雪漠著《野狐嶺》節選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只有在吃午飯時, 我才能見到馬在波。
他瘦瘦的身子, 高挑個子, 有種玉樹臨風的感覺。 他很少望人, 不多說話, 總是一臉沉靜或是淡然。 一見他, 我就信了那些喇嘛們的說法:他定然是個再來人。 他的身上, 由內到外, 滲出一種說不清的東西。 那東西, 會讓我的心變柔軟。 我只能一次次提醒自己, 這是仇人!這是仇人!這是驢二爺的愛子!在我一次次的自我暗示下, 我才覺得自己有點“恨”他了。 當然, 那恨, 只是我作意的恨。 就是說, 我覺得自己應該恨, 就恨了。

馬在波不望我, 也不望胡旮旯。
以前, 在每天早上起床後, 我都會誦自己編的一段話, 我用了木魚歌的形式, 記錄了那場大火。 我對每一個親人說著同樣的話, 內容當然是報仇。 我一邊觀想那場燒死親人的大火, 一邊誦那段文字。 我每天至少要誦二十一遍。 這樣, 我就能在每天的最早時刻裡, 提醒自己活著的理由。 到了蘇武廟, 我增加了念誦時間, 我一天誦一百零八遍, 得花一個時辰。 其他時間, 除了做飯, 我就到廟後的空地上練武。

在蘇武山上, 我主要煉的, 就是心。 我想讓自己生起惡念, 讓自己有顆惡人那樣的噁心, 但木魚歌薰染的善, 時不時就會將我拽出那惡境。 你想, 明知道, 一切早過去了, 死的已死了, 他們的死, 只是一會會的痛苦, 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阿爸倒是信神, 但阿爸的信神, 也沒有改變他被燒死的命運。
我倒是真的想變成一個十惡不赦的人, 要是沒有十多年木魚歌的薰染,
在見到馬在波的一刹那, 我發現, 心頭竟然湧上了一種久違的柔軟和溫暖。 他身上那種離群索居的孤獨感, 一下子擊穿了我的心。 那天夜裡, 我腦中出現的, 就是他那張充滿著說不清的孤獨意味的臉。

更奇怪的是, 那張臉竟然入了我的夢。
那雙亮亮的柔柔的滿是悲憫的眸子望著我, 仿佛有許多話要說, 但什麼話也沒有說。 那目光很像月光,
漸漸地, 我發現, 長著這眸子的人, 竟然是我的阿爸。
醒來時, 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