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在鄉村故鄉基礎上的小說，
永遠不會封閉
莫言：今年先發佈了一個戲劇文學劇本《錦衣》， 在收穫發了三個小說， 在人民文學發了《天下太平》，
明年第一季發的小說《等待摩西》裡面寫了一個人物是我的小學同學， 非常單一的人物原型， 80年代的時候做生意發了財， 到南方販賣服裝，
第二年這個人就沒有了， 失蹤了， 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家裡面老婆也扔下了， 還有三個孩子也不管了， 老婆就等了一年又一年， 一直等了30多年， 他老婆就揀破爛， 到集上揀人家扔的爛蘿蔔和爛白菜， 還要撫養老人， 公公婆婆都要管， 把孩子撫養成人， 還有考上大學的。 一直沒有抱怨， 到了晚年孩子都在外面工作了， 他們家門前建了一個大加油站， 來來往往的車輛都來加油， 她讓孩子列印了一批小廣告， 實際上是寫給他丈夫一封信， 告訴他你快回來吧， 你如果回來在外面哪怕有了人也可以帶回來， 我們都原諒你。
我小說寫到這個地方為止了， 我回去經常問我的父親， 我的鄉親們， 這個人到底去哪兒了， 大家都說這個人早就死了， 到縣城被人家害死了， 說得有鼻子有眼， 被人在澡堂子裡面害了。
今年8月份我去龍口當時當兵的地方看。 有一天在八仙飯館吃飯， 突然進來一個人， 說你還認識我嗎？我說不太認識。 他說我是誰誰的弟弟， 我說你哥到底有沒有事？他說剛回來兩個月。 我問他到底去哪兒了？誰也不知道， 也不會用手機， 也不知道信用卡為何物， 但是很神秘， 一會兒說在深山老林裡跟老虎獅子天天在一塊，
我小說不能到此為止， 還要寫， 本來7000字後來寫成了1.7萬字。 他們家原來信基督徒， 文革期間全部改成了衛東， 愛紅， 這次回來恢復了原名， 我不叫衛東了， 我叫摩西， 而且農村基督教也有所發展， 有很多信徒， 大家都去找摩西， 所以小說叫做《等待摩西》。
這幾篇小說都差不多， 都是有原型的， 五年的時間變化， 這五個小說原型人物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 一位死了的突然活著回來了， 一位很落後突然開上賓士了，
莫言的無賴不像阿Q一樣沒有力量
曹元勇：我們常講你看不見草生長，但是今天我們聽莫老師講的，我們聽到小說是怎麼長成的。最後陳思和老師從文學研究者和評論家角度，對莫言老師和當下中國文學的寫作有什麼期待？莫老師畢竟從今年剛剛開始重新發表作品，但是一直在寫作。
陳思和：從2012年過去5年了，從斯德哥爾摩回來以後，我們一直在期待莫言老師有新的作品出現。我們也期待莫言的創作可能會出現很多新的變化。莫言今年剛剛開始出山，前面整整四年在修行。我看了《收穫》的作品，莫言說了本來就是2012年寫的，當時我看了有一個小說說3年以前什麼什麼，我當時覺得好像應該是2013年前的，差不多那個時候寫的。
這幾個作品我看了很喜歡，還是延續莫言原來創作的基本風格，有很多新的內容，但是根本上莫言永遠會寫出民間深層非常頑強的東西。裡面講到一個小孩，這個人出生是地主，小孩外面闖禍了，就把小孩子手指剁了，左手割腕。這些小說裡面，雖然小說都不長，但是都會有一些讓人非常震撼的。這個作品仍然保持中國民間文化的一種形態，這種形態也是莫言小說過去常有的。如果我們不是去很深入的瞭解，過去批評莫言的文章也很多，說莫言老寫農村落後的現象。但是恰恰這些問題裡面表現了中國民間當中很有力量的東西，比如小說裡面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是壞人，是一個無賴。這個無賴誰欺負他，不管你是村長還是黨支部書記還是有錢人，你欺負了他，這個人不像阿Q一樣沒有力量，被人一打就打倒了。他不像阿Q只會罵人騙騙自己，他就有自己還擊的能力，突然把你家豬毒死了，或者抓住你家的把柄會去告。雖然是村上的無賴，但是恰恰是對於弱者，中國農民沒有話語權，沒有能力，用超出常規的方式來維護自己，保護自己。表面上看這樣的故事你好像寫了一個無賴，恰恰這個無賴身上體現了很寶貴的精神。
魯迅的知識份子是先覺者，莫言小說的知識份子有什麼功能？莫言小說裡面知識份子沒有好的，他是站在民間的立場。按照我的理解中國文學有三大塊，一塊是官方的，一塊是知識份子的，我稱為革命者，還有一塊是民間的，老百姓，民間的這些人莫言從農村來的，受這個苦受得非常深，他的作品對於他來說中國農民遭受的苦難，在知識份子眼裡面是微不足道的。
魯迅一出來把農村看得很低，要知識份子站在農民上面啟蒙，要喚醒他們的革命。知識份子對於農村苦難有一個概念你必須起來改變你的命運，你要意識到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必須要站出來反抗，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必須通過反抗改變這種命運。
莫言農民立場覺得知識份子這樣的說法太輕率了。魯迅的《故鄉》，魯迅回憶童年時代大家一起玩的小夥伴叫做閏土，這個小孩非常靈活，非常靈感。是一個非常靈活充滿活力的男孩子，到老了閏土已經是滿臉皺紋，話都不敢說，唯唯諾諾，看到魯迅就叫老爺，這個人已經麻木掉了。魯迅說就是沉默的靈魂，靈魂已經死掉了，已經沒有做人的生氣了。
魯迅的筆墨主要刻畫這樣的農民是不可取的，阿Q像做夢一樣，整天搞來搞去是不可取的，必須改變這個命運。莫言站在農民立場，就是魯迅筆下的阿Q，閏土。可是莫言在他們生活當中看到了他們的力量，他們生存的機制，生存的方法。
莫言對農民的理解，遠遠超過五四知識份子對農民的理解。知識份子做博士論文，為什麼魯迅小說裡面的人物從來沒有進到房間裡面去，阿Q都是在廣場上，因為他們沒有進過農村不知道農民在家裡面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做的，只是看到公眾場合的農民，那農民當然是沉默。莫言恰恰把沉默農民心裡幾千年的苦難，通過他的筆傾吐出來。
我們讀莫言的小說，我覺得五四以來或者中國歷史到今天，真的能夠把農民當一回事，不是代農民講話為農民伸冤，是直接把農民所受的苦所經歷的委屈那種無奈，那種被損害和被侮辱，就端出來了。農民既不是魯迅筆下沒有生氣，也不是我們想像當中中國最苦命的那種農民，完全是真實的在今天時代裡面存在了幾千年的人。這樣一個農民所經歷的苦難當中，知識份子當然是微不足道的。在知識份子旁邊講農民的時候，會覺得他特別可笑。
莫言：魯迅先生的小說，數量也不多。大家肯定讀了很多，他的小說通過祥林嫂，阿Q，閏土這樣的人物塑造了農民身上，尤其是農民兒童美好的一面，更多是揭露愚昧、麻木、逆來順受，接受抗爭精神。我所描寫的農村農民，和30年代抗日戰爭時期，農民有了變化發展，尤其是跟我同時代的農民身上，不僅僅有屈辱逆來順受，也有抗爭的一面。除了有哀愁的一面，也有歡樂甚至狂歡的一面。這代作家作品裡面描寫的農民，比魯迅那個時代作品，應該形象更豐富了。不是前輩作家不如我們，隨著時代發展，農民本身發生了變化，底下人物也會發生變化。加入農村、農民永遠不變的話，他們毀掉就夠了，我們沒有用武之地。正是因為實物正在不斷地發展，我們可以持續不斷地寫下去。
知識份子看待農民和農民自身看待自己，立場不一樣，感受也不一樣。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作家因為出生教育和上代作家寫作的角度發生了變化。
陳思和：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一方面覺得這個人很討厭，抓住一個地方一直去告，但是另外一方面這是中國民間具有強大力量的深層智慧。這些都是在莫言以前的作品當中延續下來的，隔了5年一點都不陌生。我還蠻期待莫言新的作品，在5年以後的今天，莫言創造出新的作品來，讓我們看到莫言對社會，對農村，對文學命運作出新的思考和解答。
（備註：本文根據思南讀書會“中國文學傳統的當代繼承與轉化”現場速記整理）
文｜莫言 陳思和 曹元勇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曹元勇：我們常講你看不見草生長，但是今天我們聽莫老師講的，我們聽到小說是怎麼長成的。最後陳思和老師從文學研究者和評論家角度，對莫言老師和當下中國文學的寫作有什麼期待？莫老師畢竟從今年剛剛開始重新發表作品，但是一直在寫作。
陳思和：從2012年過去5年了，從斯德哥爾摩回來以後，我們一直在期待莫言老師有新的作品出現。我們也期待莫言的創作可能會出現很多新的變化。莫言今年剛剛開始出山，前面整整四年在修行。我看了《收穫》的作品，莫言說了本來就是2012年寫的，當時我看了有一個小說說3年以前什麼什麼，我當時覺得好像應該是2013年前的，差不多那個時候寫的。
這幾個作品我看了很喜歡，還是延續莫言原來創作的基本風格，有很多新的內容，但是根本上莫言永遠會寫出民間深層非常頑強的東西。裡面講到一個小孩，這個人出生是地主，小孩外面闖禍了，就把小孩子手指剁了，左手割腕。這些小說裡面，雖然小說都不長，但是都會有一些讓人非常震撼的。這個作品仍然保持中國民間文化的一種形態，這種形態也是莫言小說過去常有的。如果我們不是去很深入的瞭解，過去批評莫言的文章也很多，說莫言老寫農村落後的現象。但是恰恰這些問題裡面表現了中國民間當中很有力量的東西，比如小說裡面有一個人，這個人也不是壞人，是一個無賴。這個無賴誰欺負他，不管你是村長還是黨支部書記還是有錢人，你欺負了他，這個人不像阿Q一樣沒有力量，被人一打就打倒了。他不像阿Q只會罵人騙騙自己，他就有自己還擊的能力，突然把你家豬毒死了，或者抓住你家的把柄會去告。雖然是村上的無賴，但是恰恰是對於弱者，中國農民沒有話語權，沒有能力，用超出常規的方式來維護自己，保護自己。表面上看這樣的故事你好像寫了一個無賴，恰恰這個無賴身上體現了很寶貴的精神。
魯迅的知識份子是先覺者，莫言小說的知識份子有什麼功能？莫言小說裡面知識份子沒有好的，他是站在民間的立場。按照我的理解中國文學有三大塊，一塊是官方的，一塊是知識份子的，我稱為革命者，還有一塊是民間的，老百姓，民間的這些人莫言從農村來的，受這個苦受得非常深，他的作品對於他來說中國農民遭受的苦難，在知識份子眼裡面是微不足道的。
魯迅一出來把農村看得很低，要知識份子站在農民上面啟蒙，要喚醒他們的革命。知識份子對於農村苦難有一個概念你必須起來改變你的命運，你要意識到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必須要站出來反抗，哪怕死了也是值得的，必須通過反抗改變這種命運。
莫言農民立場覺得知識份子這樣的說法太輕率了。魯迅的《故鄉》，魯迅回憶童年時代大家一起玩的小夥伴叫做閏土，這個小孩非常靈活，非常靈感。是一個非常靈活充滿活力的男孩子，到老了閏土已經是滿臉皺紋，話都不敢說，唯唯諾諾，看到魯迅就叫老爺，這個人已經麻木掉了。魯迅說就是沉默的靈魂，靈魂已經死掉了，已經沒有做人的生氣了。
魯迅的筆墨主要刻畫這樣的農民是不可取的，阿Q像做夢一樣，整天搞來搞去是不可取的，必須改變這個命運。莫言站在農民立場，就是魯迅筆下的阿Q，閏土。可是莫言在他們生活當中看到了他們的力量，他們生存的機制，生存的方法。
莫言對農民的理解，遠遠超過五四知識份子對農民的理解。知識份子做博士論文，為什麼魯迅小說裡面的人物從來沒有進到房間裡面去，阿Q都是在廣場上，因為他們沒有進過農村不知道農民在家裡面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怎麼做的，只是看到公眾場合的農民，那農民當然是沉默。莫言恰恰把沉默農民心裡幾千年的苦難，通過他的筆傾吐出來。
我們讀莫言的小說，我覺得五四以來或者中國歷史到今天，真的能夠把農民當一回事，不是代農民講話為農民伸冤，是直接把農民所受的苦所經歷的委屈那種無奈，那種被損害和被侮辱，就端出來了。農民既不是魯迅筆下沒有生氣，也不是我們想像當中中國最苦命的那種農民，完全是真實的在今天時代裡面存在了幾千年的人。這樣一個農民所經歷的苦難當中，知識份子當然是微不足道的。在知識份子旁邊講農民的時候，會覺得他特別可笑。
莫言：魯迅先生的小說，數量也不多。大家肯定讀了很多，他的小說通過祥林嫂，阿Q，閏土這樣的人物塑造了農民身上，尤其是農民兒童美好的一面，更多是揭露愚昧、麻木、逆來順受，接受抗爭精神。我所描寫的農村農民，和30年代抗日戰爭時期，農民有了變化發展，尤其是跟我同時代的農民身上，不僅僅有屈辱逆來順受，也有抗爭的一面。除了有哀愁的一面，也有歡樂甚至狂歡的一面。這代作家作品裡面描寫的農民，比魯迅那個時代作品，應該形象更豐富了。不是前輩作家不如我們，隨著時代發展，農民本身發生了變化，底下人物也會發生變化。加入農村、農民永遠不變的話，他們毀掉就夠了，我們沒有用武之地。正是因為實物正在不斷地發展，我們可以持續不斷地寫下去。
知識份子看待農民和農民自身看待自己，立場不一樣，感受也不一樣。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作家因為出生教育和上代作家寫作的角度發生了變化。
陳思和：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一方面覺得這個人很討厭，抓住一個地方一直去告，但是另外一方面這是中國民間具有強大力量的深層智慧。這些都是在莫言以前的作品當中延續下來的，隔了5年一點都不陌生。我還蠻期待莫言新的作品，在5年以後的今天，莫言創造出新的作品來，讓我們看到莫言對社會，對農村，對文學命運作出新的思考和解答。
（備註：本文根據思南讀書會“中國文學傳統的當代繼承與轉化”現場速記整理）
文｜莫言 陳思和 曹元勇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