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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與古詩十九首

大多寫于東漢的《古詩十九首》, 在中國古代詩歌的長河中有著里程碑的意義。 它的里程碑意義大概說來有兩點, 一是突破《詩經》的四言格局,

並代表五言詩的誕生與成熟;一是作者全部不知道姓什名誰, 並成為民間寫作的又一代表與結束。 古詩十九首的詩史作用與對於人性地深刻反映與開掘, 還有文風的放達與樸實、文字的率真與曉暢, 都使其成為人類不朽的遺產。 而流沙河先生深入淺出地講釋, 特別是講釋中的多處新的發現, 對於深入準確地閱讀古詩十九首, 多有推動。 擇其要簡述如下:

1、發現“別離”一詞的首創, 《詩經》裡有“離”也有“別”, 都是單獨使用, 而古詩十九首第一首的“行行重行行, 與君生別離”, 則是第一次將“別”與“離”組成一個偏義複詞來用, 並開了唐宋詩詞中“別離”一詞使用的先河。 而在古詩十九首之十七中, 發現並提出“愁多知夜長”這樣的句子是中國詩歌史上的第一次出現,

並指出其意蘊的開創意義。 對於“胡馬依北風, 越鳥巢南枝”中的鳥“巢”之門, 經過實地觀察, 給予了準確定位:鳥巢門朝西開, “因為鳥類是黃昏時候飛回家, 它要儘量利用夕陽的那一點餘輝, 找到自己的家”。

2、“青青河畔草”一首, 沙河先生則獨對“娥娥紅粉妝”一句中的“粉”字, 給以獨家的解釋:說那個時候女子化妝用的粉, “是小麥粉”, 因其細, “小麥粉最初就是用來搽臉的”, “所以它才叫‘麵粉’”。

3、十九首之七“玉衡指孟冬”一句中的“孟冬”二字, 流沙河先生第一個發現這個“孟冬”是“指方位而非季節”, 一舉解決了後人關於這兩個字爭論不休、莫衷一是的局面。 詩中的蟋蟀鳴東壁, 白露沾野草, 顯然是秋天,

可是一句“玉衡指孟冬”的冬季指謂, 又與秋相矛盾, 以至讓後人爭論了近兩千年。 根據流沙河所斷, 玉衡是指北斗星的勺柄, 勺柄指東為春, 指南為夏, 指西為秋, 指北為冬, 而勺柄每晚還會依時序而變化, 詩句恰是詩人在深夜時分觀察“玉衡”指向北方的時候。 沙河先生十分可愛, 還在書中發著牢騷:“本人第一個提出‘孟冬指方位而非季節’的, 至今我都沒有看到哪一家的注釋採納鄙人的這個看法。 ”還有“促織鳴東壁”之句中的“東壁”二字, 流沙河也比眾多注釋更加精細入微:老先生以細膩之心與用心的觀察, 發現這個“東壁”就是東邊的院牆, 因為“它被落日的餘暉照得最久”, 暖和, 蟋蟀也是趨暖呀。 在同一首詩中, “高舉振六翮”的“六翮”,
同樣體現著流沙河的較真, 是他具體地查看鳥類後才確定是鳥類“翅膀外緣是六根長的羽毛”。

4、之九的“庭中有奇樹, 綠葉發華滋”, 大多注解只將“奇樹”詮為“嘉木, 佳美的樹木”了之。 沙河先生仍然以一顆詩心, 剝繭抽絲般地打破沙鍋璺(問)到底, 得出結論曰:“它是從南方來的, 夏天開花, 花還很香, 花朵不大, 那麼, 它不就是白蘭花嗎——就是我們四川人喊的黃桷蘭。 ”只這一個發現, 就會讓我們重讀這首古詩時, 產生諸多想像並得到具象的生動。

5、還是上邊這首詩, 三四句為“攀條折其榮, 將以遺所思”, 其中的這個“思”字, 沙河先生卻做出了一個大題目, 甚至為中國人平反了一個“錯”案。 西方人好說中國人思考的器官搞錯了, 將思考之地的腦說成了心,

連我們的“思”字也是心字底嘛, 況且孟老夫子都說過“心之官則思”。 沙河先生在他漫長的右派歲月裡, 曾在孤獨裡做過精深的中國文字的研究, 結出了豐碩的成果, 也為他理解這首詩提供了便利。 他直接畫出“思”字的原始篆文, 指出上邊不是“田”而是“囟門”、“腦門囟”的“囟”字, 並得出結論說:“這個思字的造字, 就說明我們中國古人認為思考是既要用腦, 又要用心的;思想是從心中到腦中, 又從腦中回到心中的。 ”

6、流沙河在書中的一個地方說到可以自我安慰的, 就是自己“發現了這些很小的細節”, 比如十九首之十六最後兩句, “徙倚懷感傷, 垂涕沾雙扉”中的“扉”字, 一般都認為是房門或院門。 如果是房門或院門, 這個淚水也有點過於多了吧?而且淚水怎樣會流到房門、院門上去?是流沙河再次考證出這個“扉”字“不是房門、院門, 而蚊帳的‘帳門’”,從而讓這一困擾讀者的老問題迎刃而解。再比如,對於古詩文中產生“閨怨”的那個“閨中”,人們當然認為是女子自家的小院子或者乾脆就是繡樓之上。流沙河先生偏要追根問底,刨出了“閨”的老底:是女子家住的那個小巷子的門,古代城市一條大街兩邊會有許多小巷子,住著不少住家,“小巷子的門口,都有一個拱形的門,因為它的形狀像古人執的圭片,所以叫‘閨門’,也叫‘閨’。”那麼,“閨中”就不僅是繡樓與自家小院,也可以是整個小巷子之內了。

7、“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這個“合歡被”到底是什麼樣子?沒人深究,也從來沒有人說清楚,只不過是平常的被子的樣制,多些喜慶的色彩罷了。流沙河卻將其說清楚了,“是卷成圓筒形的被子……是後來對漢代考古研究中,偶然發現了這種裹成圓筒形的被子,才恍然大悟:這就叫‘合歡被’”。

8、流沙河有一處發現,不是字詞典故之類,而是反映在詩中的詩人的反叛情緒。這首詩是古詩十九首的第四首,“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終於,兩千年前的這個窮苦詩人會在兩千年後的四川遇到了知音,看出了這是“詩人的憤慨之詞”,是“詩人看得多了,心頭牢騷積壓得多了,一下子就這麼吼了出來:你何必這麼老實正派嘛!你去學人家那些人‘策高足’嘛,快點兒去把什麼人事部門啦、財政部門啦這些位置抓到手嘛……要亂整乾脆大家都亂整”!是共同的苦難讓他們越過兩千年的時間,一下子心碰到心。兩千年後的流沙河,也是激憤地說:“有時候一個坎坷長得很,坎坷一回就去掉你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活生生的生命,說去掉就去掉了。而且,詩人還痛楚地問:“時間都過去兩千年了,怎麼看起來還是這麼熟悉呢?”

是啊,為什麼兩千年間還在重複複重複,“看起來還是這麼熟悉呢”?!

在這本書裡,還收了幾首同是五言詩的有作者姓名的作品,好讓讀者看清五言詩開始時的全貌,如《李陵蘇武詩》兩首。在其二的分析裡,流沙河列舉了漢武帝對待漢之被俘戰將的殘忍,將李陵全家(包括才幾歲的小孩)滅族、將為李陵說了幾句好話的司馬遷施以宮刑。之後,流沙河感慨地歎息著匈奴卻對他們那麼好!“他們不僅對投降了的李陵封王重用,對決不投降的蘇武,也是重用有加。”——蘇武自殺,匈奴派最好的醫生救治,不僅給他供應糧食,還派了一個漂亮的女子給他做伴並與蘇武生了五個娃娃。就是這個李陵,率領五千人孤軍奮戰(說好的五路並進,卻只有李陵的五千人準時到達),戰鬥到還剩下十幾人、箭盡水絕之後不得已被俘,而且誓死不降,只是在聽說自己的家人族人全被武帝殺光之後才降。我們以文明自居,會將匈奴說成野蠻人。這些“野蠻人”都能這樣的有人性,有人味。我們呢?我們文明的骨子裡,不是埋伏著殘忍與冷酷嗎?接著,流沙河又講到二戰勝利後,美國的麥克亞瑟將軍在密蘇裡戰艦上接受日本投降時,專門請了兩位被日本人俘虜過的美國將軍參加,“還為他們準備了簽字專用的鋼筆,以示尊重”。想想我們的被俘人員的命運,怎能不讓人唏噓。

流沙河曾經是那樣地熱愛我們這個“新社會”,連沒有罪惡的父親被鎮壓他都認為是革命的需要。夢醒時分,他還是不變地愛我們這個民族,愛著這方浸透著苦難的土地,也因為愛而更加地“哀其不幸”的憤慨著。在這本不厚的書中,這種激憤或者憤慨,常常會抑制不住的冒出來。他說“古詩不是最高指示,一定要你去照此辦理”;他將自己巴巴實實歸入“民間老百姓,窮家庭”,堅決地宣稱“我們都沒有背景,都不是太子党、富二代”;他借題發揮地勸說大家要“珍惜自己的名聲,至少不要走了以後讓人家罵,說那個狗日的東西壞得很,把我們整安逸了”;他稱歷史課本上的黃巾起義為“黃巾賊”,“除了燒殺搶掠,沒有任何積極貢獻”;他稱那些作為宣傳品的詩歌,“只能收一時之效,時過境遷就一錢不值了”;他批判秦始皇“明明是用暴力搶奪天下,卻要說成是自己受命於天,而且還想不死,天天讓人家喊他萬歲”;“與其去批評詩人的思想感情不健康,不如去分析那個社會出了什麼問題”。

八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著青年人的熱血。他不顧一切地宣佈:中國文化當中很落後、很可怕的東西,就在這八個字裡面——“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成員。寫過300萬字的散文與300多首詩,所寫散文百餘篇次入選各種選本,曾獲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首屆泰山文藝獎等。

而蚊帳的‘帳門’”,從而讓這一困擾讀者的老問題迎刃而解。再比如,對於古詩文中產生“閨怨”的那個“閨中”,人們當然認為是女子自家的小院子或者乾脆就是繡樓之上。流沙河先生偏要追根問底,刨出了“閨”的老底:是女子家住的那個小巷子的門,古代城市一條大街兩邊會有許多小巷子,住著不少住家,“小巷子的門口,都有一個拱形的門,因為它的形狀像古人執的圭片,所以叫‘閨門’,也叫‘閨’。”那麼,“閨中”就不僅是繡樓與自家小院,也可以是整個小巷子之內了。

7、“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這個“合歡被”到底是什麼樣子?沒人深究,也從來沒有人說清楚,只不過是平常的被子的樣制,多些喜慶的色彩罷了。流沙河卻將其說清楚了,“是卷成圓筒形的被子……是後來對漢代考古研究中,偶然發現了這種裹成圓筒形的被子,才恍然大悟:這就叫‘合歡被’”。

8、流沙河有一處發現,不是字詞典故之類,而是反映在詩中的詩人的反叛情緒。這首詩是古詩十九首的第四首,“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終於,兩千年前的這個窮苦詩人會在兩千年後的四川遇到了知音,看出了這是“詩人的憤慨之詞”,是“詩人看得多了,心頭牢騷積壓得多了,一下子就這麼吼了出來:你何必這麼老實正派嘛!你去學人家那些人‘策高足’嘛,快點兒去把什麼人事部門啦、財政部門啦這些位置抓到手嘛……要亂整乾脆大家都亂整”!是共同的苦難讓他們越過兩千年的時間,一下子心碰到心。兩千年後的流沙河,也是激憤地說:“有時候一個坎坷長得很,坎坷一回就去掉你二十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年,活生生的生命,說去掉就去掉了。而且,詩人還痛楚地問:“時間都過去兩千年了,怎麼看起來還是這麼熟悉呢?”

是啊,為什麼兩千年間還在重複複重複,“看起來還是這麼熟悉呢”?!

在這本書裡,還收了幾首同是五言詩的有作者姓名的作品,好讓讀者看清五言詩開始時的全貌,如《李陵蘇武詩》兩首。在其二的分析裡,流沙河列舉了漢武帝對待漢之被俘戰將的殘忍,將李陵全家(包括才幾歲的小孩)滅族、將為李陵說了幾句好話的司馬遷施以宮刑。之後,流沙河感慨地歎息著匈奴卻對他們那麼好!“他們不僅對投降了的李陵封王重用,對決不投降的蘇武,也是重用有加。”——蘇武自殺,匈奴派最好的醫生救治,不僅給他供應糧食,還派了一個漂亮的女子給他做伴並與蘇武生了五個娃娃。就是這個李陵,率領五千人孤軍奮戰(說好的五路並進,卻只有李陵的五千人準時到達),戰鬥到還剩下十幾人、箭盡水絕之後不得已被俘,而且誓死不降,只是在聽說自己的家人族人全被武帝殺光之後才降。我們以文明自居,會將匈奴說成野蠻人。這些“野蠻人”都能這樣的有人性,有人味。我們呢?我們文明的骨子裡,不是埋伏著殘忍與冷酷嗎?接著,流沙河又講到二戰勝利後,美國的麥克亞瑟將軍在密蘇裡戰艦上接受日本投降時,專門請了兩位被日本人俘虜過的美國將軍參加,“還為他們準備了簽字專用的鋼筆,以示尊重”。想想我們的被俘人員的命運,怎能不讓人唏噓。

流沙河曾經是那樣地熱愛我們這個“新社會”,連沒有罪惡的父親被鎮壓他都認為是革命的需要。夢醒時分,他還是不變地愛我們這個民族,愛著這方浸透著苦難的土地,也因為愛而更加地“哀其不幸”的憤慨著。在這本不厚的書中,這種激憤或者憤慨,常常會抑制不住的冒出來。他說“古詩不是最高指示,一定要你去照此辦理”;他將自己巴巴實實歸入“民間老百姓,窮家庭”,堅決地宣稱“我們都沒有背景,都不是太子党、富二代”;他借題發揮地勸說大家要“珍惜自己的名聲,至少不要走了以後讓人家罵,說那個狗日的東西壞得很,把我們整安逸了”;他稱歷史課本上的黃巾起義為“黃巾賊”,“除了燒殺搶掠,沒有任何積極貢獻”;他稱那些作為宣傳品的詩歌,“只能收一時之效,時過境遷就一錢不值了”;他批判秦始皇“明明是用暴力搶奪天下,卻要說成是自己受命於天,而且還想不死,天天讓人家喊他萬歲”;“與其去批評詩人的思想感情不健康,不如去分析那個社會出了什麼問題”。

八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著青年人的熱血。他不顧一切地宣佈:中國文化當中很落後、很可怕的東西,就在這八個字裡面——“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成員。寫過300萬字的散文與300多首詩,所寫散文百餘篇次入選各種選本,曾獲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首屆泰山文藝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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