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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湯泡饃

□張宗濤

彬縣地界, 無論白事紅事, 上午必是一頓湯泡饃, 後晌才吃席喝酒。 所謂湯泡饃, 就是用煮了肉的葷東加入老豆腐、雞蛋餅、胡蘿蔔菱角形薄片和肉丁, 再灑上翠綠翠綠的菠菜葉兒做出的葷湯, 上面漂著油汪汪厚厚一層辣椒紅油。 湯汪, 味濃, 豆腐筋道, 肉丁耐嚼, 人們多將熱蒸饃往裡一泡, 呼嚕呼嚕能連咥幾碗, 吃完抬手把嘴一抹, 咯啷啷 打一長串響亮的飽嗝, 苦焦日子頃刻間就有了滋味。

父親忽然就不去跟事了。

一般來說, 前去跟事的, 大都是一家中的頭面人物, 以表重視和尊敬,要無特殊原因,

若指派屋裡人(婦女)或娃娃夥去弔喪、慶婚、祝壽、添箱或做滿月, 那表明不是有過嫌隙, 就是關係疏遠;到自家過事時, 對方一定也只來屋裡人或娃娃夥, 除非你是娘舅家。 這好比國之外交, 很講究身份對等。

可父親卻把我支到了前頭, 我那陣大約十歲多點, 時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 那是一個肚子總覺不飽的年代。

記得那天早上, 年近五十的父親叫住約了一幫夥伴準備下溝斫柴的我, 一臉鄭重地說:“你爺十歲當家, 十三歲就有了你伯, 你不能再野了, 該學點人情禮數了!”

母親說:“他大, 今是己親!”

父親喉嚨咕地一跳, 說:“我知道!”一臉不容置疑的堅決。

兩個年幼的妹妹在被窩裡支棱起身子, 黑撲撲的眼睛滴溜溜瞅我, 黃拉拉的頭髮亂成一團。

母親撩起衣襟, 摘下衣角內裡一個另色小兜上的別針, 摸出二角紙幣交給我, 又遞過一個舊手帕縫的布袋, 裡面裝了五個蒸饃, 淚兮兮叮嚀:“上禮時, 隨手就把饃兜要回來, 裝好!”我懂母親的小心思。 鄉間那些小把戲, 我已經曉得了不少。 母親為備這份水禮, 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一碗細麥面, 發好, 擀薄, 裡麵包上晉雜五號紅高梁面, 方蒸出這幾個外白裡黑的大蒸饃, 我咋會讓它們露餡呢?貧苦是最好的老師, 它早早教會我一些生存的竅門。

我把母親的難過, 當作了對我的不放心, 豪邁地說:“媽, 我能行!”

臨出門父親說:“上禮時就寫你。 少喝湯, 多吃飯!”說這話時, 父親弓著背坐在炕沿上, 看都不看我一眼, 吧兒吧兒只吸他的旱煙,

我一手攥緊毛票, 一手拎著饃兜, 興奮而羞澀地邁出了門檻。

我的那幫小夥伴齊刷刷瞅著我, 嫉妒得眼睛發紅, 羡慕得目光變綠。 一個小點的舔著嘴唇說:“娘呀, 去吃湯泡饃呀!”我真真切切聽到了小夥伴們咽口水的聲響。 一個大我幾歲的很不服氣, 高聲喊:“湯泡饃有啥了不起?走, 咱偷豌豆去!”我撇著嘴一笑, 頭高高揚起來走了, 心裡說:哄鬼呀?豌豆地兩個人把守著, 你娃能偷成?

彬縣地界, 無論白事紅事, 上午必是一頓湯泡饃, 後晌才吃席喝酒。 所謂湯泡饃, 就是用煮了肉的葷東加入老豆腐、雞蛋餅、胡蘿蔔菱角形薄片和肉丁, 再灑上翠綠翠綠的菠菜葉兒做出的葷湯, 上面漂著油汪汪厚厚一層辣椒紅油。 湯汪, 味濃, 豆腐筋道,

肉丁耐嚼, 人們多將熱蒸饃往裡一泡, 呼嚕呼嚕能連咥幾碗, 吃完抬手把嘴一抹, 咯啷啷 打一長串響亮的飽嗝, 苦焦日子頃刻間就有了滋味。

彬縣人再窮, 也寧肯自個兒勒緊褲腰捱日月, 過事絕不馬虎, 即便東挪西借賒帳也要把客招呼好。 北極原人掙破膽也要把事過旺, 把人活旺, 把臉賺足。

步行了大約十多裡坡路, 終於到了親戚家。 院門外上禮時人家問:“你大呢?”我老老實實回答:“在家哩!”又問:“他咋不來?支個碎娃!”我挺了挺胸脯:“我大說, 以後行情都是我的事!”人就笑了:“比桌子高不了一拃!”我踮了踮腳跟, 他們笑得紙煙在嘴裡亂搖。 親戚走過來了, 撫一撫我的頭, 說:“別笑娃!娃可憐!”

我怎麼可憐了?才不呢!我伸手索過饃兜往懷裡一揣,

大搖大擺走進院子。 就有執事大聲吆喝:“看客坐——!”剛坐到專門搭起來的棚架下, 熱騰騰香噴噴的湯泡饃就端了上來。

我喉嚨裡像長了幾隻手, 一把一把往裡搶, 頭一碗沒嘗到味就全下肚了, 舌頭都燙木了, 第二碗我才嘗到了豆腐的筋道, 肉丁的酥香, 紅油辣椒熱情似火的刺激, 吸飽了湯汁的白饃塊的軟糯……可是我卻一下子停住了筷子!我看到了兩個妹妹黑撲撲的眼睛和焦黃焦黃的頭髮, 我還看到了父親母親苦焦的臉, 眼淚沒忍住就下來了。

旁邊有人問:“咋了?”

我哽著聲說:“辣!”

我感覺自己都吃到脖子根了, 可嘴裡卻總像不飽, 心裡頭欠欠的。 戀戀不捨地扶著桌子站起來, 咬牙關住往上湧的湯, 肚子脹得有點兒疼, 幾個大人哄地笑了:“這碎傢伙, 吃了三碗湯!三個饃!往哪兒裝呢?”我的臉一下子像著了火,燙得耳朵都燒!

晌午要吃酒席了,我肚子卻還圓滾滾的。其實所謂的酒席是根本沒有酒的,小盅裡喝的是糖精水,可即便是糖精水,大家都喝得有滋有味。一圈人我認識不了幾個,可大家一傳,都知道我是誰了,個個招呼我多吃。筷子厚的肥肉片,本來一桌每人只有一片的,卻給我夾了三大片,說:“好好吃,快快長!”

可他們接下來的議論,卻讓我幾近崩潰!我一下子意識到父親要我跟事的原因了。

父親弟兄六個,他是老五,大哥、二哥均歿于五十七歲,一個死於肝炎,一個死於腸梗阻。三哥二十一歲早亡。四哥三十七歲反右中上吊自盡。唯一的弟弟在運動中被逼致瘋,終年漂泊鄉野,有家不回。窮困和動盪,讓我的父輩們壽命都短。父親虛齡已經五十,他在把他十歲多點的兒子往人生舞臺上推!

彬縣風俗,過事客人吃罷回返時,主家要給客人家裡的老人夾一個肉饃以表敬老。我還沒下桌,親戚就夾好兩個塞給我,說:“給你大捎回去,算我一點心意!娃,你家人壽都短,要好好孝順你大哩!”我連飯都沒吃完就跑了。我懷揣兩個肥肉蒸饃,一路小跑著往家趕。山路人煙稀少,可我顧不上害怕,眼淚汩汩地流,只顧踢踢踏踏跑。

跑回家,父親還沒放工,母親正在麥場上和一幫婦女曬麥。我一頭紮進母親懷裡,放開聲音哭。母親嚇了一跳,以為我路上受到了驚嚇或行情遭受了委屈,拍著揉著一聲聲追問,可我卻只能把一肚子的害怕和悲傷憋在心裡,一句也不敢說。自那以後,我就得了心病,半夜驚醒都要爬起來看看父親,放學頭一個跑回家,進門先問:“我大呢?”得到明確肯定的答覆了,才把心放下。

可去吃湯泡饃的差事,卻不容辯駁地落在我頭上,除非我在學裡脫不開身。

兩個妹妹很眼饞我,她們並不知道我吃著湯泡饃時,心裡多麼難過。

後來我考上大學那年,父親五十六歲了。就在高考前,一個當教育局長的遠房親戚還好心勸我:“娃,你家人壽命都短,好好回去幫你大幹兩年活,娶個媳婦叫你大抱個孫子!”可父親卻堅決地說:“只要娃能考上,我這把骨頭打了鑼都值!”我離鄉時,心裡有一千個不忍,一萬種擔憂。父親把我送到縣城,說:“好好去學,不要操心!”可我怎能不操心呢?夜夜夢中驚醒,往往就再也睡不著了。那時候怎麼就沒有電話啊!我只好一週一封寄信。收到回信了,打開看到父親歪歪扭扭的幾行字,方能安心幾天;要遲遲收不到來信,我差不多能急瘋!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用平時節儉和假期兌現的伙食費,買了煙、酒、茶、肉、菜、米……大包小包背回家,兩個妹妹早在村頭等好幾天了。妹妹說,我離開家的這半年,母親天天記掛,天天抹淚。我知道母親為什麼流淚,她擔心父親拋下她們,而我又飛去了城裡。

父親呢?他卻忽然變得很精神,半年來他給院子堆了一座小土山,正謀劃著想蓋房子呢。家鄉實行了土地責任承包,父親是精細的種田人,他的莊稼比誰家都好。

可日子還是很窮,缺錢!輟學回家的大妹,便頂替了吃湯泡饃的差事。

臘月二十,我親自下廚,在母親的幫助下做了一回湯泡饃。父親盤腿坐上炕頭,端一碗一吃,邊咳嗽邊讚歎:“跟廚子做的一模一樣!”我們這才給父親敬酒、敬煙、敬茶,告訴他,那天是他的五十七歲大壽!父親一下子就涕淚縱橫,招得我們一家五口眼裡全是淚花花。母親說:“今兒是好日子,娃長大了,咱該高興!你這麼多年東捨不得西捨不得,坐個席都讓你娃去,今這湯泡饃,你多吃幾碗!”母親自己先禁不住眼淚長流。五十七,那是我們整個家族忌憚的歲數,它是父親同胞弟兄中壽命的大限!

父親邁過了五十七這個坎,他看著兩個妹妹長大成人。每個妹妹出嫁,父親都要把事過扎實,湯泡饃要料足、油大、湯汪,席面要饃白、菜多、肉厚、煙酒豐肥。父親說:“咱不能光吃人家的湯泡饃!咱得把吃人家的還回去!”我結婚時沒有回鄉下辦酒席,這在父親是多年的遺憾,老了還念叨:“咱欠了親戚一頓湯泡饃!”

城裡剛一有房子,我便趕忙把父母接了來住,我想讓他們長命百歲!父親住到了城裡,卻常想念鄉下,時不時念叨:“就想吃一碗湯泡饃!”我們給他做好,他扒拉兩口,笑著感歎說:“咋吃咋不香麼!”我明白了,當湯泡饃離開了故土,離開了那種親朋相聚、共話桑麻的鄉風鄉習,沒有鄉音和鄉情的浸潤,它就寡淡得只成了一種飯食。我們便帶父母去吃清真的羊肉泡,西安的三鮮泡、葫蘆頭泡,三原的麥子泡,鳳翔的豆花泡……我們呼嚕呼嚕吃得酣暢淋漓,父親卻很掃人興說:“咋都沒湯泡饃爽口!”

可父親卻倒在了2007年的那場大雪天。雖然他活了八十三歲,創造了家族壽命的最高紀錄,也算高齡,但我們還是接受不了!前來跟事的親戚都勸:“你張家人老幾輩,數你大最高夀了,是喜喪!”可日子好了,生活富足了,父親卻再也不能享天倫、看世事了,這多麼悲愴!我把廚子做好的湯泡饃,舀頭一碗獻到父親的靈桌上,沖前列祖列宗的牌位,失聲痛泣:“大,你再嘗一口湯泡饃吧!”

你說,故鄉的湯泡饃,能不深深烙在我心,烙在我日漸退化的味蕾上?

吃了三碗湯!三個饃!往哪兒裝呢?”我的臉一下子像著了火,燙得耳朵都燒!

晌午要吃酒席了,我肚子卻還圓滾滾的。其實所謂的酒席是根本沒有酒的,小盅裡喝的是糖精水,可即便是糖精水,大家都喝得有滋有味。一圈人我認識不了幾個,可大家一傳,都知道我是誰了,個個招呼我多吃。筷子厚的肥肉片,本來一桌每人只有一片的,卻給我夾了三大片,說:“好好吃,快快長!”

可他們接下來的議論,卻讓我幾近崩潰!我一下子意識到父親要我跟事的原因了。

父親弟兄六個,他是老五,大哥、二哥均歿于五十七歲,一個死於肝炎,一個死於腸梗阻。三哥二十一歲早亡。四哥三十七歲反右中上吊自盡。唯一的弟弟在運動中被逼致瘋,終年漂泊鄉野,有家不回。窮困和動盪,讓我的父輩們壽命都短。父親虛齡已經五十,他在把他十歲多點的兒子往人生舞臺上推!

彬縣風俗,過事客人吃罷回返時,主家要給客人家裡的老人夾一個肉饃以表敬老。我還沒下桌,親戚就夾好兩個塞給我,說:“給你大捎回去,算我一點心意!娃,你家人壽都短,要好好孝順你大哩!”我連飯都沒吃完就跑了。我懷揣兩個肥肉蒸饃,一路小跑著往家趕。山路人煙稀少,可我顧不上害怕,眼淚汩汩地流,只顧踢踢踏踏跑。

跑回家,父親還沒放工,母親正在麥場上和一幫婦女曬麥。我一頭紮進母親懷裡,放開聲音哭。母親嚇了一跳,以為我路上受到了驚嚇或行情遭受了委屈,拍著揉著一聲聲追問,可我卻只能把一肚子的害怕和悲傷憋在心裡,一句也不敢說。自那以後,我就得了心病,半夜驚醒都要爬起來看看父親,放學頭一個跑回家,進門先問:“我大呢?”得到明確肯定的答覆了,才把心放下。

可去吃湯泡饃的差事,卻不容辯駁地落在我頭上,除非我在學裡脫不開身。

兩個妹妹很眼饞我,她們並不知道我吃著湯泡饃時,心裡多麼難過。

後來我考上大學那年,父親五十六歲了。就在高考前,一個當教育局長的遠房親戚還好心勸我:“娃,你家人壽命都短,好好回去幫你大幹兩年活,娶個媳婦叫你大抱個孫子!”可父親卻堅決地說:“只要娃能考上,我這把骨頭打了鑼都值!”我離鄉時,心裡有一千個不忍,一萬種擔憂。父親把我送到縣城,說:“好好去學,不要操心!”可我怎能不操心呢?夜夜夢中驚醒,往往就再也睡不著了。那時候怎麼就沒有電話啊!我只好一週一封寄信。收到回信了,打開看到父親歪歪扭扭的幾行字,方能安心幾天;要遲遲收不到來信,我差不多能急瘋!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用平時節儉和假期兌現的伙食費,買了煙、酒、茶、肉、菜、米……大包小包背回家,兩個妹妹早在村頭等好幾天了。妹妹說,我離開家的這半年,母親天天記掛,天天抹淚。我知道母親為什麼流淚,她擔心父親拋下她們,而我又飛去了城裡。

父親呢?他卻忽然變得很精神,半年來他給院子堆了一座小土山,正謀劃著想蓋房子呢。家鄉實行了土地責任承包,父親是精細的種田人,他的莊稼比誰家都好。

可日子還是很窮,缺錢!輟學回家的大妹,便頂替了吃湯泡饃的差事。

臘月二十,我親自下廚,在母親的幫助下做了一回湯泡饃。父親盤腿坐上炕頭,端一碗一吃,邊咳嗽邊讚歎:“跟廚子做的一模一樣!”我們這才給父親敬酒、敬煙、敬茶,告訴他,那天是他的五十七歲大壽!父親一下子就涕淚縱橫,招得我們一家五口眼裡全是淚花花。母親說:“今兒是好日子,娃長大了,咱該高興!你這麼多年東捨不得西捨不得,坐個席都讓你娃去,今這湯泡饃,你多吃幾碗!”母親自己先禁不住眼淚長流。五十七,那是我們整個家族忌憚的歲數,它是父親同胞弟兄中壽命的大限!

父親邁過了五十七這個坎,他看著兩個妹妹長大成人。每個妹妹出嫁,父親都要把事過扎實,湯泡饃要料足、油大、湯汪,席面要饃白、菜多、肉厚、煙酒豐肥。父親說:“咱不能光吃人家的湯泡饃!咱得把吃人家的還回去!”我結婚時沒有回鄉下辦酒席,這在父親是多年的遺憾,老了還念叨:“咱欠了親戚一頓湯泡饃!”

城裡剛一有房子,我便趕忙把父母接了來住,我想讓他們長命百歲!父親住到了城裡,卻常想念鄉下,時不時念叨:“就想吃一碗湯泡饃!”我們給他做好,他扒拉兩口,笑著感歎說:“咋吃咋不香麼!”我明白了,當湯泡饃離開了故土,離開了那種親朋相聚、共話桑麻的鄉風鄉習,沒有鄉音和鄉情的浸潤,它就寡淡得只成了一種飯食。我們便帶父母去吃清真的羊肉泡,西安的三鮮泡、葫蘆頭泡,三原的麥子泡,鳳翔的豆花泡……我們呼嚕呼嚕吃得酣暢淋漓,父親卻很掃人興說:“咋都沒湯泡饃爽口!”

可父親卻倒在了2007年的那場大雪天。雖然他活了八十三歲,創造了家族壽命的最高紀錄,也算高齡,但我們還是接受不了!前來跟事的親戚都勸:“你張家人老幾輩,數你大最高夀了,是喜喪!”可日子好了,生活富足了,父親卻再也不能享天倫、看世事了,這多麼悲愴!我把廚子做好的湯泡饃,舀頭一碗獻到父親的靈桌上,沖前列祖列宗的牌位,失聲痛泣:“大,你再嘗一口湯泡饃吧!”

你說,故鄉的湯泡饃,能不深深烙在我心,烙在我日漸退化的味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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