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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衡:山水散文的宗旨

美好景物,人皆愛之。挖掘大自然的美,陶冶人們的性情,是山水散文的主要宗旨。

寫山水散文有兩忌,一忌強牽,二忌平。

先說其一。長時間以來,有一種流弊,山水文字總要貼上一點政治。作者不是努力挖掘自然的美,發揮山水形象的感染力,而是靠轉托一個人物、一件事去拔高主題。如他想寫一個人,在東北就先抓來一株青松,新疆就先寫一朵雪蓮,還有北方的紅柳、山丹,南方的山茶、木棉,乃至山、海、石、草等都來喻人、喻事。好像自然本身沒有美,

只有靠人和事來結局。而自然的美也總是作了政治的注解。

我看過一篇散文,是寫拉薩的一株大柳,如何根深葉茂。作者正在對柳觀賞、感歎時,背後一個女青年突然走來搭話。原來這是一位在當地紮根的上海姑娘,於是作者下面就講,她如何像這柳樹一般紮根邊疆。文章的自然美一下子被說教沖淡了,生硬的斧鑿之痕使人很不舒服。在這一點上,我對楊朔同志的一些篇什也有些想法。

楊朔同志是我國當代的散文大家。但他的幾篇遊記,我總覺在自然美上挖得不夠。他去游香山,看紅葉,卻又趕的不是時候,沒有看上紅葉。但他不後悔,說,我不是看到一片人生中的紅葉(指老嚮導)嗎?他去登泰山,看日出,偏又趕上陰天,未能看成。最後他也不後悔,說,我不是看到偉大的祖國像日出一樣嗎?如果真是不湊巧,那就如實說出內心的遺憾之情,
倒是更可以喚起讀者對大自然的嚮往和追求。這樣突兀地插入政治說教來作結,總是顯得不太自然。再二再三,用多了就成了套套。讀者會提出疑問:怎麼總是那麼不湊巧、老天不作美呢?如果寫人就放開來,把人寫透;如果是遊記,就把山水的美寫足。我們現在一些青年作者無楊朔那種駕馭文章結構和語言的能力,往往機械地去學這一點,結果更是東施效顰。

蘇東坡在一千多年前寫的《赤壁賦》,

至今還能給我們以美的享受。文章一開頭,清風、明月、浩波、小船,水天相接,白露茫茫。你看此時大自然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匯來作者的筆下,織成了一幅良辰美景圖。就是作者再不說什麼,你也深深感到:大自然是美好的,生活是美好的。本來嘛,我們只需將大自然中那許多美好的東西如實地托出,就自然含有某種思想和情趣,並不要特別的注解和說明。
屈原之賦芷蘭,陶潛之詠菊,板橋之寫竹,其意自明。正像我們在案頭供一盆水仙,並不必再在旁邊題上“高潔”二字。一切藝術都有分工,輕音樂不能代替大合唱,山水散文也沒有必要去完成社論、英雄傳記的任務。它的責任是忠實地去挖掘大自然的美。靠這種美去陶冶人性,擴人胸懷,激起人們對祖國的熱愛,對生活的嚮往,去培養人的觀察力、審美觀,使人更精力充沛地投入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

再說其二。雖然山水的美是自然地存在著,但是搬到紙上,卻是人去寫它,人去讀它。朱自清先生說:“文學以文字為媒介,文字表示意義,意義構成想像;想像裡有人物、花鳥、草蟲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實物,也有境界。”我們現在的一些遊記則是有實物而無想像,有風景而無意境。寫山,則石、樹、路一一交代;寫廟,則磚、瓦、水一點不漏。不提其要,不索其隱,人們讀來,好像跟著一個機器人的嚮導遊玩,呆板而冰冷,遊完之後除了腿腳受累,再得不到精神上的滿足。

高明的山水文字妙在把平常的景物寫活,其意不在繪形,而在傳神。朱自清先生筆下的水是這個樣子:

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藍的,真正平得像鏡子一樣。太陽照著的時候,那水在微風裡搖晃著,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到陰天或者下雨,湖上迷迷濛濛的,水天混在一塊兒,人如在睡裡、夢裡。也有風大的時候;那時水上便皺起粼粼的細紋,有點像顰眉的西子。

徐志摩寫橋,是這樣的:

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掬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早,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僕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對於自然存在的、美好的山水風物,我們必須細細地觀察,爛熟於心,然後再摻上自己的情感,通過文字這個媒介,獻給讀者。這時的山水應是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的,就是說要努力把自然美變成精神美、理想美。魯迅先生說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我們筆底流出來的文字應有“奶”味,而決不能再有“草”味。一個未名的小荷塘,經朱自清先生一潤色,那花是嫋娜的,是羞澀的,如明珠,如星星,如剛出浴的美人,又“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那月光是流水,是薄薄的青霧,是籠著輕紗的夢。這是你看到的景物嗎?是,又不是。這裡作者靠著自己渾厚的知識基礎和修養功底,摻入了豐富的想像,進行了藝術的加工。自然美已經提煉昇華成一種精神的美,理想的美。你不必去荷塘,已能得到美的享受,但是你就是到了荷塘而沒有讀過這篇文章,也未必能享受到這種美。這就是為什麼蘇東坡遊的假赤壁,卻寫出了一篇好文章,原來的岳陽樓早不復存,《岳陽樓記》卻傳唱不絕。就是為什麼小石潭、醉翁亭、黃岡竹樓雖早已沒入歷史的煙塵,可是,有關它們的文章卻成了文學史上的明珠。它們早已跳出客觀具體的一山一水,而以理想美的形象永存在人們的心裡。

大膽地甩掉那些創作框子,去挖掘自然的美;努力超出自然主義,去創造理想的美,精神的美。這樣,我們的山水文字就會獲得新的更旺盛的生命。

(選自《新湘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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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其二。雖然山水的美是自然地存在著,但是搬到紙上,卻是人去寫它,人去讀它。朱自清先生說:“文學以文字為媒介,文字表示意義,意義構成想像;想像裡有人物、花鳥、草蟲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實物,也有境界。”我們現在的一些遊記則是有實物而無想像,有風景而無意境。寫山,則石、樹、路一一交代;寫廟,則磚、瓦、水一點不漏。不提其要,不索其隱,人們讀來,好像跟著一個機器人的嚮導遊玩,呆板而冰冷,遊完之後除了腿腳受累,再得不到精神上的滿足。

高明的山水文字妙在把平常的景物寫活,其意不在繪形,而在傳神。朱自清先生筆下的水是這個樣子:

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藍的,真正平得像鏡子一樣。太陽照著的時候,那水在微風裡搖晃著,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到陰天或者下雨,湖上迷迷濛濛的,水天混在一塊兒,人如在睡裡、夢裡。也有風大的時候;那時水上便皺起粼粼的細紋,有點像顰眉的西子。

徐志摩寫橋,是這樣的:

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掬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早,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僕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對於自然存在的、美好的山水風物,我們必須細細地觀察,爛熟於心,然後再摻上自己的情感,通過文字這個媒介,獻給讀者。這時的山水應是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的,就是說要努力把自然美變成精神美、理想美。魯迅先生說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我們筆底流出來的文字應有“奶”味,而決不能再有“草”味。一個未名的小荷塘,經朱自清先生一潤色,那花是嫋娜的,是羞澀的,如明珠,如星星,如剛出浴的美人,又“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那月光是流水,是薄薄的青霧,是籠著輕紗的夢。這是你看到的景物嗎?是,又不是。這裡作者靠著自己渾厚的知識基礎和修養功底,摻入了豐富的想像,進行了藝術的加工。自然美已經提煉昇華成一種精神的美,理想的美。你不必去荷塘,已能得到美的享受,但是你就是到了荷塘而沒有讀過這篇文章,也未必能享受到這種美。這就是為什麼蘇東坡遊的假赤壁,卻寫出了一篇好文章,原來的岳陽樓早不復存,《岳陽樓記》卻傳唱不絕。就是為什麼小石潭、醉翁亭、黃岡竹樓雖早已沒入歷史的煙塵,可是,有關它們的文章卻成了文學史上的明珠。它們早已跳出客觀具體的一山一水,而以理想美的形象永存在人們的心裡。

大膽地甩掉那些創作框子,去挖掘自然的美;努力超出自然主義,去創造理想的美,精神的美。這樣,我們的山水文字就會獲得新的更旺盛的生命。

(選自《新湘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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