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堂吉訶德和〈堂吉訶德〉》的“手邊材料”

范旭侖 學者， 美國

錢鍾書先生一九五四年重讀《堂吉訶德》， 本子是SamuelPutnam英譯本， 作長篇筆記， 翌年據之作長篇日劄。 一九六四年涉獵JohnO rm sby英譯本， 一九八四年又以SamuelP utnam本與“Clásicos Castellanos”原文本對讀。 一九四九年作有W.J.Entwistle， Cervantes筆記， 一九五四年作有Fitzmaurice-Kelly， Cervantes in England筆記， Aubrey F.G.Bell， Cervantes亦見用於日劄、筆記。

楊絳《堂吉訶德和〈堂吉訶德〉》登載于《文學評論》一九六四年六月號。 其中許多文句， 與錢先生著作、日劄、筆記形成對照。

“例如法國十九世紀批評家艾米爾·蒙泰居（Emile Montégut）在他的《文學典型和美學幻想》（Types littéraires et fantaisies esthétiques， 1833）裡， 把堂吉訶德、哈姆雷特、少年維特、維爾海姆·麥斯特（Wilhelm Meister）四個角色稱為合乎美學標準的四種典型；屠格涅夫在他的《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裡把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作為兩個對立的典型。

又重出於《重讀堂吉訶德》。 ”按《海涅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譯者後記》：他把《堂吉訶德》、《哈姆雷特》和《浮士德》三部傑作相提並論， 仿佛替屠格涅夫的名著《論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開了先路（參觀émile Montégut， Types littéraires et fantaisies esthétiques（1882）：Don Quixote， Hamlet， Werther， Wilhelm Meister：4 Types of Aesthetic Ideals）。 “參觀”云云為《錢鍾書集》本所有， 為錢先生增訂稿本， 他處尚未見。 楊文誤“1882”作“1833”。

“一七八一年， 英國出版了博爾（John Bowle）的注釋本， 這是最早的《堂吉訶德》注釋本——見費茨莫利斯·凱利（Fitzmaurice-Kelly）《賽凡提斯在英國》（Cervantes in England）第一七頁。 ”按Cervantes in England筆記：18：In 1781 John Bowle issued the first commentary on Don Quixote ever published.

“譚坡爾（William Tomple）甚至責備賽凡提斯的諷刺用力過猛， 不僅消滅了西班牙的騎土小說， 連西班牙崇尚武俠的精神都消滅了。 散文家斯蒂爾（Richard Steele）、小說家笛福、詩人拜侖等對賽凡提斯都有同樣的指責（譚坡爾《論古今學術》（On Ancient and Modern Learning）。

——斯賓岡（J. E. Spingarn）編《十七世紀批評論文集》（Critical Essays of the 17th Century）第三冊第三〇七頁）。 ”按日劄第四百四十四論The Ingenious Gentleman Don Quixote：Ker quoted from Hegel‘s？sthetik to refute Byron’s lines（Don Juan， XIII， 13）on Cervantes“smil[ing] Spain‘s chivalry away”， but he overlooked the fact that Byron was simply echoing the opinions of Daniel Defoe’s Don Felix Pacheco in Memoirs of Captain Carleton， of Sir William Temple in the Essay of Ancient and Modern Learning， of Richard Steele in The Tatler， no. 219（cf. J. E. Spingarn， Critical Essays of the 17th Century， III， p.307；Edgar Prestage， ed.， Chivalry， p.110）.

“斐爾丁在《咖啡店裡的政治家》（The Coffee-House Politician）那個劇本裡說……斐爾丁在《堂吉訶德在英國》那個劇本裡……泰甫（Stuart Tave）《可笑可愛的人》（The Amiable Humorist）， 第一五六、一五七頁引。 按The Amiable Humorist筆記略摘論及The Coffee-House Politician及Don Quixote in England處。 ”參看日劄第六百五十八則：An excellent example is Don Quixote whose intension is to ridicule chivalry and whose effect the creation of an“amiable humorist”（cf.S.M.Tave， The Amiable Humorist， pp.152 ff.）.

“最早的《堂吉訶德》法文譯本， 第一部由烏丹（César Oudin）翻譯， 一六一四年出版；第二部由洛賽（F. de Rosset）翻澤， 一六一八年出版。 ”按Discours de La Méthode筆記：Gustave Cohen voyait ici une allusionàDon Quichotte（traduit par César Houdin en 1616 et par Rosset en 1618）.

“寇爾列支說：堂吉訶德象徵沒有判斷、沒有辨別力的理性和道德觀念；桑丘恰相反， 他象徵沒有理性、沒有想像的常識；兩人合在一起， 就是完整的智慧（《論文與演說選》， 《每人叢書》版第二五一頁）。 又說，

堂吉訶德的感覺並沒有錯亂， 不過他的想像力和純粹的理性都太強了， 感覺所證明的結論如果不符合他的想像和理性， 他就把自己的感覺撇開不顧（艾許（T. Ashe）編《談話錄》（Table Talk）， 一七九四年版第一七九頁）。 ”按錢先生The Table Talk and Omniana of Samuel Taylor Coleridge筆記：August 11， p.179：“Don Quixote is not a man out of his senses， but a man in whom the imagination and the pure reason are so powerful as to make him disregard the evidence of sense when it opposed their conclusions. Sancho is the common sense of the social man-animal， unenlightened and unsanctified by the reason. Cf Essays and Lectures， etc.， Everyman‘s Library， p.251 on Don Quixote as”a substantial living allegory， or personification of the reason and the moral sense， divested of the judgment and the understanding“.亦見The Background of English Literature筆記眉。

“法國近代小說家法朗士也把堂吉訶德看作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他說：”我們每人心裡都有一個堂吉訶德， 一個桑丘·潘沙；我們聽從的是桑丘， 但我們敬佩的卻是堂吉訶德‘——見《西爾維斯特的罪行》（Le crime de Sylvestre Bonnard）， 加爾曼·雷維（Calmann-Lévy）版第一五〇頁。 “按錢先生Le crime de Sylvestre Bonnard筆記：Nous avons tous en nous un Don Quichotte et un Sancho que nousécoutons， et alors même que Sancho nous persuade， c’est Don Quichotte qu‘il nous faut admirer.亦見The Ingenious Gentleman Don Quixote de la Mancha筆記眉。

“法國小說家福樓拜塑造的包法利夫人， 一心追求戀愛的美夢， 她和堂吉訶德一樣， 要教書本裡的理想成為現實， 有些評論家就把她稱為堂吉訶德式的人物。

雷文（H. Levin）《文學批評的聯繫》（Contexts of Criticism）， 一九五八年哈佛大學版第九六頁。 雷內·吉哈（RenéGirard）《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Mensonge romantique et véritéromanesque）， 一九六一年版第一三至一四、一七至一八、二五至二六頁。 ”按錢先生Contexts of Criticism筆記：One of the many female Quixotes has been Madame Bovary. Mensonge romantique et véritéromanesque筆記：Emma Bovary désireàtravers les héro？nes romantiques dont elle a l‘imagination remplie...Aucun contact n’est possible entre Don Quichotte et son Amadis légendaire. Emma Bovary est déjàmoinséloignée de son médiateur parisien.etc.眉：Cf Harry Levin， Contexts of Criticism， pp.79-100 for very subtle remarks forestalling some of Girard‘s points；also Leo Spitzer’s lecture“On the Sigmficance of Don Quichotte”in MLN， March 1962， esp.116-120；P. Moreau， La Critique littéraire en France， p.48 on Furetière. Entwistle， Cervantes筆記亦記：Ortega y Gasset：“Madame Bovary is Don Quixotes in skirts.”

“槍炮的發明註定了騎士道的滅亡， 這是一個流行的看法。 參看克拉瑞西（L. Claretie）《小說家勒薩日》（Lesage Romancier）第一〇六頁引馬蒙泰爾（Marmontel）《小說論》；馬克·吐溫（Mark Twain）的諷刺小說《一個康耐悌克州美國人在亞瑟王的朝庭上》（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第三十九章。 ”按日劄第四百四十四論The Ingenious Gentleman Don Quixote， Ch. 38：Although“L’héro？smechevaleresqueétait mort‘depuis l’invention de la poudreàcanon‘， comme dit Marmontel [Essai sur les romans]”（Léo Claretie， Lesage Romancier， p.106）as“L’épopée dispara？t avec l‘age de l’héro？sme individuel；il n‘y apas d’épopée avec l‘artillerie”（E.Renan， Dialogues philosophiques， II）. As a matter of historical fact， the use of the crossbow and later of the long bow had even before the invention of artillery considerably reduced the tactical advantage of the armoured horsemen（see Sidney Painter， French Chivalry， pp.21-2）. The Cloister and the Hearth， ch. 24：Gerard：“Then these new engines I hear of will put both bows down”（The Modern Library， p.182）， ch. 43：“Gunpowder has spoiled war”（p.594）.Mark Twain， A Connecticut Yankee in King Arthur’s Court， ch. 39 in which the Boss， by using his revolvers， won the day and made knight-errantry“a doomedinstitution”， also end of the book.

“馬克思曾補充黑格爾的話說：”黑格爾在某處說過：一切巨大的世界歷史的事變和人物， 都是出現兩次。 他忘記添加道：第一次是以悲劇出現， 第二次是以鬧劇出現。 ‘“按錢先生The Platonic Tradition in Anglo-Saxon Philosophy筆記：Hegel remarks somewhere that all great， world-historical facts and personages occur， as it were， twice. He has forgotten to add：the first time as tragedy， the second as farce.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在日本愛知大學文學部講演：用馬克思補充黑格爾的話說，

第一次演的是悲劇， 重演就變成笑劇；我也可以說， 有時候第一次演的是笑劇， 重演就變成悲劇。

“湯瑪斯·曼（Thomas Mann）《三十年間散文集》（Essays of Three Decades）， 婁·坡特（Lowe-Porter）英譯本第四四四頁。 ”按日劄第四百四十四則論Don Quixote已用Essays of Three Decades（《精印本堂吉訶德引言》注補引之）， Essays of Three Decades筆記摘“Voyage with Don Quixote”三行。

“德國幽默家讓·保爾（Jean Paul）說：堂吉訶德的行為雖然可笑， 他很有理性的抽象的議論更可笑（《美學引論》（Vorschule der Aesthetik）二八節， 卡爾·漢塞（Carl Hanser）版《全集》第五冊第一一二頁）。 ”按Vorschule der Aesthetik筆記：Man lacht weniger uber das， was Don Quixote tut—dem Wahnwitze ist nichts zu leihen—， als was er an sich vernünftig sagt.

又Erich Auerbach， Mimesis當是錢先生自藏， 日劄第一百二十二則、《管錐編》第七二三頁引之。 楊絳謂“以上只是從手邊很有限的材料裡， 略舉對於堂吉訶德的一些代表性的見解”， 紀實也， “手邊的材料”即錢先生筆記也。 近水樓臺， 不取諸鄰；雖欲不用， 山川其舍。楊絳利用錢先生的勞作，心地坦然，視若當然：“楊絳先生說她年輕的時候也做讀書筆記，後來發現錢先生做的筆記又全又好，讀後基本上可以不讀原書了，她就把自己的筆記放棄了，共用錢先生的筆記”（郭紅《記錢鍾書手稿集的出版》，《人民日報海外版》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咋“用”？盜道無師，有翅不飛！錢先生筆記浩繁，若不有枕膝獨傳、夜半密授，縱揣量百種，終莫能著其功而成其事。

山川其舍。楊絳利用錢先生的勞作，心地坦然，視若當然：“楊絳先生說她年輕的時候也做讀書筆記，後來發現錢先生做的筆記又全又好，讀後基本上可以不讀原書了，她就把自己的筆記放棄了，共用錢先生的筆記”（郭紅《記錢鍾書手稿集的出版》，《人民日報海外版》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咋“用”？盜道無師，有翅不飛！錢先生筆記浩繁，若不有枕膝獨傳、夜半密授，縱揣量百種，終莫能著其功而成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