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畫像, “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或“忠孝勇恭廉”等標語, 通常是“女德班”的現場佈置工具。 絡繹不絕的“女德班”向我們不斷發出提問。
我們或許需要追尋一個更基礎的的問題, 像百年前一樣, 重返“傳統與現代”命題而再次直面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
任劍濤以一種審慎的態度提出, 當今儒家在兩個層面得到呈現:一是“法乎下”即大眾的、粗糙的儒家活動, 包括打其旗幟的“女德班”, 目的是重建日常倫理秩序, 表面上在滿足中國社會克治浮躁的社會心理需要, 二是追求人心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新儒家”,
然而, 現實卻頗為尷尬。
新京報書評週刊“我有嘉賓”第19期
嘉賓:任劍濤
欄目編輯:阿東
新儒家與“現代方案”
Q
提問(柳懿):在現代化社會這樣一個語境中, 如果可以將新儒家定位為一種理念化的精神, 在此基礎上對傳統進行重新審視,
任劍濤
在現代化處境中, 社會需要高位的理念化精神牽引。 倘若新儒家將自身確定在理念化的高位, 既開掘傳統的精神資源, 又矯正現代的缺失, 它肯定能有所作為。
問題的關鍵是, 新儒家是否願意將自身定位在理念化的位置, 並滿足發揮一種矯正現實的作用。 頗有雄心的新儒家, 總是在嘗試以新儒家的方案替代現代方案。 這就將新儒家放到了實際生活中浮現的、種種競爭性的實踐方案平列位置, 結果讓新儒家失去了理念化的高位特性。 如何將新儒家從旨在替代現代主流實踐方案的現實執念中拯救出來,
Q
提問(劉名濤):任老師, 您好!本人是中國哲學在讀碩士, 很關注中國哲學現代化和中西哲學比較問題。 根據我目前還相對有限的觀察, 我很認可您的觀點, 當代的新儒家(港臺美國為主)主要是追求傳統儒家與現代社會的融合, 但是他們的解決方案往往偏理想主義, 缺乏現實性;大陸新儒家更側重政治方面, 但是卻又往往流於抱殘守缺。 我的看法是, 傳統中國是沒有“民主、自由”這樣的政治價值觀的, 而實現這樣的政治價值, 需要公民發揮主體作用。 因此有人提出, 儒家在當今不應該繼續與治國精英階層相捆綁,
任劍濤
我認同你的基本判斷。 當代新儒家呈現的兩大流派, 即港臺海外新儒家與大陸新儒家, 各有特點, 自有貢獻。 這是需要高度肯定的。 港臺海外新儒家在中國文化“花果飄零”之際, 堅守傳統, 傾情傳統, 闡釋傳統, 創造轉化傳統, 無論是在中西文化比較的學理上, 還是在以傳統促進中國現代轉變上, 都做出了突出貢獻。 大陸新儒家在中國迅速發展的當下, 試圖打破單一現代性的局面, 創新現代轉變的路徑, 也做出了可貴的探索, 值得贊許。
但兩者的局限性也是需要正視的。 港臺海外新儒家的著眼點在文化拯救, 這就與目前中國文化的世界處境相去甚遠。
Q
提問(李嶽明):隨著時代變遷, 儒學本質已然發生變化, 並成為一種較為小眾的歷史文化, 為什麼女德班現象卻沒有像傳統封建儒學一樣趨於銷蝕呢?
任劍濤
你對儒學當下狀態的判斷是比較準確的。 在中國走出傳統的當下, 儒學確實是小眾的文化。但儒學的歷史文化影響直擊當下,並不限於志在秉承儒學精神的小眾。由於傳統儒學既是一種統治觀念,又是一種制度設計,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在現代發揮的作用,也就從這三個方面同時展現出來。因此,女德班現象不能被目為一時的怪異現象。小眾的儒學精神闡釋,與大眾的女德班嘗試攜手同行,也就在情理之中。
你認為女德班是與傳統封建儒學伴隨的現象,似乎存在商榷餘地。一是你使用的概念“傳統封建儒學”,封建一詞略顯不當。二是小眾與大眾分立的儒學現代處境的判斷,似乎忽略了二者間的聯繫。小眾不見得影響即小,大眾不見得全無精神支撐。二者的相關性需要重視。可能這樣才能認識清楚儒家文化現象的持久性,以及改良儒家的艱巨性。
儒學與“女德班”
Q
提問(白如珺):任老師您好,我是一個全職媽媽,我公婆是虔誠的佛教徒,也是所謂傳統文化的忠實擁護者。幾年前,他們就已經開始看王大惠的惡人報告,我婆婆非常信豐三從四德,她對我家大女兒就經常試圖進行女兒經的教育,都被我警惕的隔離了。所以我不得不做全職媽媽,以減少孩子和奶奶的接觸。我公婆家的有線電視早已經取消,他們拒絕接觸主流媒體,只看那些所謂佛友之間結緣的光碟,但是那些光碟跟小手抄報一樣,內容沒有人監管,其中不乏封建迷信思想,打著宣揚傳統文化的幌子給人洗腦。這類私下傳播的光碟危害很大,想請問下,這種光碟和印刷製品監管難度應該很大,都是佛友自己花錢印製免費發放的,他們稱這種行為是積功德的。但是內容偏激的不乏少數,是否該引起政府重視!還有像王大惠,淨空法師這種經常出現這類光碟中的名人,主流媒體根本不接納他們,是否對他們的言論也予以監管。想當初2012年,淨空法師的世界末日言論玄乎其玄,對社會造成恐慌,我公婆聽信他的話在家裡預備了很多箱礦泉水和壓縮餅乾,還和親戚朋友宣傳世界末日言論,造成恐慌,事後世界末日並未出現,就說因為念佛的人徹夜不眠,精進修行才避免了災難,這種說話不負責的人是否應引起政府重視。
任劍濤
你作為一名全職媽媽,全心撲在孩子的教育上,並且盡力維護孩子成長的健康精神氛圍,令人欽佩。在今時今日,佛教修行與儒家說教成為流行文化,也是一種奇景。但往往佛教修行的正道不行,邪門歪道廣被;你所說的佛教光碟宣傳的可能正是這種異化的佛教。而正廣泛流行的“佛系”生活方式,可能是另一種異化現象。至於打著儒家旗號的種種欺世盜名之舉,也怵目驚心。
但我不太認同你的解決方法,即將解決這些問題的出路完全放在政府的監管上。一是因為政府監管總有不及的方面。這些不及,既是因為政府不是全能的,難以做到什麼事情都有效監管;也是因為政府監管難免有權任性的粗暴,單純的權力壓制解決不了精神問題。有效的辦法可能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給中國提供的方案:提供思想市場,讓各種觀念與行為模式相互碰撞,理性而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會呈現它的力量。一個封閉的社會,是很容易被歪門邪道宰製的。
Q
提問(荀宇偉):女德班的出現盡是糟粕嗎?還是也表明了當今社會人們在希望重建傳統價值的過程中出現了偏離。
任劍濤
女德班的出現,確如你所說不能簡單目為糟粕了之。今日中國,是急遽轉型的複雜社會。此所謂新舊雜陳、方生未死、矛盾叢生、犬牙交錯。在某種意義上,女德班是處在轉型社會旋渦中的女性尋求當下出路的一種急迫嘗試。在女性解放和女權伸張之際,女性的德性如何塑造,要遵守什麼樣的道德規範,在倫理學與道德實踐上都沒有現存答案。善意理解女德班,它可能是適應社會轉型的一種緊張嘗試。
但從總體上講,女德班的取向讓人存疑。一是它以壓制女性權利為導向,認定女性權利應屈從男性權力,這是一種不尊重女性的表現。二是它以既成的權力結構為塑造女性德性的旨趣,因此未能順應轉型社會的需要,無法為多元社會的女性倫理提供出路。三是它可以與現代主流價值拉開距離,因此成為一種反男女平權的反現代價值取向,它對現代社會的撕裂作用也就難以避免。這就是你所說的、在人們試圖啟動傳統價值時出現了偏離。適度的糾偏因此變得必要。
Q
提問(臧萬龍):任教授,現在國學、儒家文化等,都很流行,各種各樣的課程也特別多,老師講的也是五花八門。我曾經在一所高校聽過一節儒家文化的課,老師竟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內容更是不必說了。我想問的是,我們的國學到底是什麼?儒家文化又是什麼?在當前這種追求法制建設和民主自由的環境下,我們所宣揚的儒家文化到底是真正的儒家文化呢,還是我們根據當前形勢演繹出來的偽儒家文化呢?
任劍濤
你講如今的國學課、儒學課,五花八門,事實確實是如此。相當多的國學課、儒學課教師都是臨陣磨槍的人士,可能幾年前他們完全是國學、儒學的門外漢,一看國學、儒學熱起來,便搖身一變成為國學、儒學專家。這些冒牌的專家,實在敗壞了國學、儒學的聲名。但如果佛門對國學、甚至儒學有深入研究的人士講述國學、儒學,這倒是正常現象。儒、釋、道三教合一,構成國學知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通人打通門戶來講述,倒是好事。
國學、儒學是什麼,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的。簡而言之,國學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總稱,儒學就是儒家之學。但國學、儒學的現代興起有當年“國將不國”的背景在,因此國學、儒學的政治與社會背景很強。國學、儒學常常讓某些有政治情懷與社會關注的人士傾注了非國學、儒學的複雜因素。國學、儒學的變形走樣勢不可免。至於儒學自身,歷來將純儒、雜儒、陋儒皆歸屬於這一範圍,不免魚龍混雜、難辨真偽。
在現代處境中,民主與法治應是主調。推崇這些價值理念與制度安排的國學與儒家中人,常常被認為是現代國學與儒學的標誌。反其道而行之,就可能被目為偽國學、偽儒。這與國學、儒家與時俱進、因時而變的精神氣質有關。死守自閉的價值與制度,是與國學、儒家基本精神背道而馳的。
儒學確實是小眾的文化。但儒學的歷史文化影響直擊當下,並不限於志在秉承儒學精神的小眾。由於傳統儒學既是一種統治觀念,又是一種制度設計,還是一種生活方式。它在現代發揮的作用,也就從這三個方面同時展現出來。因此,女德班現象不能被目為一時的怪異現象。小眾的儒學精神闡釋,與大眾的女德班嘗試攜手同行,也就在情理之中。你認為女德班是與傳統封建儒學伴隨的現象,似乎存在商榷餘地。一是你使用的概念“傳統封建儒學”,封建一詞略顯不當。二是小眾與大眾分立的儒學現代處境的判斷,似乎忽略了二者間的聯繫。小眾不見得影響即小,大眾不見得全無精神支撐。二者的相關性需要重視。可能這樣才能認識清楚儒家文化現象的持久性,以及改良儒家的艱巨性。
儒學與“女德班”
Q
提問(白如珺):任老師您好,我是一個全職媽媽,我公婆是虔誠的佛教徒,也是所謂傳統文化的忠實擁護者。幾年前,他們就已經開始看王大惠的惡人報告,我婆婆非常信豐三從四德,她對我家大女兒就經常試圖進行女兒經的教育,都被我警惕的隔離了。所以我不得不做全職媽媽,以減少孩子和奶奶的接觸。我公婆家的有線電視早已經取消,他們拒絕接觸主流媒體,只看那些所謂佛友之間結緣的光碟,但是那些光碟跟小手抄報一樣,內容沒有人監管,其中不乏封建迷信思想,打著宣揚傳統文化的幌子給人洗腦。這類私下傳播的光碟危害很大,想請問下,這種光碟和印刷製品監管難度應該很大,都是佛友自己花錢印製免費發放的,他們稱這種行為是積功德的。但是內容偏激的不乏少數,是否該引起政府重視!還有像王大惠,淨空法師這種經常出現這類光碟中的名人,主流媒體根本不接納他們,是否對他們的言論也予以監管。想當初2012年,淨空法師的世界末日言論玄乎其玄,對社會造成恐慌,我公婆聽信他的話在家裡預備了很多箱礦泉水和壓縮餅乾,還和親戚朋友宣傳世界末日言論,造成恐慌,事後世界末日並未出現,就說因為念佛的人徹夜不眠,精進修行才避免了災難,這種說話不負責的人是否應引起政府重視。
任劍濤
你作為一名全職媽媽,全心撲在孩子的教育上,並且盡力維護孩子成長的健康精神氛圍,令人欽佩。在今時今日,佛教修行與儒家說教成為流行文化,也是一種奇景。但往往佛教修行的正道不行,邪門歪道廣被;你所說的佛教光碟宣傳的可能正是這種異化的佛教。而正廣泛流行的“佛系”生活方式,可能是另一種異化現象。至於打著儒家旗號的種種欺世盜名之舉,也怵目驚心。
但我不太認同你的解決方法,即將解決這些問題的出路完全放在政府的監管上。一是因為政府監管總有不及的方面。這些不及,既是因為政府不是全能的,難以做到什麼事情都有效監管;也是因為政府監管難免有權任性的粗暴,單純的權力壓制解決不了精神問題。有效的辦法可能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給中國提供的方案:提供思想市場,讓各種觀念與行為模式相互碰撞,理性而健康的生活方式就會呈現它的力量。一個封閉的社會,是很容易被歪門邪道宰製的。
Q
提問(荀宇偉):女德班的出現盡是糟粕嗎?還是也表明了當今社會人們在希望重建傳統價值的過程中出現了偏離。
任劍濤
女德班的出現,確如你所說不能簡單目為糟粕了之。今日中國,是急遽轉型的複雜社會。此所謂新舊雜陳、方生未死、矛盾叢生、犬牙交錯。在某種意義上,女德班是處在轉型社會旋渦中的女性尋求當下出路的一種急迫嘗試。在女性解放和女權伸張之際,女性的德性如何塑造,要遵守什麼樣的道德規範,在倫理學與道德實踐上都沒有現存答案。善意理解女德班,它可能是適應社會轉型的一種緊張嘗試。
但從總體上講,女德班的取向讓人存疑。一是它以壓制女性權利為導向,認定女性權利應屈從男性權力,這是一種不尊重女性的表現。二是它以既成的權力結構為塑造女性德性的旨趣,因此未能順應轉型社會的需要,無法為多元社會的女性倫理提供出路。三是它可以與現代主流價值拉開距離,因此成為一種反男女平權的反現代價值取向,它對現代社會的撕裂作用也就難以避免。這就是你所說的、在人們試圖啟動傳統價值時出現了偏離。適度的糾偏因此變得必要。
Q
提問(臧萬龍):任教授,現在國學、儒家文化等,都很流行,各種各樣的課程也特別多,老師講的也是五花八門。我曾經在一所高校聽過一節儒家文化的課,老師竟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內容更是不必說了。我想問的是,我們的國學到底是什麼?儒家文化又是什麼?在當前這種追求法制建設和民主自由的環境下,我們所宣揚的儒家文化到底是真正的儒家文化呢,還是我們根據當前形勢演繹出來的偽儒家文化呢?
任劍濤
你講如今的國學課、儒學課,五花八門,事實確實是如此。相當多的國學課、儒學課教師都是臨陣磨槍的人士,可能幾年前他們完全是國學、儒學的門外漢,一看國學、儒學熱起來,便搖身一變成為國學、儒學專家。這些冒牌的專家,實在敗壞了國學、儒學的聲名。但如果佛門對國學、甚至儒學有深入研究的人士講述國學、儒學,這倒是正常現象。儒、釋、道三教合一,構成國學知識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通人打通門戶來講述,倒是好事。
國學、儒學是什麼,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的。簡而言之,國學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總稱,儒學就是儒家之學。但國學、儒學的現代興起有當年“國將不國”的背景在,因此國學、儒學的政治與社會背景很強。國學、儒學常常讓某些有政治情懷與社會關注的人士傾注了非國學、儒學的複雜因素。國學、儒學的變形走樣勢不可免。至於儒學自身,歷來將純儒、雜儒、陋儒皆歸屬於這一範圍,不免魚龍混雜、難辨真偽。
在現代處境中,民主與法治應是主調。推崇這些價值理念與制度安排的國學與儒家中人,常常被認為是現代國學與儒學的標誌。反其道而行之,就可能被目為偽國學、偽儒。這與國學、儒家與時俱進、因時而變的精神氣質有關。死守自閉的價值與制度,是與國學、儒家基本精神背道而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