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這個風水勃鬱之地, 城圍丘陵如黛, 奇山淩空聳翠, 一條烈水側身而過, 人之天性豪爽得一如塞外淩冽的朔風, 素常裡的煙火人情, 尤以酒事溫潤得世故亦厚道。 殊不知三百年胡風漢韻, 當初一個“熱河上營”小村莊, 因了康熙一座避暑山莊, 八方能工巧匠多民族雜居, 至今亦有“壩上壩下喝不過隆化, 南來北往喝不過圍場, 東奔西行喝不過豐寧”之說。 而人的以酒為緣推杯換盞, 見出更多的到底還是一顆心。
我朋友劉祥瑞住熱河城, 親家于柏林住圍場壩上樺樹村, 倆人見面主要興趣便是酒, 端著酒杯談舊事,
當初劉祥瑞對這門親始終猶豫, 並非嫌男孩個子矮面貌黑, 工作只是個稅務局的商管員, 而是不滿意那個壩上農村家。 更何況我女兒如花似玉, 大小是個教師為人師表, 至少也該嫁個文化人吧?女兒嘴上答應著, 私下戀愛卻談得風生水起, 直待那天要定親, 酒桌上劉祥瑞才見了于柏林。
這是一次頗顯尷尬的面晤, 最初劉祥瑞坐在那裡不吭聲, 酒杯舉得也很嚴肅, 這便搞得對方束手無策不自在。 但後來于柏林囑咐兒子那幾句話, 卻將劉祥瑞打動了, 于柏林說:你小子, 別以為當了幹部就咋回事似的, 國家給的那身皮, 你就不能白穿它。 第一必需積極要求進步, 爭取早些入黨。 第二遇到小商小販不能撅人秤桿子亂罰款,
劉祥瑞至今還記得, 說到最後于柏林是用力看了一眼自己的, 那一眼隱約透著一層焦慮, 透著討好的虔誠, 並且他也懂了這話究竟說給誰來聽。 酒品即人品, 一個壩上農民出此言, 劉祥瑞感動得都想鼓掌了, 出口便動了真性情, 劉祥瑞說:兄弟呵, 就憑今天你這番話, 這親我就敲定了。 喝!兩人越喝越投機, 越看越順眼, 酒助人興一瓶子白酒很快見了底。 于柏林不愧是壩上蒙古族人,
知音于柏林, 時常會給劉祥瑞打電話:哥呀, 兄弟想你啦!
賦閑在家的劉祥瑞便說:還是讓我上壩唄。
酒由情生, 情由境造, 劉祥瑞坐在火炕上, 比坐在自家床上還踏實, 手把羊肉橫著啃, 滾燙的燒酒大碗喝, 大自然裡得大自在, 再待屁股底下熱上來, 也便顯得沒分寸。 當下城裡已少劃拳行令, 但粘上于柏林的劉祥瑞, 劃拳已經上了癮, 唯有不快的是總輸, 最後只剩下一句話:我老輸。
于柏林就答應哎——我是你老叔, 又叫老叔我幹啥?你是贏了酒!
劉祥瑞便說:我贏了那就接著喝。
酒量與基因也有關係, 于柏林兒子酒量比他爹還大, 那天進家已過後半夜,
劉祥瑞說:你是點我呢?如今哪個男人不喝酒, 喝高了是他人好交, 不喝還算個男人嗎?
劉祥瑞當然也懂得禮尚往來, 那天電話又打給于柏林:過來過來你過來, 哥哥今天想你了。 那邊電話也緊著說:喝酒唄, 明天早晨就上車。
百十裡班車並不遠, 但那天于柏林喝了一會兒酒便放下了。 劉祥瑞問不喝了?于柏林說:路上挺高興, 今天咋就暈車呢。 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呵。
那就不喝了。 劉祥瑞又覺親家城裡一趟不容易, 多麼熱的天又暈車, 應該領著街上透透風, 低頭再看地上兩隻腳, 鞋擦得倒是挺光亮, 只是已經豬拱嘴般翹起來。劉祥瑞心裡想的是給親家買雙鞋,但令人惱火的是剛走到大街上,于柏林便嚷著上廁所。劉祥瑞說剛才家裡咋不尿?于柏林即刻抱拳致歉說,還不是嫂子在家嘛,衛生間我不敢進。
南大街沒廁所,兩人直奔速食店,于柏林進去劉祥瑞轉身買雪糕,返回繼續那裡等,紅男綠女出出進進,直等到雪糕化了也不見人。待劉祥瑞返回南大街,正見一人直著脖子向北喊:
親家——親家——
眼前正是于柏林。劉祥瑞便樂了,難道我就沒個名字嗎?想起叫了多少次“老叔”,看在那裡的劉祥瑞,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心說你以為這是壩上草原一馬平川嗎?這裡是皇城根兒下老熱河!正樂著于柏林又消失了,劉祥瑞如墜夢中左顧右盼,再轉身于柏林正沖西喊:親家——親家——
還是沒名字。此刻劉祥瑞也看清了,臉上掛滿汗水的于柏林,表情是那麼焦慮,茫茫人海又是那麼不知所措,一顆心很快便綿糖般地融化了,隨即也沖著遠方喊起來:親家——親家——我在這——南大街車流如水,夕陽之下熱河城一派金黃,劉祥瑞邊喊邊追直待抓住對方的手,于柏林眼裡已是浸滿淚花了。
(田林,作家,現居承德)
只是已經豬拱嘴般翹起來。劉祥瑞心裡想的是給親家買雙鞋,但令人惱火的是剛走到大街上,于柏林便嚷著上廁所。劉祥瑞說剛才家裡咋不尿?于柏林即刻抱拳致歉說,還不是嫂子在家嘛,衛生間我不敢進。南大街沒廁所,兩人直奔速食店,于柏林進去劉祥瑞轉身買雪糕,返回繼續那裡等,紅男綠女出出進進,直等到雪糕化了也不見人。待劉祥瑞返回南大街,正見一人直著脖子向北喊:
親家——親家——
眼前正是于柏林。劉祥瑞便樂了,難道我就沒個名字嗎?想起叫了多少次“老叔”,看在那裡的劉祥瑞,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心說你以為這是壩上草原一馬平川嗎?這裡是皇城根兒下老熱河!正樂著于柏林又消失了,劉祥瑞如墜夢中左顧右盼,再轉身于柏林正沖西喊:親家——親家——
還是沒名字。此刻劉祥瑞也看清了,臉上掛滿汗水的于柏林,表情是那麼焦慮,茫茫人海又是那麼不知所措,一顆心很快便綿糖般地融化了,隨即也沖著遠方喊起來:親家——親家——我在這——南大街車流如水,夕陽之下熱河城一派金黃,劉祥瑞邊喊邊追直待抓住對方的手,于柏林眼裡已是浸滿淚花了。
(田林,作家,現居承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