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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華:怎麼寫出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

相對於短篇小說, 我覺得一個作家在寫作長篇小說的時候, 似乎離寫作這種技術性的行為更遠, 更像是在經歷著什麼, 而不是在寫作著什麼。

換一種說法, 就是短篇小說表達時所接近的是結構、語言和某種程度上的理想, 短篇小說更為形式化的理由是它可以嚴格控制, 控制在作家完整的意圖裡。

長篇小說就不一樣了, 人的命運, 背景的交換, 時代的更替在作家這裡會突出起來, 對結構和語言的把握往往成為了另外一種標準, 也就是人們衡量一個作家是否訓練有素的標準。

這是有道理的。 由於長篇小說寫作時間上的拉長,

從幾個月到幾年, 或者幾十年, 這中間小說的敘述者將會有很多小說之外經歷。

當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往前推進時, 作家自身的生活也在變化著, 這樣的變化會使作家不停地質問自己:正在進行中的敘述是否值得?

因此長篇小說的寫作同時又是對作家信念的考驗, 當然也是對敘述過程的不斷地證明, 證明正在進行中的敘述是否光彩照人。

而接下去的敘述, 也就是在遠處等待著作家的那些意象, 那些片言隻語的對話, 那些微妙的動作和目光, 還有人物命運出現的突變。

這一切是否能夠在很長的時間裡, 保持住對作家的衝擊?

讓作家始終不渝, 就像對待愛一樣對待正在寫作中的長篇小說,

這就要求作家在對自己的作品充滿信心的同時, 還一定要有體力上的保證。

只有足夠的體力, 才可以使作家真正激動起來, 使作家淚流滿面, 渾身發抖。

我注意到蘇童在接受一次訪問時, 解釋他為何喜歡短篇小說, 其中之一的理由就是——他這樣說:

我始終覺得短篇小說使人在寫的時候沒有出現困頓、疲乏階段時它就完成了。

蘇童所說的疲乏, 正是長篇小說寫作中最普遍的困難, 是一種身心俱有的疲乏。

在長篇小說的寫作過程裡, 敘述不會給作家提供很多悔過自新或者重新做人的機會, 敘述一旦走上了邪路。

敘述不僅不會站出來挽救敘述者, 相反還會和敘述者一起自暴自棄。

這就像是請求別人原諒自己是容易的,

可是要請求自己原諒自己就十分艱難了, 因為這時候他往往不知道該怎麼辦。

因此, 作家必須保持始終如一的誠實, 必須在寫作過程裡集中他所有的美德, 必須和他現實生活中的所有惡習分開。

在現實中, 作家可以謊話連篇, 可以滿不在乎, 可以自私、無聊和沾沾自喜。

可是在寫作中, 作家必須是真誠的, 是認真嚴肅的, 同時又是通情達理和滿懷同情與憐憫之心。

只有這樣, 作家的智慧警覺才能夠在漫長的長篇小說寫作中, 不受到任何傷害。

所以, 當作家坐到寫字桌前時, 首先要做的, 就是問一問自己, 是否具備了高尚的品質?

因為在一開始, 作家就必須將作品的語感、敘述方式和故事的位置確立下來。

也就是說,

作家在一開始就應該讓自己明白, 正在敘述中的作品是一個傳說?還是真實的生活?是荒誕的?還是現實的?或者兩者都有?

當卡夫卡在其《審判》的開始, 讓約瑟夫•K莫名其妙地在一天早晨被員警逮捕, 接著員警又莫名其妙地讓他繼續自由地去工作, 卡夫卡在逮捕與自由這自相矛盾之中, 簽訂了《審判》與現實的合約。

這是一份幽默的合約, 從一開始, 卡夫卡就不準備講述一個合乎邏輯的故事, 他雖然一直在冷靜地敘述著現實的邏輯, 可是在故事發展的關鍵時刻, 他又完全破壞了邏輯。

這就是《審判》從一開始就建立的敘述, 這樣的敘述一直貫穿到作品的結尾。

卡夫卡用人們熟悉的方式講述所有的細節, 然後又令人吃驚地用人們很不習慣的方式創造了所有的情節。

作家納旦尼爾•霍桑, 在《紅字》的開始就把海絲特推到了一個忍辱負重的位置上, 這往往是一部作品結束時的場景。

讓一個女人從監獄裡走出來, 可是迫使她進入監獄的恥辱並沒有離她而去、而是作為了一個標記(紅A字)掛在了她的胸前……

霍桑就是這樣開始了他的敘述, 他從一開始就建立起內心與現實的衝突, 內心的高尚和生活的恥辱重疊到了一起, 同時又涇渭分明。

福克納在其《喧嘩與騷動》的第一頁這樣寫道:

“透過柵欄, 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檔, 我看見他們在打球。 他們朝插著小旗的地方走過來, 我順著柵欄朝前走。 勒斯特在那棵開花的樹旁草地裡找東西。 他們把小旗拔出來, 打球了。接著他們又把小旗插回去,來到高地上,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顯然,作品中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在打高爾夫球,他只知道:“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勒斯特身旁的是什麼樹,只知道是一棵開花的樹。

於是我們明白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頭腦,世界給它的圖像只是“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在這裡,福克納開門見山地告訴了自己,他接下去要描述的是一個空白的靈魂,在這靈魂上面沒有任何雜質,只有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有時候會像湖水一樣波動起來。

於是在很多年以後,也就是福克納離開人世之後,我有幸讀到了這部偉大的作品中譯本,認識了一個偉大的白癡——班基明。

卡夫卡、霍桑、福克納,在他們各自的長篇小說裡,都是一開始就確立了敘述與現實的關係,而且都是簡潔明瞭,沒有絲毫含糊其詞的地方。

他們在心裡都很清楚這樣的事實,如果在作品的第一頁沒有表達出作家敘述的傾向,那麼很可能在第一百頁仍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寫些什麼。

打球了。接著他們又把小旗插回去,來到高地上,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顯然,作品中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在打高爾夫球,他只知道:“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勒斯特身旁的是什麼樹,只知道是一棵開花的樹。

於是我們明白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頭腦,世界給它的圖像只是“這人打了一下,另外那人也打了一下”。

在這裡,福克納開門見山地告訴了自己,他接下去要描述的是一個空白的靈魂,在這靈魂上面沒有任何雜質,只有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有時候會像湖水一樣波動起來。

於是在很多年以後,也就是福克納離開人世之後,我有幸讀到了這部偉大的作品中譯本,認識了一個偉大的白癡——班基明。

卡夫卡、霍桑、福克納,在他們各自的長篇小說裡,都是一開始就確立了敘述與現實的關係,而且都是簡潔明瞭,沒有絲毫含糊其詞的地方。

他們在心裡都很清楚這樣的事實,如果在作品的第一頁沒有表達出作家敘述的傾向,那麼很可能在第一百頁仍然不知道自己正在寫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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