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能讓一個民族有底線，而有底線的民族是有教養、有尊嚴的

選文：匈奴的子孫

作者：雪漠

人民文學出版社

雖然舊日的蒙古草原一帶現在變得很荒蕪，植被情況變得很差，當地就算有人居住，老百姓的生活也定然很糟糕，這讓人覺得有些黯然，但是，即便在這樣的地方，基礎建設仍然很好。公路非常平坦，比起廣西和四川的一些路，這條路幾乎算得上高速公路了。雖然偶爾也會顛簸一下，但顛簸的頻率實在太低了，大概一兩個小時才有一次，就像在提醒我們，要醒著，多看看外面的風景，不要睡著了。

小車行駛得非常平穩，我們幾乎感覺不到它的震動，我們只聽到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很均勻，也很沉穩。這樣的氛圍，最適合流覽外面的風景，不過，外面沒有太多的風景，土地一直是枯黃的，天地一直是寂寥的，藍天和白雲雖然一直在流動，始終像是油畫，始終在寂靜中給人無窮想像，但所有景物都在傳遞同一個訊息：荒涼。

土地這樣乾枯，植被也少得可憐，薄薄的一層，稀稀落落地長在沙地上，就像正在褪毛的駱駝。這裡能養活多少牲口呢？

但是，

這麼廣闊的大地，一直都是無人荒原嗎？

在這裡仍然是蒙古大草原的那時，這裡也許有過愉悅和諧的景象，也許曾經“風吹草低見牛羊”，但這時只有一片荒蕪了。如果當年的老人們還在，他們也許會感慨不已的，他們也許會跟孫子們嘮叨這塊土地的過去，

嘮叨過去的自己。老人們總是喜歡回憶過去，似乎他們還活在過去。過去的甜酸苦辣，即使當時多麼難熬，到了人年老的時候，也會變成寶貴的記憶，因為那時的自己已經不在了，剩下的，是一具佝僂的身體，和一個蒼老的靈魂。如果有信仰，人在老年時也會激情四溢，因為他們活在當下，他們因為信仰的激情、因為崇高的追求，而遺忘了自己。他們忘了自己的老，忘了身體的病痛，忘了不遠處猙獰的死神，忘了對過去的牽掛，什麼都放下了，除了解脫和利眾也不再追求什麼了，他們才發現，人生原來是沒有極限的，人在任何階段，都有追求夢想的能力。他們不再要求身體不再衰老，他們知道生命必然的歸宿，

他們也知道，這塊土地的變遷，同樣是人力無法阻擋的。留戀也罷，不留戀也罷，一切都會過去，土地總有它自己的命運。永恆是一個沉重的詞，它讓人沒了輕盈的心；但永恆也是一個淒美的詞，它讓人不懈地追求、有了超越的可能。這塊土地其實也有它的永恆，那就是變化。它用自己的身體示現了衰老，示現了滄桑，示現了變化是如何一點點發生，示現了一個從豐腴到荒蕪的過程。

我們走了差不多一兩個小時，但路上一直看不到什麼車，沿途也沒有什麼村莊。除了兩間孤零零的房子之外，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人的跡象了。這裡的老百姓都走了嗎？或許是的。就像豬肚井的老百姓那樣，一旦水源和生機越來越少，人就不得不離開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了。

很無奈，但也是不得不承擔的後果。

我問隨行的女孩子，如果愛上這塊土地上的人，你們願意留在這裡嗎？她們笑著搖頭。或許，她們的態度，也是當下大學生對愛情、對生活的態度。愛情對她們來說，永遠不可能高於夢想，也不可能高於她們對生活的要求。但這是愛情嗎？真正的愛情——我說的是紅塵中的愛情——是能讓人不顧一切、什麼都不能阻擋的。當西部女人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她可以奉獻自己的一切，可以拋棄個人的生活，拋棄個人的享受，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花兒中不是這樣唱的嗎？“刀子拿來頭割下，血身子陪著你睡咧。 ”她們所愛的那個人的未來，就是她們的未來。她們的心因為愛而跳動著，

她們無時無刻不活在一種熟悉的氣味中，她們無時無刻不思念那雙微笑的眸子，她們無時無刻不聽到記憶的耳語，她們無時無刻不感到奇妙的觸覺，她們生活在愛之中，愛把她們包圍了。《白虎關》中的瑩兒思念靈官，《無死的金剛心》中的莎爾娃蒂思念瓊波浪覺時，就是這樣。她們在愛中是沒有自己的。她們放下了個人的夢想，將命運交給了愛情。但是，紅塵中很少有這樣的愛情，世俗愛情無論多麼美妙，都是無常的，它時時在變化。

《西夏的蒼狼》中有個叫紫曉的女子，她因為愛上黑歌手於是有了信仰，信仰讓她遠離欲望和軟弱，心靈變得強大，有了選擇生活的智慧和能力，但她的愛情並不是堅不可摧的。在她心中，黑歌手的世界裡沒有另一個女人，所以她的心是安寧的。但是，如果有一天，黑歌手遇到了另一個女人呢？黑歌手是一個選擇了眾生的男人，他為一種精神放下了小愛，他對紫曉的感情，並不像紫曉對他那樣，所以紫曉並不擁有黑歌手。但紫曉在靈魂深處不一定能接受這一點。《無死的金剛心》中的莎爾娃蒂能接受這一點嗎？也許可以，因為她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樣的男人，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屬於她，她甚至知道，自己會為了守候愛情而孤獨終老，但她仍然選擇了瓊波浪覺。她是清醒的，她知道愛情是她自己的事，她像信仰宗教、守護人格一樣守護著愛情，才能在等待中不斷昇華自己，而沒有因為愛情，變成一個小女人。

同樣道理，只有信仰者才願意留在這塊土地上，他們不在乎土地完不完美，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守住一種東西。因為信仰土地，西部老人不會離開故鄉，哪怕另一個地方有他們的兒女，哪怕另一塊土地有更好的生活，他們也不願離開。土地代表了他們的信仰之根，他們的生命與土地緊密相連。沉浸在這種情感中，生活就有了另一種色彩，這時，人的選擇就屬於自己了。有人守著屍林，也覺得自己在檀香林，鼻中聞到的，是世上最美的香氣，就是因為他們有信仰，在他們的眼裡，屍林中的一切都有另一種意義。

所以，有信仰，這裡就是聖地；沒有信仰，這裡就只是窮山惡水罷了。有沒有信仰，決定了一塊土地能否贏得尊重。同樣道理，一個民族能否贏得尊重，也取決於這個民族有沒有信仰。信仰能讓一個民族有底線，而有底線的民族是有教養、有尊嚴的。（寫於2014年7月15日，去往鹽池途中）

黑歌手的世界裡沒有另一個女人，所以她的心是安寧的。但是，如果有一天，黑歌手遇到了另一個女人呢？黑歌手是一個選擇了眾生的男人，他為一種精神放下了小愛，他對紫曉的感情，並不像紫曉對他那樣，所以紫曉並不擁有黑歌手。但紫曉在靈魂深處不一定能接受這一點。《無死的金剛心》中的莎爾娃蒂能接受這一點嗎？也許可以，因為她知道自己選擇了什麼樣的男人，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屬於她，她甚至知道，自己會為了守候愛情而孤獨終老，但她仍然選擇了瓊波浪覺。她是清醒的，她知道愛情是她自己的事，她像信仰宗教、守護人格一樣守護著愛情，才能在等待中不斷昇華自己，而沒有因為愛情，變成一個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