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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碑帖之辨”到“刀筆之辨”

《論書絕句》問世的歷史語境

清中葉以來, “碑學”漸盛。 至於晚清民國, 學人討論書法, 幾乎口必稱“碑學”“帖學”。 影響所及, 直至今日。 能不囿於風氣而獨開局面者, 允推啟功先生。

啟功先生之書學見於各種著作、論文、序跋, 若將這些著述比作一首詩, 《論書絕句》則堪稱詩眼。 百首《論書絕句》及自注, 凝練地表達了啟功先生的書法觀。 其中涉及的學術問題非常豐富, 很難作出全面的概括。 若就書學發展的邏輯著眼, 筆者認為, 將清代以來的“碑帖之辨”轉換為“刀筆之辨”, 這是啟功先生對書學史的一大貢獻。

廣義的碑指各個時代的碑刻,

而狹義的碑主要指南北朝碑。 廣義的帖包括墨蹟和刻帖, 由於六朝名家墨蹟難得一見, 所以狹義的帖就是刻帖。 康有為說得很清楚:“今日所傳諸帖, 無論何家, 無論何帖, 大抵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 ”“今日欲尊帖學, 則翻之已壞, 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 則磨之已壞, 不得不尊南北朝碑。 ”(《廣藝舟雙楫·尊碑》)

明代書家多臨閣帖, 而至清代, 金石出土日多。 對於論學重實證的清人來說, 對各種書法遺跡進行考校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這種考校, 關聯著審美的傾向, 發展出以碑帖、南北、古今二分為基本結構的書學思潮——“碑學”。 儘管“碑學”思潮各代表人物的關注點有所不同, 比如康有為便不同意阮元的南北分派之說, 但大體的傾向是尊碑抑帖、尊北抑南、尊古抑今(表現為尊崇篆隸筆意、尊魏卑唐)。

20世紀以來, 又有大量的書跡面世, 如漢代簡牘、晉人殘紙、敦煌經卷等等。 與清代出土的金石不同, 這些書跡皆是原汁原味的墨蹟。 新材料的出土並不僅僅帶來新的研究物件, 更為重要的是, 它還可能更新人們對於歷史現象的理解結構。 當然, 這需要學者對歷史現象的敏銳把握與對現有理解結構的深入反思。 啟功先生可謂開風氣之先, 他既對清代的碑學做出有力的批判, 又將一種新的書法史觀闡發到深微的地步。

對“碑學”的解構

針對“碑學”中人碑帖、南北、古今諸方面的立場, 啟功先生的反駁皆有釜底抽薪之效。

《論書絕句》第30首注雲:“端重之書, 如碑版、志銘,

固無論矣。 即門額、楹聯、手板、名刺, 罔不以楷正為宜。 蓋使觀者望之而知其字、明其義, 以收昭告之效耳……簡劄即書劄簡帖, 只需授受兩方相喻即可, 甚至套格密碼, 唯恐第三人得知者亦有之, 故無貴其莊嚴端重也。 此碑版簡劄書體之所以異趨, 亦‘碑學’‘帖學’之說所以誤起耳。 ”“碑與帖, 譬如茶與酒。 同一人也, 既可飲茶, 亦可飲酒。 偏嗜兼能, 無損於人之品格, 何勞評者為之軒輊乎?”碑與帖有不同的功用, 書寫的樣貌自然有所不同。 概而言之, 碑與帖只是不同的功用類別, 而非不同的藝術派別。 這是對碑帖分派以及尊碑抑帖的批判。

《論書絕句》第92首注雲:“餘素厭有清書人所持南北書派之論, 以其不問何時何地何人何派, 統以南北二方概之,

又複私逞抑揚, 其失在於武斷。 ”一代書風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遠不能以南、北二派做籠統的概括。 這是對南北分派以及尊北抑南的批判。

《論書絕句》第95首注雲:“書體之篆隸草真, 實文字演變中各階段之形狀, 有古今而無高下……貴遠賤近, 文人尤甚。 篆高於真, 隸優於草, 觀念既成, 淪肌浹髓, 莫之能易焉。 ”篆隸草真只是不同的字體類型, 古今字體之間不能斷然做高下之分。 這是對尊古抑今的批判。

啟功先生發出這些批評, 並不是簡單地站在與“碑學”相反的立場上, 比如從尊碑抑帖走向尊帖抑碑, 而是從根本上解構“碑學”諸家二元對立的理解結構。

“透過刀鋒看筆鋒”

歷代書跡有多種存世的形式, 概而言之有兩類, 一為墨蹟,

包括真跡、摹本、臨本;一為刻本, 包括碑刻、刻帖。 前者是由筆完成的, 後者是由刀參與完成的。 這些書跡被啟功先生納入一種新的闡釋視野, 或可稱為“刀筆之辨”。

刻本與墨蹟之間的比較是啟功先生最為著力的。 無論是碑還是帖, 都是刀刻出來的, 與書家的真跡已經頗有不同。 《論書絕句》第11首注雲:“碑經刻拓, 鋒穎無存。 即或宋拓善本, 點畫一色皆白, 亦無從見其濃淡處, 此事理之彰彰易曉者”, 這是說碑刻與真跡之差異。 又雲:“宋刻匯帖, 如黃庭經、樂毅論、畫像贊、遺教經等等, 點畫俱在模糊影響之間, 今以出土魏晉簡牘字體證之, 無一相合者, 而世猶斤斤於某肥本, 某瘦本, 某越州, 某秘閣。 不知其同歸棗石糟粕也”, 這是說刻帖與真跡之差異。 這些差異,清代包世臣、何紹基諸家乃至明代王寵、祝允明諸家多有忽視,這和他們少見晉唐墨蹟有關。

刀刻不能準確地傳達墨蹟,但啟功先生並未因此鄙棄刻本,而是通過“透過刀鋒看筆鋒”建立起墨蹟與刻本的關聯。要能做到這一步,必須對墨蹟多有領會,揣摩墨蹟與刻本之相通與相異。正如啟功先生所說:“餘非謂石刻必不可臨,惟心目能辨刀與毫者,始足以言刻本。”(《論書絕句》第32首注)刻本與墨蹟相較之例頗多,如以唐摹《喪亂帖》與閣帖相較(第3首),智永《千字文》墨蹟與刻帖相較(第7首),西域出土晉人殘紙與閣帖、館本《十七帖》相較(第5首、第61首),高昌未刻墓誌與北碑相較(第6首),唐人寫經與唐碑相較(第11首),魏晉小楷墨蹟與小楷刻帖相較(第11首、第81首),漢簡墨蹟與漢碑相較(第21首、第97首),《異趣帖》《出師頌》墨蹟與章草刻帖相較(第35首),日本藤原皇后臨《樂毅論》墨蹟與《樂毅論》刻帖相較(第51首),小野道風或藤原行成所臨王羲之草書墨蹟與刻帖相較(第52首)。

當然,啟功先生從早年質疑刻本,到後期以“透過刀鋒看筆鋒”的方式利用刻本,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正如《論書絕句》第79首所雲:“昔我全疑帖與碑,怪他毫刃總參差。但從燈帳觀遺影,黑虎牽來大可騎。”

除了刻本與墨蹟的比較,啟功先生對刻本系統內部的比較亦有所關注。與清人不同的是,啟功先生不再對碑、帖做派別之分和高下之判,只是區別碑和帖不同的功用性質,並考論諸碑與諸帖的不同。啟功先生認為碑帖的刻工有精粗之別,如唐碑精於六朝碑(第8首、第28首),《神策軍碑》精于《玄秘塔碑》(第54首),《大觀帖》精於《淳化閣帖》(第60首)。另外,新出土的碑勝於捶拓已久的碑,如對《朝侯小子殘碑》《張景殘碑》的看重(第22首、第23首)。這些評判雖然是在刻本與刻本之間進行的,卻是以距離墨蹟之遠近為標準的,也是以對大量墨蹟的深入體會為前提的,所以“刀筆之辨”依然是隱在的參照系。

啟功先生所作的“刀筆之辨”含著一種書學旨趣,即最大限度地逼近經典作品的真跡。在這樣的闡釋視野中,歷代書跡被納入一個以經典作品真跡為核心的系統之中,距離真跡近的處於這個系統的內環地帶,距離真跡遠的處於這個系統的週邊地帶。新的闡釋視野讓歷史現象呈現出新的秩序,猶如把磁鐵放在不同的位置,周圍的鐵屑會呈現不同的形狀一樣。啟功先生打破了清代以來碑派、帖派二分的格套,但恰恰因此延續了清人重證據、求真相的學術精神。明辨刀筆之別,我們才可能更加看清書法史的真相。

《啟功論書絕句匯校本》的文獻價值

章正先生所編《啟功論書絕句匯校本》近日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影印了《論書絕句》的三個版本,包括啟功先生上世紀70年代用毛筆抄錄的“簡注足本”,1982年用毛筆抄錄的“定稿本”,以及上世紀80年代初的“硬筆詳注稿”。

《論書絕句》最初發表於香港《大公報》《藝林》週刊,後來結集出版的時候做了修訂。書中影印的“硬筆詳注稿”即是當年寄給《藝林》主編馬國權先生的稿件。文稿經過修訂,雖然更為精審,但之前的版本亦有價值。僅舉一例,如《論書絕句》第37首談《出師頌》墨蹟,“硬筆詳注稿”雲:“宋代以來叢帖所刻,或題索靖,或題蕭子雲,皆自此翻出者。此卷墨蹟,章草絕妙。米友仁題曰隋人者,蓋謂其古于唐法,但非索非蕭,可稱真鑒”,《大公報》亦照此刊發(1981年7月12日)。1985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論書絕句》單行本,則刪去了“但非索非蕭”,其後各本盡皆如此。細審句意,刪去實為遺憾。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論書絕句》第32首自注,《大公報》發表的版本(1981年5月31日)與後來的單行本只是略有不同,但“硬筆詳注本”則與其他諸本大有不同。“硬筆詳注本”應當是最初起草的,發表時又整體做了改寫。改寫後的版本中“白骨觀”實為妙喻,而“硬筆詳注本”亦有其特別的價值。茲節錄“硬筆詳注本”,讀者當可從中領會“刀筆之辨”的理趣:“質言之,北朝諸碑,刻工俱有刀痕鑿跡,以視初唐諸刻,蓋不免大輅椎輪之比。可貴處端在筆勢雄強,結體磊落。知其法者,如醫家之揣骨點穴,雖隔重裘,望而知識其肌理脈絡。未知其法者,徒見其棱角方嚴,乃側臥筆毫,抹而擬之,猶每恨自其筆之未方,殆如見衣狐貉者而謂其人之自具金銀毛色耳。昔有俗語,謂書家體格,有底有面,例如謂某人書‘歐底趙面’。底者指其間架結構,面者指其點劃姿態。吾亦以為觀六朝古刻之摹勒未精者,尤當重其底而略其面,庶幾不為刀鋒所惑焉。”

(作者:鄧寶劍,系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教授)

這些差異,清代包世臣、何紹基諸家乃至明代王寵、祝允明諸家多有忽視,這和他們少見晉唐墨蹟有關。

刀刻不能準確地傳達墨蹟,但啟功先生並未因此鄙棄刻本,而是通過“透過刀鋒看筆鋒”建立起墨蹟與刻本的關聯。要能做到這一步,必須對墨蹟多有領會,揣摩墨蹟與刻本之相通與相異。正如啟功先生所說:“餘非謂石刻必不可臨,惟心目能辨刀與毫者,始足以言刻本。”(《論書絕句》第32首注)刻本與墨蹟相較之例頗多,如以唐摹《喪亂帖》與閣帖相較(第3首),智永《千字文》墨蹟與刻帖相較(第7首),西域出土晉人殘紙與閣帖、館本《十七帖》相較(第5首、第61首),高昌未刻墓誌與北碑相較(第6首),唐人寫經與唐碑相較(第11首),魏晉小楷墨蹟與小楷刻帖相較(第11首、第81首),漢簡墨蹟與漢碑相較(第21首、第97首),《異趣帖》《出師頌》墨蹟與章草刻帖相較(第35首),日本藤原皇后臨《樂毅論》墨蹟與《樂毅論》刻帖相較(第51首),小野道風或藤原行成所臨王羲之草書墨蹟與刻帖相較(第52首)。

當然,啟功先生從早年質疑刻本,到後期以“透過刀鋒看筆鋒”的方式利用刻本,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正如《論書絕句》第79首所雲:“昔我全疑帖與碑,怪他毫刃總參差。但從燈帳觀遺影,黑虎牽來大可騎。”

除了刻本與墨蹟的比較,啟功先生對刻本系統內部的比較亦有所關注。與清人不同的是,啟功先生不再對碑、帖做派別之分和高下之判,只是區別碑和帖不同的功用性質,並考論諸碑與諸帖的不同。啟功先生認為碑帖的刻工有精粗之別,如唐碑精於六朝碑(第8首、第28首),《神策軍碑》精于《玄秘塔碑》(第54首),《大觀帖》精於《淳化閣帖》(第60首)。另外,新出土的碑勝於捶拓已久的碑,如對《朝侯小子殘碑》《張景殘碑》的看重(第22首、第23首)。這些評判雖然是在刻本與刻本之間進行的,卻是以距離墨蹟之遠近為標準的,也是以對大量墨蹟的深入體會為前提的,所以“刀筆之辨”依然是隱在的參照系。

啟功先生所作的“刀筆之辨”含著一種書學旨趣,即最大限度地逼近經典作品的真跡。在這樣的闡釋視野中,歷代書跡被納入一個以經典作品真跡為核心的系統之中,距離真跡近的處於這個系統的內環地帶,距離真跡遠的處於這個系統的週邊地帶。新的闡釋視野讓歷史現象呈現出新的秩序,猶如把磁鐵放在不同的位置,周圍的鐵屑會呈現不同的形狀一樣。啟功先生打破了清代以來碑派、帖派二分的格套,但恰恰因此延續了清人重證據、求真相的學術精神。明辨刀筆之別,我們才可能更加看清書法史的真相。

《啟功論書絕句匯校本》的文獻價值

章正先生所編《啟功論書絕句匯校本》近日由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這本書影印了《論書絕句》的三個版本,包括啟功先生上世紀70年代用毛筆抄錄的“簡注足本”,1982年用毛筆抄錄的“定稿本”,以及上世紀80年代初的“硬筆詳注稿”。

《論書絕句》最初發表於香港《大公報》《藝林》週刊,後來結集出版的時候做了修訂。書中影印的“硬筆詳注稿”即是當年寄給《藝林》主編馬國權先生的稿件。文稿經過修訂,雖然更為精審,但之前的版本亦有價值。僅舉一例,如《論書絕句》第37首談《出師頌》墨蹟,“硬筆詳注稿”雲:“宋代以來叢帖所刻,或題索靖,或題蕭子雲,皆自此翻出者。此卷墨蹟,章草絕妙。米友仁題曰隋人者,蓋謂其古于唐法,但非索非蕭,可稱真鑒”,《大公報》亦照此刊發(1981年7月12日)。1985年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論書絕句》單行本,則刪去了“但非索非蕭”,其後各本盡皆如此。細審句意,刪去實為遺憾。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論書絕句》第32首自注,《大公報》發表的版本(1981年5月31日)與後來的單行本只是略有不同,但“硬筆詳注本”則與其他諸本大有不同。“硬筆詳注本”應當是最初起草的,發表時又整體做了改寫。改寫後的版本中“白骨觀”實為妙喻,而“硬筆詳注本”亦有其特別的價值。茲節錄“硬筆詳注本”,讀者當可從中領會“刀筆之辨”的理趣:“質言之,北朝諸碑,刻工俱有刀痕鑿跡,以視初唐諸刻,蓋不免大輅椎輪之比。可貴處端在筆勢雄強,結體磊落。知其法者,如醫家之揣骨點穴,雖隔重裘,望而知識其肌理脈絡。未知其法者,徒見其棱角方嚴,乃側臥筆毫,抹而擬之,猶每恨自其筆之未方,殆如見衣狐貉者而謂其人之自具金銀毛色耳。昔有俗語,謂書家體格,有底有面,例如謂某人書‘歐底趙面’。底者指其間架結構,面者指其點劃姿態。吾亦以為觀六朝古刻之摹勒未精者,尤當重其底而略其面,庶幾不為刀鋒所惑焉。”

(作者:鄧寶劍,系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書法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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