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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不成正義在

生意不成正義在

劉誠龍

民國報人黃遠生, 以奇風異骨隆譽民國報界, 人皆稱能, 或與劉少少、丁佛言被時人譽為“新聞三傑”, 或以“能想、能走、能聽、能寫”稱為“業界四能”, 譽之高者, 謂雙第一:中國第一個真正現代意義上的記者, 其“遠生通訊”更視為當年中國新聞界的第一大品牌。 可歎複可歎的是, 黃公英年被殺, 享年三十一, 長使英雄淚滿襟。

尤悲涼者是, 其死可以六字語讓後人痛徹:冤有頭, 債無主。 冤有頭, 乃是黃公“有膽略, 公然撰文警告三大勢力:袁世凱、國民黨、進步黨。 馳騁京都, 筆戰梟雄。 ”結怨梟雄多, 誰個梟雄殺的他?都無人“宣稱對此事負責”,

有謂是“被愛國華僑當作帝制餘孽炸死的”, 有謂“被革命党人以袁黨人罪名槍殺於住宅內的”;有謂“被袁派遣殺手狙擊身亡是”, 還有謂是“被孫中山派人刺殺的”……到底被誰殺的?真相或只有一個, 不真相卻有N多;不真相變成真相, 或謂手法造真相, 源自N多手法出自一個心法:閣下恨誰, 兇犯即誰。 閣下若恨袁世凱, 那兇手便是袁世凱;兄弟若恨國民黨, 那罪魁便是國民黨;大V先生若恨秦始皇, 也可羅列證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證出張飛無可置疑地殺了嶽飛。

黃公江西九江人, 出身書香門第, 其家向來“文采秀髮”, 思想初裝腦者, 是四書五經;後來換腦, 觀念轉新學西學——其經書開蒙時節, 還請了外教,

洋女教師授其英語;十八歲(1903), 參加縣試, 中秀才, 同年秋, 中舉人, 冠贛省第七。 次年, 大清舉行末代科舉, 黃公高中進士。 同榜者, 有沈鈞儒、譚延闓、葉恭綽等。 “慈恩寺下題名處, 十七人中最少年”, 在中國最後一批進士中, 屬遠生最年輕, 時不滿二十周歲, 真個神童。

黃公科舉成進士, 贏得“知縣即用”榜頭, 卻是天生反骨, 中進士年, 便以進士身份東渡日本, 入日本中央大學學習法律。 入體制內, 出體制外;再入體制內, 再出體制外, 黃公在體制內外出出進進, 出進也多矣, 六年後, 以海歸身份歸清, 歷任清政府郵傳部員外郎、參議廳行走、編譯局纂修、法政講習所講員等職。

置身官界, 做得甚事?不是為虎作倀, 縱惡貫不滿盈, 倀跡也不用罄竹, 一頁紙是難書的;不行虎惡,

不行倀跡, 或只能一杯清茶一張報作祿蠹了, “以極可愛之青年之光陰, 而潦倒于京曹”, 此非黃公之願, 黃公之願是“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誓言“吾之官乃與滿廷俱斃”, 官場不立身, 何處立命?“立意不做官, 不做議員, 而遁身于報館與律師。 ”黃公後來沒遁身律師, 而顯身於報館。

黃公非遁身報館, 而是顯身報館。 顯身兩字, 最是麻煩。 紅顏薄命, 黑顏薄運, 不紅不黑間, 命運最佳;才高斷壽, 才低斷祿, 才高才低者, 壽祿恰好。 才在高低處, 名在顯遁間, 味在其味中, 方是真欣然。 才名也不能走極端嘛。 奈何黃公, 筆好, 才高, 名氣尤大, 這就出問題了。 黃公做新聞做時論, 錢基博在《現代中國文學史》評黃公, “遠庸(黃公之字)文章典重深厚,

胎息漢魏, 洞朗軒辟, 辭兼莊諧, 尤工通訊, 幽隱畢達, 都下傳觀, 有紙貴之譽。 ”如此大才, 不為我用, 便當我殺。

袁世凱先要用他, 1915年, 袁氏帝心膨脹, 自己不好意思, 得請他人勸進, 一時間帝王師者, 無冕之王者, 放浪青樓男女雙方者, 皆在袁氏羅致名單裡。 要羅致便要招士, 便要養士;一般士人袁氏也要, 卻出價不高, 比如那些妓女勸進團, 袁氏不過是按上街人頭招待一餐盒飯;大V之士, 袁氏更要, 出價奇高, 比如袁世凱曾叫梁啟超公作一篇吏部文章, 歌頌帝制, 出價是20萬光洋(與人民幣匯率幾何?閣下扒拉算盤算去吧);黃公乃報界大V, 其時任《亞細亞報》上海版總撰述, 文采風流, 筆底生人, 筆底殺人, 他人之或生或死, 在其筆端之提起與放下間。

有謂, 天下沒有談不攏的生意, 只有出不起的價位。 此言放之四海而皆準麼?皆准?皆准?卻也失之與梁啟超也。 不准?真不准?准之於大V也;准?不准?不准?准?准與不准間, 得之于黃遠生也。

黃公也不是沒猶豫, 黃公對袁氏素有好感, “袁總統當前北洋時代, 威望隆然, 海內之有新思想者, 無不以非常之事相期望。 ”黃公此論, 論者是袁總統;到了1915年, 袁總統身份擬轉換為袁皇帝, 黃公也擬轉評論口氣, 他膽略大起自思想新嘛, “指斥乘輿, 指斥權貴”, 而倒行逆施者如袁氏, 黃公自然是不太尿他的。 奈何袁氏出手闊綽, 一者給個現金10萬光洋用一用, 二者給個部長職位玩一玩, 孔方兄不夠搖動心中旌, 紅翎子當可搬動腦膜頂。 人嘛, 誰人無弱項?黃公看在價格份上, 答應做這一筆靈魂買賣。

生意蠻劃得來,到底沒做成,蓋因黃公思想終究是新的,賣心買筆,心搖筆搖——文心若搖,文筆自搖,文筆搖搖擺擺如秋千,頌帝制是“似是而非”,黃公夫子自道是“主旨尚未過於沒卻良心”,袁氏一讀不得勁,袁氏要的是死心塌地,哪要首鼠兩端?10萬光洋不曾買個騎士,買來個騎牆士,袁氏自覺太冤枉,袁氏敲起桌子,說了重話,叫黃公再做一篇立意堅決,帝制昂揚之頌聖文。不曉得是袁氏話太重,傷了尊嚴,而是他不肯再加價,再出重價採購尊嚴;抑或是黃公思想樹了定海神針,他肯賣身,不肯賣靈魂了,按黃公說法是,這一天是“人格上爭死活的最後一關”。這天是1915年9月3日,黃公逃離帝京,南下上海,新思想戰勝了舊蠹念。

黃公之筆,刺貪刺虐,刻鐵有痕,其論民國代前清,“不過一班舊食人,而換取一班新食人者”;其論民國之非,“蓋瓦解於前清,而魚爛于袁總統也”;其譏刺精緻之利己主義者,“彼以為天下之人,殆無有不能以官或錢收買者”……議論之剴切之風生,譏刺之鋒利之深刻,巍然士中大腕,呵呵,黃公諷天下之人,都可被錢與官收買了去,不料也是請君入甕,進了自個設論之甕中,他也曾被光洋與部長,收買去也。

光洋與部長收買了黃公自己,而黃公再用尊嚴與良知贖回自己。這其中是甚使然?是生意還是編制,是價格還是價值?生意不成貞潔在,在在多有,本來是相約入賓館的,付資不足,便告強姦,妓女壯烈轉身,身為烈女,多;生意不成英雄在,在在多有,本來是說好做偏房的,打點不夠,二奶華麗轉身,身先反貪,多;生意不成壯士在,在在多有,本來是談好價格做頌聖的,後來是沒給職位,思想陣地前,倒戈一擊,多——反之,原來喏喏之士,忽然間不怕開水燙,成了諤諤之士,緣故者何?也或是價格沒談成吧——反之,也可以推論,一直不曾是嗻嗻之士,一直在做諤諤之士,無他,在等人來談價格焉——正義談不成,我要跟你談生意;生意談不成,我要跟你談正義。

這話扯寬了。黃公南下上海,隨即在《申報》《時報》與《大陸報》刊發啟事,聲明與袁氏御用之《亞細亞報》脫離“父子關係”,稱原來“鼓吹帝制”者,全是假話,與自個內心“宗旨不符”,現在當劃清界限,“不願與聞”。之後,黃公還做了《懺悔錄》,其言與魔共舞,乃是“魂為軀役”,源自內心“理欲交戰”,痛悔自己“既不能為真小人,又不能為真君子”……文人常常解剖別人,從不解剖自己,故一為文人,不足為觀;黃公卻時時解剖別人,更深刻地更無情地解剖自己,果然真君子。只是君子難做,士之君子要做,難做壯士,得做烈士,黃公發佈與權貴斷交書,權杖惱羞成怒,殺心頓起,不是跨省追殺,更是跨國追殺:1915年12月25日,黃公被惡人(其人者誰,無定論焉)所支使之槍手劉北海,槍殺於三藩市都扳街,時年31年。順便說句,有士高論民國新聞甚自由,不過也有人統計了新聞自由下冤魂不少,僅從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被封閉的報館達71家,傳訊49家,搗毀9家,24位報人被殺害,60餘位報人被捕。

不說這個,轉過來說黃公。黃公於體制之出入,於思想之轉換,于正義之往來,果如其所言乃是“理欲交戰”,非出自“價義交換”?考黃公此前此後,而最後命殉正義,我對黃公是蠻相信的。

我或有不信者,不是黃公,而是閣下。

答應做這一筆靈魂買賣。

生意蠻劃得來,到底沒做成,蓋因黃公思想終究是新的,賣心買筆,心搖筆搖——文心若搖,文筆自搖,文筆搖搖擺擺如秋千,頌帝制是“似是而非”,黃公夫子自道是“主旨尚未過於沒卻良心”,袁氏一讀不得勁,袁氏要的是死心塌地,哪要首鼠兩端?10萬光洋不曾買個騎士,買來個騎牆士,袁氏自覺太冤枉,袁氏敲起桌子,說了重話,叫黃公再做一篇立意堅決,帝制昂揚之頌聖文。不曉得是袁氏話太重,傷了尊嚴,而是他不肯再加價,再出重價採購尊嚴;抑或是黃公思想樹了定海神針,他肯賣身,不肯賣靈魂了,按黃公說法是,這一天是“人格上爭死活的最後一關”。這天是1915年9月3日,黃公逃離帝京,南下上海,新思想戰勝了舊蠹念。

黃公之筆,刺貪刺虐,刻鐵有痕,其論民國代前清,“不過一班舊食人,而換取一班新食人者”;其論民國之非,“蓋瓦解於前清,而魚爛于袁總統也”;其譏刺精緻之利己主義者,“彼以為天下之人,殆無有不能以官或錢收買者”……議論之剴切之風生,譏刺之鋒利之深刻,巍然士中大腕,呵呵,黃公諷天下之人,都可被錢與官收買了去,不料也是請君入甕,進了自個設論之甕中,他也曾被光洋與部長,收買去也。

光洋與部長收買了黃公自己,而黃公再用尊嚴與良知贖回自己。這其中是甚使然?是生意還是編制,是價格還是價值?生意不成貞潔在,在在多有,本來是相約入賓館的,付資不足,便告強姦,妓女壯烈轉身,身為烈女,多;生意不成英雄在,在在多有,本來是說好做偏房的,打點不夠,二奶華麗轉身,身先反貪,多;生意不成壯士在,在在多有,本來是談好價格做頌聖的,後來是沒給職位,思想陣地前,倒戈一擊,多——反之,原來喏喏之士,忽然間不怕開水燙,成了諤諤之士,緣故者何?也或是價格沒談成吧——反之,也可以推論,一直不曾是嗻嗻之士,一直在做諤諤之士,無他,在等人來談價格焉——正義談不成,我要跟你談生意;生意談不成,我要跟你談正義。

這話扯寬了。黃公南下上海,隨即在《申報》《時報》與《大陸報》刊發啟事,聲明與袁氏御用之《亞細亞報》脫離“父子關係”,稱原來“鼓吹帝制”者,全是假話,與自個內心“宗旨不符”,現在當劃清界限,“不願與聞”。之後,黃公還做了《懺悔錄》,其言與魔共舞,乃是“魂為軀役”,源自內心“理欲交戰”,痛悔自己“既不能為真小人,又不能為真君子”……文人常常解剖別人,從不解剖自己,故一為文人,不足為觀;黃公卻時時解剖別人,更深刻地更無情地解剖自己,果然真君子。只是君子難做,士之君子要做,難做壯士,得做烈士,黃公發佈與權貴斷交書,權杖惱羞成怒,殺心頓起,不是跨省追殺,更是跨國追殺:1915年12月25日,黃公被惡人(其人者誰,無定論焉)所支使之槍手劉北海,槍殺於三藩市都扳街,時年31年。順便說句,有士高論民國新聞甚自由,不過也有人統計了新聞自由下冤魂不少,僅從1912年4月到1916年6月,被封閉的報館達71家,傳訊49家,搗毀9家,24位報人被殺害,60餘位報人被捕。

不說這個,轉過來說黃公。黃公於體制之出入,於思想之轉換,于正義之往來,果如其所言乃是“理欲交戰”,非出自“價義交換”?考黃公此前此後,而最後命殉正義,我對黃公是蠻相信的。

我或有不信者,不是黃公,而是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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