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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豪韓愈

王開林

自古有言:“文無第一, 武無第二。 ”武功如何, 雙方可以通過正面交鋒比試高下, 強手中的強手拳打南山猛虎, 腳踢北海蛟龍, 專治各種不服。 文章卻是萬法各殊, 眾口難調, 要想邀得天下讀書人齊心點贊, 負面評論歸零, 就是大名貫宇內的文豪也休想做到。

韓愈是唐代重量級的文豪, 千百年來, 其門下吹鼓手眾多, 牛氣得不得了, 響噹噹的名頭絲毫不遜色於“星宿派”的開山鼻祖丁春秋。 可是在其門外仍不乏批評之聲。 裴度的《寄李翱書》評論歷代文章大家, 對韓愈不無微詞:“……故文人之異, 在氣格之高下,

思致之淺深, 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廢聲韻也。 ……昌黎韓愈, 僕識之舊矣, 中心愛之, 不覺驚賞, 然其人信美材也。 近或聞諸儕類, 雲恃其絕足, 往往奔放, 不以文立制, 而以文為戲, 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則已, 及之者, 當大為防焉耳。 ”裴度年長韓愈三歲, 兩人同朝為官, 關係融洽。 有兩個顯著的證明:一是裴度擔任主帥, 平定淮西叛亂, 韓愈撰《平淮西碑》, 歸功裴度, 溢美過頭, 適得其反;二是韓愈以《諫迎佛骨表》極言切諫, 觸怒了憲宗皇帝, 若非宰相裴度、崔群出面斡旋, 設法營救, 甚至有性命之憂。 因此裴度就事論事, 就文論文, 他的評議冷靜客觀, 並未摻雜成見。 何況李翱也是韓愈的朋友和弟子, 無所謂文人相輕。

光緒三十年(1904), 大學者王闓運致書湖南巡撫端方,

信中有一句“韓退之以三上書而損名, 蘇秦以十上書而金盡”, 他對韓愈三次上書宰相不以為然, 對蘇秦十次上書秦王略表同情, 為何區別對待?評判的標準是什麼?莫非王闓運認定韓愈上書宰相是附勢, 蘇秦上書秦王是借權, 二者性質截然不同?唐代士人要做官, 干謁權貴之門乃是必由之徑, 上書無疑是快捷方式, 正如貢士要登科, 就必須行卷一樣。 當時的社會風氣如此, 韓愈的做法無可厚非。 李白做翰林供奉做得不爽, 自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主顏”, 就拍屁股走人了。 但他上書韓朝宗, 照樣有“生不用封萬戶侯, 但願一識韓荊州”的馬屁快語, “識荊”一詞由此而來, 後世譏諷詩仙身藏媚骨的並非個別,
倘若脫離當時的國情作酷評, 誰人不可為清流?韓愈三試禮部被黜, 登科後, 又三試吏部不售, 一路走來, 可謂步步荊棘。 他苦於家境貧寒, 衣食不足, 入仕濟窮, 日益迫切。 韓愈三次上書宰相自薦, 雖以個人的艱難處境相告, 卻並非搖尾乞憐, 以其志趣才華示于趙憬、賈耽、盧邁之流, 四十餘日, 竟不得其門而入, 不得其人而通, 更毋論對方的賞識和提攜。 韓愈的《上宰相書》第三書終於發出質問:“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 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 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 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 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
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 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 雖不足以希望盛德, 至比于百執事, 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 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捉發, 亦宜引而進之, 察其所以而去就之, 不宜默默而已也。 ”可悲的是, 這些絕無馬屁氣味的質問仿佛投向了無底深淵, 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如此遭遇, 凡是人間愛才惜才者, 只須設身處地, 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就會發自深心, 不絕如縷。

事實勝於雄辯, 韓愈最怕的恰恰是損名, 而非丟官, 他為幾根佛骨與皇帝硬扛, 把話說得特狠特絕, 大意是:自東漢奉佛以來, 君王壽命夭促, 國家敗亡相繼。 憲宗視之為詛咒, 情有可原。 在中國歷史上, 敢拿自己的骨頭與佛祖的骨頭去硬碰硬較量的文人寥寥無幾,

韓愈在這場實力懸殊(因為佛骨的背後有皇權支持)的比拼中落敗, 亦可謂雖敗猶榮。 韓愈勇於直諫的名聲是絕對有了, 吃飯的傢伙則險些不保。 侄兒韓湘遠道而至, 韓愈賦詩抒懷:“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情辭極苦, 他已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思想準備。 韓愈一生中感覺最難受的事情, 並非貶謫, 而是他撰寫的《平淮西碑》引發朝野爭議, 時論不能平, 憲宗皇帝下令將紀念碑上的文字悉數磨去, 由段文昌補撰碑文。 這種極其罕見的“皇家禮遇”給他帶來的又豈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尷尬?文豪雖有雅量, 也著實吃不消。由此可見,今人所臆斷的韓愈在生前就已俯視群流,征服文苑,與事實相去甚遠。即使在他死後數百年,明朝文學家何景明仍然不肯服氣,固執地認為“古文之法亡于韓(愈)”。你說,韓愈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長眠,還能否安息?

韓愈任潮州刺使,以雄文祭鱷魚,鱷魚竟集體退出州境,簡直不可思議。《新唐書·韓愈傳》稱道傳主在山陽“有愛于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口碑大好,純以恩澤遺愛獲得。韓愈任袁州刺使,訂法使賣身為奴的窮人恢復自由,可謂功德無量。像韓愈這樣做一位好官,造福一方,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先必有公心,後須有能力,缺一不可。

若論膽色之壯,韓愈不肯讓勇者佔先。身為朝廷宣撫使,他奔赴深州,安撫亂軍,穆宗詔令“至境觀事勢,無必入”,他卻徑入王庭湊軍,道是“止,君之仁;死,臣之義”。王庭湊嚴兵拔刀彎弓而迎,韓愈面無懼色,一番話貌似說忠義,實以禍福明之,以利害曉之:“安祿山、史思明、李希烈、梁崇義、朱滔、朱泚、吳元濟、李師道,複有若子若孫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一場大患,片言化解。韓愈在官,務除老奸宿惡,即使是軍中狼戾者,也相告小心:“是尚欲燒佛骨者,安可忤!”文豪中有此威信的,古今一人而已。

韓愈未發跡時,譏誚過京城富兒“不解文字飲,唯能醉紅裙”,待他身居高位,也“醉”得不輕,納二妾,一名絳桃,一名柳枝,皆擅歌舞。柳枝一度逾垣遁去,被韓家追回,區區負面新聞並不足以損及韓愈的名聲。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韓愈好諛墓,即為可議者,其文集中收納了太多的碑誌(神道碑和墓誌銘)。唐人熱衷於表彰先人,借此為家族爭氣掙臉,名門大戶的子孫都樂意奉上豐厚的潤筆費,請文豪詩傑捃飾吹噓。韓愈是文豪,訂單飽滿,獨擅天下,潤筆費極其可觀。世間事有不可知者,為誰辛苦為誰忙,文豪終究敵不過“俠盜”。詩壇遊蕩者劉叉是一位節士,有過“殺人亡命”的案底,窮無所歸,在韓家出入無礙。劉叉見韓愈諛墓大有方興未艾之勢,決定給他提個醒,於是豪取其諛墓得來的幾斤黃金,揚長而去,口中念念有詞:“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韓愈也封不住這位“俠盜”的嘴巴。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披露唐朝文壇秘辛極多,尤以此事最富奇趣。韓愈作何感想?他一笑置之,諛墓的事業小挫而大奮。

君子不以一眚掩大德。《新唐書·韓愈傳》稱道韓愈:“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終始不少變。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韓愈是一代文宗,是首屈一指的標杆人物,難能可貴的是,他有伯樂之眼和周公之心,孟郊、張籍、李賀、賈島、李翱、皇甫湜等人負詩藝文才暢遊于韓門,無不如魚得水,韓愈為他們延譽謀職,關懷無微不至。他厚待這些同儕晚輩如同兄弟子侄,在人心澆薄的世道裡,根本不以勢利為取捨標準。僅此一端,即可看出韓愈為人的本質和本色。

韓愈心胸軒壑,一向歡迎別人指陳其得失,柳宗元便是他的頭號畏友,多次寫信批評他在為人和為文兩方面的欠缺,均直言無諱,但他們的交情並未受到哪怕是表皮上的細微損傷。柳宗元死於貶所柳州後,歸葬萬年先人墓側,韓愈為之作《柳子厚墓誌銘》,其悲憫之情,表彰之力,一時無比,此文絕無諛墓之嫌。

唐代之後,不少大師巨擘都對韓愈推崇備至。歐陽修收藏韓集舊本,受其激發而撰作古文,摒棄時文,開一代風氣。蘇東坡為潮州韓文公廟撰寫碑記,其中數語尤為精要:“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他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亦不可謂不當。

先前,我對“文如其人”的成說頗感疑惑,後來讀書多了,見識廣了,有了文豪韓愈、歐陽修、蘇東坡這樣的參照座標,便日益信服斯言。自古迄今,不乏品格低下而暴得大名者,令當時的有識之士扼腕感歎“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世無英雄,乃使豎子成名”,細細尋思,其人必成朽骨,其文俱為塵埃,儘管偶爾也會有因人廢文的案例,但還輪不到他們到文學史裡去鳴冤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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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著實吃不消。由此可見,今人所臆斷的韓愈在生前就已俯視群流,征服文苑,與事實相去甚遠。即使在他死後數百年,明朝文學家何景明仍然不肯服氣,固執地認為“古文之法亡于韓(愈)”。你說,韓愈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長眠,還能否安息?

韓愈任潮州刺使,以雄文祭鱷魚,鱷魚竟集體退出州境,簡直不可思議。《新唐書·韓愈傳》稱道傳主在山陽“有愛于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口碑大好,純以恩澤遺愛獲得。韓愈任袁州刺使,訂法使賣身為奴的窮人恢復自由,可謂功德無量。像韓愈這樣做一位好官,造福一方,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先必有公心,後須有能力,缺一不可。

若論膽色之壯,韓愈不肯讓勇者佔先。身為朝廷宣撫使,他奔赴深州,安撫亂軍,穆宗詔令“至境觀事勢,無必入”,他卻徑入王庭湊軍,道是“止,君之仁;死,臣之義”。王庭湊嚴兵拔刀彎弓而迎,韓愈面無懼色,一番話貌似說忠義,實以禍福明之,以利害曉之:“安祿山、史思明、李希烈、梁崇義、朱滔、朱泚、吳元濟、李師道,複有若子若孫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一場大患,片言化解。韓愈在官,務除老奸宿惡,即使是軍中狼戾者,也相告小心:“是尚欲燒佛骨者,安可忤!”文豪中有此威信的,古今一人而已。

韓愈未發跡時,譏誚過京城富兒“不解文字飲,唯能醉紅裙”,待他身居高位,也“醉”得不輕,納二妾,一名絳桃,一名柳枝,皆擅歌舞。柳枝一度逾垣遁去,被韓家追回,區區負面新聞並不足以損及韓愈的名聲。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韓愈好諛墓,即為可議者,其文集中收納了太多的碑誌(神道碑和墓誌銘)。唐人熱衷於表彰先人,借此為家族爭氣掙臉,名門大戶的子孫都樂意奉上豐厚的潤筆費,請文豪詩傑捃飾吹噓。韓愈是文豪,訂單飽滿,獨擅天下,潤筆費極其可觀。世間事有不可知者,為誰辛苦為誰忙,文豪終究敵不過“俠盜”。詩壇遊蕩者劉叉是一位節士,有過“殺人亡命”的案底,窮無所歸,在韓家出入無礙。劉叉見韓愈諛墓大有方興未艾之勢,決定給他提個醒,於是豪取其諛墓得來的幾斤黃金,揚長而去,口中念念有詞:“此諛墓中人所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韓愈也封不住這位“俠盜”的嘴巴。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披露唐朝文壇秘辛極多,尤以此事最富奇趣。韓愈作何感想?他一笑置之,諛墓的事業小挫而大奮。

君子不以一眚掩大德。《新唐書·韓愈傳》稱道韓愈:“性明銳,不詭隨,與人交終始不少變。成就後進士,往往知名,經愈指授,皆稱‘韓門弟子’。”韓愈是一代文宗,是首屈一指的標杆人物,難能可貴的是,他有伯樂之眼和周公之心,孟郊、張籍、李賀、賈島、李翱、皇甫湜等人負詩藝文才暢遊于韓門,無不如魚得水,韓愈為他們延譽謀職,關懷無微不至。他厚待這些同儕晚輩如同兄弟子侄,在人心澆薄的世道裡,根本不以勢利為取捨標準。僅此一端,即可看出韓愈為人的本質和本色。

韓愈心胸軒壑,一向歡迎別人指陳其得失,柳宗元便是他的頭號畏友,多次寫信批評他在為人和為文兩方面的欠缺,均直言無諱,但他們的交情並未受到哪怕是表皮上的細微損傷。柳宗元死於貶所柳州後,歸葬萬年先人墓側,韓愈為之作《柳子厚墓誌銘》,其悲憫之情,表彰之力,一時無比,此文絕無諛墓之嫌。

唐代之後,不少大師巨擘都對韓愈推崇備至。歐陽修收藏韓集舊本,受其激發而撰作古文,摒棄時文,開一代風氣。蘇東坡為潮州韓文公廟撰寫碑記,其中數語尤為精要:“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他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亦不可謂不當。

先前,我對“文如其人”的成說頗感疑惑,後來讀書多了,見識廣了,有了文豪韓愈、歐陽修、蘇東坡這樣的參照座標,便日益信服斯言。自古迄今,不乏品格低下而暴得大名者,令當時的有識之士扼腕感歎“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世無英雄,乃使豎子成名”,細細尋思,其人必成朽骨,其文俱為塵埃,儘管偶爾也會有因人廢文的案例,但還輪不到他們到文學史裡去鳴冤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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