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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書中做賊

古書中做賊

劉誠龍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杜牧這首《山行》美矣, 尤美者, 結句“霜葉紅於二月花”也。 為何這麼美?妻不如妾, 妾不如偷;詩不如作, 作不如偷。 杜牧這般好句子, 非做詩做來的, 是做賊做來;做誰家之賊?做賊劉公禹錫家也, 劉公作《自江陵沿流道中》, 末有四句雲:沙村好處多逢寺, 山葉紅時覺勝春。 行到南朝征戰地, 古來名將盡為神。 詩評家稱:“杜牧‘霜葉紅於二月花’來自劉禹錫‘山葉紅時卻勝春’, 故作者不可不研造句之法。 ”

有說, 杜牧去劉公那裡做賊, 可不是這一回,

劉禹錫《金陵懷古》有句:“《後庭花》一曲, 幽怨不堪聽。 ”杜牧搞拿來主義,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這句不明顯?清朝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 作《三偷》, 其雲“偷法”:“偷法一事, 名家不免。 ”名家者誰, 杜牧也, “如劉夢得‘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牆來。 ’杜牧之‘煙籠寒水月籠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雖各詠一事, 意調實則相同。 ”說杜牧愛去劉家做賊, 不單是某一人看到了, 看到者很多呢, 也是清朝, 有管世銘著《讀雪山房唐詩凡例.七絕凡例》, 雲:‘杜紫微天才橫逸, 有太白之風, 而時出入於夢得’。 ”

“竊書, 讀書人的事, 能算偷麼?”竊詩, 詩人們的事, 能算偷麼?“詩不懼向他人做賊。

杜詩詳注通讀一過, 乃知杜甫亦賊也。 王荊公王漁洋多向古人集子中做賊, 一以醇厚化之, 一以輕逸化之, 俱無痕跡, 宜為詩賊楷模。 ”杜詩“霜葉紅於二月花”, 若真個盜取劉公之“山葉紅時卻勝春”, 也是醇厚化之了, 也是輕易化之了。 “隔江猶唱《後庭花》”與“夜深還過女牆來”, 縱出一源, 卻也是雙流滔滔, 中流擊水, 浪峰對峙, 日夜詩聲下洞庭。

“彼竊鉤者誅, 竊國者為諸侯。 ”同是做賊, 要看你想做麼子賊。 做文賊, 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的, 做起來不說境界大不同, 縱結局也迥異。 你亂偷人家文章, 人家一狀告到智慧財產權法庭, 所得千字百元稿費, 怎麼吃進去的, 得怎麼吐出來, 怕還得要血吐半升, 本想名利雙收的, 結果是斯文掃地, 賠了夫人又折兵;而善偷古人文句,

人家一個評論將你奉到文化傳統之宬, 千字千元潤筆都歸你, 更贊你詩學有淵源, 文脈能貫通。

“彼竊鉤者誅, 竊國者為諸侯。 ”這邏輯或是混帳, “彼時文者誅, 竊古者為大師。 ”這邏輯或是順理。 做賊, 做文章之賊, 不僅有高下之分, 亦有文野之別, “欲舌粲蓮花, 筆掃千軍, 則須胸羅萬卷, 足行千里。 ”足行千里, 說的是, 要將他處之山川形勝, 收歸我之胸懷心底, 山川形勝, 本他處之物, 藏我心底丘壑, 也是做賊;而胸羅萬卷, 尤是賊中做賊, 文章本他人所有, 耳得之而為聲, 目得之而為章, 心得之而為意, 筆得之而為自家著作, 手得之而為堂客煎油鍋之豆腐塊, 其意氣洋洋, 豈為做蟊賊者之不敢示人乎?

有做賊該誅,

有做賊者當豪, 做文章賊, 有高下可以立判者。 賊之首惡者, 做時文之賊, 是為蠢賊。 這般賊並不讀書, 雜誌上見到一篇好文章, 微信上喝到一則好雞湯, 題不改, 文不改, 千字文, 萬字章, 就改二三字, 將莫言改名我言, 將郭沫若改名郭沫苦, 我言即他, 郭沫苦也是他;自然文章通訊位址也是改了的, 改的是其尊府。 這般賊獨不知一日暴露, 為眾矢之的?“取金之時, 不見人, 徒見金。 ”被人抓了現行, 活該。

賊之次壞者, 做外文之賊, 這般賊文化水準高矣, 也是狡賊, 他不偷華人, 不偷華文, 專到外國文學中去做賊。 習外文者多矣, 英語培訓班比什麼班都火, 有幾人真學了外文的?高考後, 有將中文撕了個稀巴爛的, 書到用時, 卻也要從紙簍裡揀起, 拼湊起來,

再溫習一番, 來一番天下文章一大抄, 此抄不為賺稿費, 只是哄一哄總經理與董事長, 了事;而外語呢, 花了青春大力氣, 到頭來燒之毀之, 付諸東流, 沒誰理了, 閣下見過幾人工作後再讀英文的?死讀英文, 讀英文者死了, 文賊趁機做汪洋大盜, 專去英法美與意德俄, 大把大把, 大段大段, 大章大章, 複製過來, 為自家著作, 獲不了諾獎, 能獲魯鈍獎, 茅房獎。

順便說一句, 如今文學獎, 多是文學漿矣, 一片文學漿糊向東方流。 如寫詩的比讀詩的多, 文學獎的比文學家的多, 甚冰心獎, 甚老舍獎, 甚林語堂獎, 多如牛毛, 數不勝數。 比如有個什麼孔子獎, 獲獎的不得獎, 交了千萬即為獎, 即可去領獎, 去不了領獎的, 交兩三倍二百五金, 獎章獎座, 快遞寄至府邸。孔子獎果然一個坑子獎,孟子獎便是蒙子獎:授獎的蒙獲獎的——給錢就獎;獲獎的蒙授獎的——偷文便獎。

古文裡做賊,也有下流之賊。古人偷古文,也是有的。不過古人宅心仁厚,偷,不亂偷。古人不用作蠢賊,古人更無從作惡賊,古人不用替首長寫材料,有甚必要須做蠢賊?古人作詩作文,並無報刊,可以到大戶人家弄潤筆,不能去報刊弄千字百元稿費,做賊無動機,外國文學之類,尤其不能,故古人難有這般“愛國賊”。

古人去古文裡做賊,那是做高雅之賊,高明之賊,高檔之賊。王勃《滕王閣序》有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便是做文賊做來的,是從“文章老更成”之庾信《馬射賦》得來,原句是“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北宋林公有千古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也是來自五代南唐江為之詩句,曰:“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隋煬帝楊廣有《野望》詩雲:“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到了北宋秦觀詩句,便是:“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唐朝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說“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其詩句轉入《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便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古人有集句之雅,古人還有出典之勝,古人更有詩歌派別,講究“無一句無來歷”,你說是這也是做賊?時文中做賊,蠢;外文中做賊,壞;古文中做賊,雅。“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改“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之小家子氣,意境闊大無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一改“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之窮愁酸氣,變得豪氣干雲,境界全出。古人從古文中,拿出句子來,好比是魯班從木匠手裡拿出木料來,或削刨一下,便成大器;或削刨都不,另作棟樑,茅屋之板頓成華廈之柱。

古文中做賊,非你我他所能竊的,想做賊都做不了。無有學者,不能偷;無有識者,不會偷;無有感者,不想偷,無有胸懷者,偷得到手也不成器。古人要偷古文,或易,古人偷古文,古人本做古文,可以偷得像模像樣;今人要偷古文,今文已非文,何處可偷來?古文浩如煙海,無一番爬羅爬羅剔抉功夫,偷都沒法偷,不有一手刮垢磨光功力,偷都不成偷。

文章已是古人做盡,今人做文章,多是食古人殘羹,不過,殘羹或也可以做出佳餚來,錢鐘書說,偷古人文章:“必深思熟慮,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與古今中外為無町畦。”此中所謂“書卷見聞”是為偷,然則若“作吾性靈”,便是自出機軸,如此,不叫偷文,可謂創作。從此打通古今,打通他我,自家文章與古,與人,都無界限了。

快遞寄至府邸。孔子獎果然一個坑子獎,孟子獎便是蒙子獎:授獎的蒙獲獎的——給錢就獎;獲獎的蒙授獎的——偷文便獎。

古文裡做賊,也有下流之賊。古人偷古文,也是有的。不過古人宅心仁厚,偷,不亂偷。古人不用作蠢賊,古人更無從作惡賊,古人不用替首長寫材料,有甚必要須做蠢賊?古人作詩作文,並無報刊,可以到大戶人家弄潤筆,不能去報刊弄千字百元稿費,做賊無動機,外國文學之類,尤其不能,故古人難有這般“愛國賊”。

古人去古文裡做賊,那是做高雅之賊,高明之賊,高檔之賊。王勃《滕王閣序》有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便是做文賊做來的,是從“文章老更成”之庾信《馬射賦》得來,原句是“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北宋林公有千古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也是來自五代南唐江為之詩句,曰:“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隋煬帝楊廣有《野望》詩雲:“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銷魂。”到了北宋秦觀詩句,便是:“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唐朝李賀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說“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其詩句轉入《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便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古人有集句之雅,古人還有出典之勝,古人更有詩歌派別,講究“無一句無來歷”,你說是這也是做賊?時文中做賊,蠢;外文中做賊,壞;古文中做賊,雅。“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一改“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青旗一色”之小家子氣,意境闊大無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一改“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之窮愁酸氣,變得豪氣干雲,境界全出。古人從古文中,拿出句子來,好比是魯班從木匠手裡拿出木料來,或削刨一下,便成大器;或削刨都不,另作棟樑,茅屋之板頓成華廈之柱。

古文中做賊,非你我他所能竊的,想做賊都做不了。無有學者,不能偷;無有識者,不會偷;無有感者,不想偷,無有胸懷者,偷得到手也不成器。古人要偷古文,或易,古人偷古文,古人本做古文,可以偷得像模像樣;今人要偷古文,今文已非文,何處可偷來?古文浩如煙海,無一番爬羅爬羅剔抉功夫,偷都沒法偷,不有一手刮垢磨光功力,偷都不成偷。

文章已是古人做盡,今人做文章,多是食古人殘羹,不過,殘羹或也可以做出佳餚來,錢鐘書說,偷古人文章:“必深思熟慮,化書卷見聞作吾性靈,與古今中外為無町畦。”此中所謂“書卷見聞”是為偷,然則若“作吾性靈”,便是自出機軸,如此,不叫偷文,可謂創作。從此打通古今,打通他我,自家文章與古,與人,都無界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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