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傅寧軍寫的《完全李敖》一書。 作者是走進臺北李敖家的第一位大陸作家, 而該書是出自大陸作家之手的第一部李敖傳記。 本報發表作者的自序《走進臺北李敖家》以及書中片斷, 供讀者略睹李敖風採。 ——編者
“1996年6月18日,
我隨攝制組踏上臺灣這塊土地,
是緣於電視系列片《海峽情不斷》的前期拍攝。
我在北京起草採訪提綱時,
就列上了李敖的大名。
但我有些擔心,
他能放下架子,
接受來自祖國大陸電視記者的採訪嗎?
李敖對很多來訪者都說不, 外人看來不近人情, 他卻不在乎。 有幾位北京著名作家訪問台灣, 想到李敖府上拜訪, 被他婉言謝絕, 毫無商量餘地。 他公開表示不跟台灣官方合作, 台灣文化圈的面子他也不給。
在我們一行人之前, 還沒有祖國大陸的電視記者到李敖家去訪問過。 幫我們跟李敖聯系的臺北卓越傳播公司老總崇恩圓先生是個實在人,
有一天, 崇先生樂哈哈地告訴我, 李敖終於同意接受採訪。 我一聽太高興了。 事後, 我曾悄悄向崇先生打聽, 你究竟有什麼高招, 能把李敖說動了。 他得意地一笑, 說他在電話裡跟李敖談得很融洽, 其實他跟李敖並不認識, 也沒有什麼訣竅, 他能做的, 就是給“李大師”戴“高帽子”唄。 他以普通民眾的敬重打動李敖, 說李敖被百姓仰慕。 這一招很靈, 文學界外的聲音讓李敖感動。
1996年7月3日, 我們日程表上最重要的事, 就是採訪李敖。
那是夏日的一個上午, 頂著炎炎酷暑, 驅車穿過市區的滾滾車流, 直奔臨街的金蘭大廈, 李敖家就在大廈的其中一層。 進樓門上電梯, 我們並沒有遇到一個人, 樓裡靜悄悄的, 看來李敖真如古人所言, “大隱隱於市”。
走出電梯, 我們停在一個深綠色的防盜門前。 崇先生按響了門鈴。 防盜門打開了。 李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笑著, 把我們一行人迎進他的寓所。
李敖穿著短襯衫,
他接過我們的每張名片, 很禮貌地一一看過, 再找出他的名片盒, 分送給各位。 李敖的名片與眾不同, 雪白的硬紙片上隻有李敖簽名的手寫體字跡, 下麵是他的地址和電話, 沒有大陸文化人常見的種種頭銜。 空白的名片體現著他極度的自信。
崇先生示意我們換鞋, 我才注意到李敖家裡鋪的是實木地板, 地面一塵不染, 擺設井井有條。 匆匆一瞥,
兩層窗簾, 把燠熱隔在屋外。 窗戶很大, 透過白紗的光線, 柔和地灑滿房間, 屋子因此而明淨敞亮。 深棕色的書架古樸沉著, 一層層地立著裝幀考究的精裝書。 而他放滿資料的大屋沒有書架, 隻是把書籍和資料從外到內鋪展著, 中間留出人走的窄道, 像個規模可觀的圖書超市。
顯然, 李敖放置資料書的原則, 不是表面好看, 更注重的是實用。 因為這些書籍和資料擺成了半人高, 正好可以站著翻閱, 不用低頭彎腰, 也不要踮腳跟去取。 字條夾在書裡, 書與書的分類擺放有他的道理,所有的東西都井然有序,不管他要找什麼資料,馬上就可以找到,這是他不讓別人動的原因。
李敖的藏書有十萬冊之多。他當仁不讓地說,就當代的個人而言,這裡大概是中國私人藏書的“冠軍之家”。以前跟李敖論戰的人,光看他的驚人成績,認定他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哪能有這麼多的學問,他的背後可能是一個集團。等他公佈了他的“藏家大屋”,人家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一個人。
李敖在他的書屋裡特別自如,他拍拍這一摞書,又拍拍那一摞書,可以隨時拿到他想拿的書。他隨手抽出一本來,這是一本年代久遠、紙頁發黃的舊書,小巧而厚實。打開來,他像孩童般的笑著說:“這是我小時候看的書,叫《兒童實用科學大綱》,可愛吧?我刻了李敖的印,是銅印,蓋在書上的,可惜這個印丟掉了。那時我有個自己的實驗室,所以還蓋了這麼一個戳,也就是圖章。”
李敖有問必答,笑聲爽朗而親切,完全不像難以接近的怪人。算來李敖年過花甲,但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老人的標志。他頭發濃密烏黑,皮膚平整而有光澤,不僅外表年輕而且內心更年輕,說話像他文字那樣幽默風趣,但又不失棱角鋒芒。他的眼睛,透過金絲邊的鏡片閃動,黑亮,尖銳。他妙語連珠,完全平等對話,話題無所約束。我原先所有的擔心都煙消雲散。
和李敖近距離地相對,聽李敖說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仿佛海峽的阻礙不復存在,我幾乎忘記了我置身在臺北。李敖的北京話,不是“兒”字音特強的那種老北京方言,而是符合播音標准的那種“字正腔圓”,比台灣式的國語要正宗,屬於大陸的普通話。
他半開玩笑道:也許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突然來了考古學家,發掘台灣的過去,看到的是一片蒼茫,隻有一個真的活人,就是李敖。尤其這麼多年,我真正為中國問題沉思,苦心孤詣,我的話不隨便講的。我下一個結論,看起來好像是粗線條的,事實上那個結論的產生,我是下了功夫的。
一屋子人都在聽李敖說,津津有味。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我的方法沒有別的,就是頭腦要清楚的話,一條路子:好好看李敖的書。”大家都笑了。李敖不笑。他不是在調侃,說得鄭重其事。細細想,他有他的表達方式,隻是我們不習慣於李敖式的自信。我理解李敖的意思是,他的看法都寫進他的書裡,人家讀他的書就是聽聽他是怎麼說的。他認為他說得對,你不聽進去怎麼能做出判斷呢?
也許是久已習慣中國文化人的含蓄,當面聆聽李敖這樣單刀直入的談話,我感到震撼,感到吃驚。
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句話:“不是台灣出了個李敖,是中國出了個李敖。”
這就是離開書桌的李敖。以為李敖是個凶神惡煞,靠近不得,是個最大的誤會。他有大義凜然、不畏強權、傲骨錚錚的一面,也有溫文爾雅、親切體貼、細致入微的另一面。比如,他聽你訴說採訪意圖時,望著你輕輕點頭,不因為是著名人物就目中無人。比如,你提出看書屋,他就領著你在書堆中走,也不因為與採訪無關就不耐煩。
不知不覺,你覺得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大概,這也是李敖的魅力,或者說,是一種親和力,讓男人敬重,讓女人愛慕。
李敖是懂得來訪者心理的,當攝像機前的採訪告一段落,李敖站起身,領著大家參觀他的工作環境,從書房式客廳到寫作間。
寫作間窗明幾淨,桌上雖然有不少書和資料,但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早就聽說李敖愛幹淨,最恨亂七八糟的邋遢,沒想到他的家收拾得這麼整潔,而且是他自己動手的。他說,抹桌子掃地,是他鍛煉身體的方法。拿起筆打掃天下,拿起掃帚打掃房屋,他能把兩者協調得如此之好。突然想起來,片子裡要用幾張李敖不同時期的照片,插在李敖訪談內容的中間。我向李敖提出要求,並表示不帶走,就在他家裡翻拍一下。李敖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到他的資料櫃裡翻了一通,找出了幾張黑白照。其中有一張是他在小學時拍的,當時用在學生証上,已經發黃了。照片上的李敖光著腦袋,嘴巴緊抿著,眼睛似乎在盯著什麼看,那是一個不服輸的少年李敖。
我們告辭時,李敖送大家到門口。李敖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始至終興致挺高,客氣而不做作。我們滿載而歸,皆大歡喜。這是一次成功的採訪。”
本文摘自《文匯讀書周報》
書與書的分類擺放有他的道理,所有的東西都井然有序,不管他要找什麼資料,馬上就可以找到,這是他不讓別人動的原因。李敖的藏書有十萬冊之多。他當仁不讓地說,就當代的個人而言,這裡大概是中國私人藏書的“冠軍之家”。以前跟李敖論戰的人,光看他的驚人成績,認定他不是一個人,一個人哪能有這麼多的學問,他的背後可能是一個集團。等他公佈了他的“藏家大屋”,人家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一個人。
李敖在他的書屋裡特別自如,他拍拍這一摞書,又拍拍那一摞書,可以隨時拿到他想拿的書。他隨手抽出一本來,這是一本年代久遠、紙頁發黃的舊書,小巧而厚實。打開來,他像孩童般的笑著說:“這是我小時候看的書,叫《兒童實用科學大綱》,可愛吧?我刻了李敖的印,是銅印,蓋在書上的,可惜這個印丟掉了。那時我有個自己的實驗室,所以還蓋了這麼一個戳,也就是圖章。”
李敖有問必答,笑聲爽朗而親切,完全不像難以接近的怪人。算來李敖年過花甲,但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老人的標志。他頭發濃密烏黑,皮膚平整而有光澤,不僅外表年輕而且內心更年輕,說話像他文字那樣幽默風趣,但又不失棱角鋒芒。他的眼睛,透過金絲邊的鏡片閃動,黑亮,尖銳。他妙語連珠,完全平等對話,話題無所約束。我原先所有的擔心都煙消雲散。
和李敖近距離地相對,聽李敖說著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仿佛海峽的阻礙不復存在,我幾乎忘記了我置身在臺北。李敖的北京話,不是“兒”字音特強的那種老北京方言,而是符合播音標准的那種“字正腔圓”,比台灣式的國語要正宗,屬於大陸的普通話。
他半開玩笑道:也許經過幾千年,上萬年,突然來了考古學家,發掘台灣的過去,看到的是一片蒼茫,隻有一個真的活人,就是李敖。尤其這麼多年,我真正為中國問題沉思,苦心孤詣,我的話不隨便講的。我下一個結論,看起來好像是粗線條的,事實上那個結論的產生,我是下了功夫的。
一屋子人都在聽李敖說,津津有味。他的話鋒突然一轉:“我的方法沒有別的,就是頭腦要清楚的話,一條路子:好好看李敖的書。”大家都笑了。李敖不笑。他不是在調侃,說得鄭重其事。細細想,他有他的表達方式,隻是我們不習慣於李敖式的自信。我理解李敖的意思是,他的看法都寫進他的書裡,人家讀他的書就是聽聽他是怎麼說的。他認為他說得對,你不聽進去怎麼能做出判斷呢?
也許是久已習慣中國文化人的含蓄,當面聆聽李敖這樣單刀直入的談話,我感到震撼,感到吃驚。
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句話:“不是台灣出了個李敖,是中國出了個李敖。”
這就是離開書桌的李敖。以為李敖是個凶神惡煞,靠近不得,是個最大的誤會。他有大義凜然、不畏強權、傲骨錚錚的一面,也有溫文爾雅、親切體貼、細致入微的另一面。比如,他聽你訴說採訪意圖時,望著你輕輕點頭,不因為是著名人物就目中無人。比如,你提出看書屋,他就領著你在書堆中走,也不因為與採訪無關就不耐煩。
不知不覺,你覺得有一種相識已久的感覺。大概,這也是李敖的魅力,或者說,是一種親和力,讓男人敬重,讓女人愛慕。
李敖是懂得來訪者心理的,當攝像機前的採訪告一段落,李敖站起身,領著大家參觀他的工作環境,從書房式客廳到寫作間。
寫作間窗明幾淨,桌上雖然有不少書和資料,但一切都是井井有條。早就聽說李敖愛幹淨,最恨亂七八糟的邋遢,沒想到他的家收拾得這麼整潔,而且是他自己動手的。他說,抹桌子掃地,是他鍛煉身體的方法。拿起筆打掃天下,拿起掃帚打掃房屋,他能把兩者協調得如此之好。突然想起來,片子裡要用幾張李敖不同時期的照片,插在李敖訪談內容的中間。我向李敖提出要求,並表示不帶走,就在他家裡翻拍一下。李敖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到他的資料櫃裡翻了一通,找出了幾張黑白照。其中有一張是他在小學時拍的,當時用在學生証上,已經發黃了。照片上的李敖光著腦袋,嘴巴緊抿著,眼睛似乎在盯著什麼看,那是一個不服輸的少年李敖。
我們告辭時,李敖送大家到門口。李敖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始至終興致挺高,客氣而不做作。我們滿載而歸,皆大歡喜。這是一次成功的採訪。”
本文摘自《文匯讀書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