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
唐寶民
許壽裳在文章中曾回憶了這樣一件事:有一段時間,
二人跟章太炎先生學習古文,
在學習過程中,
魯迅是極少發言的,
但有一回,
章太炎問大家:“文學的定義怎樣?”魯迅回答說:“文學和科學不同,
科學重在啟發理性,
文學重在增進感情。
”章太炎不同意魯迅的觀點,
他糾正道:“這樣的劃分辦法雖然比前人較勝一籌,
可是仍然有失當的地方。
比如郭璞的《江賦》,
木華的《海賦》,
又何嘗能動人哀樂呢?”魯迅先生當時並沒有反駁章太炎,
但過後,
他卻對許壽裳說:“我以為先生詮釋文學,
把範圍弄得太寬泛了。
其實,
文字與文學是有著根本區別的。
《江賦》、《海賦》之類,
文辭雖然奧博,
而它們的文學價值就很難說。
”顯然,
魯迅先生雖然尊章太炎為師,
但對章太炎的觀點並不盲從,
而是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思考,
學者林賢治就此評論說:“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
‘吾愛吾師,
吾更愛真理。
’當周樹人一旦發現了先生和真理之間的距離,
就會固執地站到真理的一邊,
從心底裡堅持自己。
”
蔣百里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時,
與蔡鍔為同窗好友,
在蔡鍔的引見下與梁啟超結識,
並拜梁啟超為老師,
梁啟超欣然應允,
二人從此有了師生之誼,
過從甚密。
梁啟超對他也很關懷,
在各方面對他進行照顧,
蔣百里十分感激。
梁啟超在日本橫濱創辦了一份《新民叢報》,
宣傳“立憲”,
主張用改良的方式來救中國。
與改良主義針鋒相對的是革命派,
蔣百里傾向革命,
反對改良,
對梁啟超的主張頗不贊同,
於是就用“飛生”的筆名在報紙上發表文章,
對梁啟超的改良思想進行批判,
梁啟超十分重視,
親自寫了《答飛生》一文在《新民叢報》上進行辯解。
後來,
大家都知道了“飛生”就是蔣百里,
有人問蔣百里:“梁任公是你的恩師,
你怎麼同他公開論戰,
不怕損害師生情誼嗎?”蔣百里引用了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來回答:“吾愛吾師,
但吾更愛真理!”其率真性格袒露無疑。
歷史學家唐德剛曾與大學者胡適有過多年交往,
雖然唐德剛沒有上過胡適的課,
但唐德剛自認是胡適的弟子,
對胡適這位老師極為尊敬。
需要注意的是,
唐德剛雖然尊敬胡適,
但在學術問題上,
卻毫不含糊,
不因胡適是自己尊敬的老師就盲目地同意胡適的觀點,
而是敢於對胡適的觀點進行挑戰。
1917年1月,
胡適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了轟動一時的《文學改良芻議》,
在這篇文章中,
胡適提出寫文章的八點主張:須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這篇文章吹響了新文化運動的號角,
但唐德剛先生對這篇文章的觀點卻頗有看法,
1979年1月23日,
他寫了《芻議再議——重讀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一文,
對胡適的觀點提出了質疑,
並逐條進行批駁,
“可是四十年過去了,
徽州胡傳的兒子,
把桐城方東美的祖宗,
早已打得灰溜溜見不得人。
但是胡博士從此以後就能取方劉姚而代之,
來他個‘天下文章其在績溪乎’了嗎?四十年河東轉河西,
這個文藝界‘徽州幫’‘黑線專政’也該到了被造反的時候了吧!”接著,
唐德剛扯起反旗,
開始造他老師胡適的反:“第一,
做文章一定要‘言之有物’嗎?屈原的《九歌》,
就沒有哪一‘歌’裡面是有物的,
你能說屈原的文章不好?寫文章不應‘模仿古人’嗎?近四十年來,
我的同學之中就不知出了多少小魯迅、小胡適、小巴金。
不模仿魯迅、胡適,
白話文就作不好……不模仿古人還行?寫詩文‘要講求文法’?聞一多大師生前所最賞識的那種‘看不懂、念不出’的艾山體新詩,
就一點文法也沒有,
它硬是頂呱呱的好詩……”唐德剛是這樣理解“老師”一詞的意義的:“至於我這個學生對老師的學問的學習保持個什麼態度呢?我認為‘老師’一詞的意義,
並不代表真理的終點,
但是老師畢竟是老師,
所以對老師的全盤否定,
甚至把老師的祖墳也給挖掉,
那就太混帳了;相反,
對老師的全面肯定,
也是病態,
胡先生一輩子都叫我們做個‘不受惑的人’”。
胡適曾引用過“洞山和尚”的故事:洞山和尚是雲崖和尚的及門高足,
有人問洞山和尚:“你贊成你的老師雲崖和尚的話嗎?”洞山和尚回答說:“半肯半不肯。
”那個人又問:“為什麼不全部肯定?”洞山和尚說:“若‘全肯’,
即辜負先師也!”如果全部肯定,
就辜負了老師了。
魯迅、蔣百里及唐德剛對待老師的態度,
就是“半肯半不肯”,
這種態度看似大逆不道,
其實是對學術的一種尊重。
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
魯迅、蔣百里及唐德剛的選擇,其實就是在踐行亞里斯多德的那句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誠如唐德剛所解釋的那樣:“對他們的老師不願‘全肯’,不是不敬愛其老師,正是由於‘不辜負先師’才不願‘全肯’。‘全肯’則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則文化便停擺了。”
魯迅、蔣百里及唐德剛的選擇,其實就是在踐行亞里斯多德的那句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誠如唐德剛所解釋的那樣:“對他們的老師不願‘全肯’,不是不敬愛其老師,正是由於‘不辜負先師’才不願‘全肯’。‘全肯’則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則文化便停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