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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殷弘:古今中西地緣政治思想對當代中國的啟示

地緣政治基於一個在人類生活中最悠久和最廣泛的根本事實:人類生活很大程度上由它處在其中的全部地表自然環境規定;各不同的政治共同體的內外屬性和行為方式, 連同它們之間基本的政治關係和實在、潛在互動, 很大程度上由可以稱作“國際關係物質基座”的地緣秉性或地緣動能規定。 地緣政治思想是關於國際政治權勢與國家地理環境之間的關係的思想。 它涉及的是經久的地緣空間關係對國際權勢關係和權勢重心的影響, 是地理環境的作用和與之關聯的技術、社會政治組織及人口狀況的變化趨勢對國家間力量對比的內在含義。

權勢是地緣政治思想的最基本概念, 安全或與安全有關的權勢積聚、投射或擴展是其最基本的價值取向。

因此, 地緣政治躋身于最悠久的人類政治之列, 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思想是一類最悠久的人類政治思想。 在此需要凸顯和例解中國的古老和深刻的地緣政治、地緣戰略理念。

中國古代地緣政治思想例解

中國歷史上單獨一項最偉大的政治論文是賈誼的《過秦論》, 它為層層闡析以至揭示極強大的秦帝國二世而暴亡的根本原因, 幾乎在下篇的一開篇就濃墨重彩地展示強秦的地緣政治優勢和相應的地緣戰略, 顯露出初漢地緣政治思想的燦爛光華:

秦地被山帶河以為固, 四塞之國也。 自穆公以來, 至於秦王, 二十餘君, 常為諸侯雄。 豈世世賢哉?其勢居然也。 且天下嘗同心並力而攻秦矣。 當此之世, 賢智並列, 良將行其師, 賢相通其謀, 然困於阻險而不能進, 秦乃延入戰而為之開關, 百萬之徒逃北而遂壞。 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 勢不便也。

不僅如此, 接下來三句輝煌地揭示了六國聯盟戰爭和制衡努力的內在困難, 那出於地緣政治形勢和更多因素:

秦小邑並大城, 守險塞而軍, 高壘毋戰, 閉關據厄, 荷戟而守之。 諸侯起於匹夫, 以利合, 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親, 其下未附, 名為亡秦, 其實利之也。 彼見秦阻之難犯也, 必退師。

《史記·商君列傳》記載了中國史上最偉大的政治改革家商鞅(在其改革的正負兩面歷史結果的規模和激進程度意義上的“最偉大”,

還有在他的政治決心和非常創新性的政治哲學意義上的“最偉大”), 包括記載了他對魏國的關鍵的擴張主義地緣戰略戰役, 那基於對秦王國最關鍵的地緣政治形勢的透徹理解;同時, 這記載也間接地體現了中國史上最偉大的史家司馬遷的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灼見:

其明年[前341 年, 變法發動後15年——作者注, 下同]齊敗魏兵於馬陵, 虜其太子申, 殺將軍龐涓。 其明年, 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 譬若人之有腹心疾, 非魏並秦, 秦即並魏。 何者?魏居領厄之西, 都安邑, 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 利則西侵秦, 病則東收地。 今以君之賢聖, 國賴以盛。 而魏往年大破於齊,

諸侯畔之, 可因此時伐魏。 魏不支秦, 必東徙。 東徙, 秦據河山之固, 東鄉以制諸侯, 此帝王之業也。 ”孝公以為然, 使衛鞅將而伐魏。 魏使公子卬將而擊之。 軍既相距, 衛鞅遺魏將公子卬書曰:“吾始與公子驩, 今俱為兩國將, 不忍相攻, 可與公子面相見, 盟, 樂飲而罷兵, 以安秦魏。 ”魏公子卬以為然。 會盟已, 飲, 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卬, 因攻其軍, 盡破之以歸秦。

《史記·蘇秦列傳》記錄合縱戰略(為制衡或擊破單獨一個最強國家擁有的威脅性優勢的大聯盟締造)推銷員蘇秦。 他鼓舌如簧地分別向六國作的推銷論辯都基於對一國根本戰略形勢的分析, 而所有這些分析都有一個固定模式:地緣戰略位置+總的和有特徵的國力+與其他強國的關係。

他的分析全都在其不同維度上具體細緻, 使人想起邁內克在《馬基雅維裡主義》一書內論述的、近兩千年後的偉大國務家黎塞留及其“參謀人員”。

如此可彰顯中國傳統地緣戰略思想之豐饒和悠久的例解幾乎無窮無盡!信手拈來, 一個例解可見於《後漢書·隗囂公孫述列傳》。 在粉碎了王莽政權的“自然狀態”似的革命戰爭之後, 光武帝歷時十多年從事統一戰爭, 而其中有個最大最久的敵人——那個時代最強的華夏地區性軍閥——公孫述。 有一種地緣戰略分析和提倡對公孫述大有影響, 那是關於西南蜀地的地緣經濟和地緣戰略裨益的, 而且事實上它們大大便利了他的分離主義事業:

蜀地肥饒, 兵力精強, 遠方士庶多往歸之, 邛、笮君長皆來貢獻。李熊複說述曰:“今山東饑饉,人庶相食;兵所屠滅,城邑丘墟。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穀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幹,器構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北據漢中,杜褒斜之險;東守巴郡,拒扞關之口;地方數千里,戰士不下百萬。見利則出兵而略地,無利則堅守而力農。東下漢水以窺秦地,南順江流以震荊、揚。所謂用天因地,成功之資。今君王之聲,聞於天下,而名號未定,志士孤疑,宜即大位,使遠人有所依歸。”述曰:“帝王有命,吾何足以當之?”熊曰:“天命無常,百姓與能。能者當之,王何疑焉!”……建武元年[西元25年]四月,遂自立為天子,號成家。色尚白。建元曰龍興元年。

另一個例解(如此的例解幾乎無窮無盡!)是東漢班固為其《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寫的篇末評論,那洞察到了地理狀況和地緣文化的至關重要的“傳統締造”效能,指出華夏的那部分可貴的“尚武精神”有其顯著的歷史性邊疆源所:

秦、漢已來,山[華山或崤山]東出相,山西出將。秦時將軍白起,郿[今陝西眉縣東]人;王翦,陽[今陝西富平縣東北]人。漢興,鬱郅[今甘肅慶陽]王圍、甘延壽,義渠[今甘肅寧縣西北]公孫賀、傅介子,成紀[今甘肅通渭東北]李廣、李蔡,杜陵[今西安市東南]蘇建、蘇武,上邽[今甘肅天水]上宮桀、趙充國,襄武[今甘肅隴西縣東南]廉褒,狄道[今甘肅臨洮縣]辛武賢、慶忌,皆以勇武顯聞。蘇、辛父子著節,此其可稱列者也,其餘不可勝數。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

今日中國不應忘記的西方“教義”

現在來說當今中國。當今中國在亞太地區乃至全球所處的地緣政治、地緣戰略和地緣經濟形勢何等廣泛和複雜,面對的有關任務和挑戰又何等多樣和愈益尖銳!從嚴格意義上的戰略視野出發,大概最重大的一對事實和趨向在於:中國海洋能力和海洋權勢的增強突飛猛進,此乃中國總體實力和中國戰略權勢理所應當的增進的一大方面;與此同時,中國對外關係和對外政策的兩個最重要的方面(兩項重中之重),即對美和對亞洲鄰國的關係和政策,都在一定意義上被“鎖在”海洋戰略競爭、海洋領土爭端以及海洋權益爭執之中。中國的必然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在、並且必須是在海洋上。與此同時,“修昔底德陷阱”也首先是在海洋上。

在中國的對美關係(特別是其中的戰略層面)上一定要牢牢記住以下根本事實:在經久不息的地緣政治與程度空前的全球化複雜交織的當今世界,太平洋西岸的巨型中國是高速增強著的最大發展中國家,太平洋東岸的巨型美國則是實力最強和權勢最廣的發達國家,兩國間的當代關係實屬多維、複雜、能動和意義非凡。中美兩國既非單純的對手,亦非單純的夥伴,雙邊關係中基本的競爭、對立、協調和合作成分既有相對的穩定性質,又有不息的變動特徵。中美兩國都須明白,任何非同小可的彼此間輕視,任何左右相關國策的誤識或偏見,任何就對方的緊要利益、實際能力和基本情感做出的嚴重誤判,都會導致重大的損失和往往深遠的後患;無論是試圖以實力脅迫對方屈服的強硬做法,還是出於激憤和莽撞的過激反應,都可謂政治上的淺薄和戰略上的輕浮。

必須念念不忘,我們的長久和根本的戰略對手頗大程度上由其基本的歷史記憶、政治文化和政治思想塑造,其中包括以馬漢和麥金德為最大宗師的西方現當代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思想。馬漢相應於帝國主義擴張和霸權競爭的時代背景,試圖通過從戰略上分析並總結英國確立其世界權勢的歷程,既為英國維持其優越地位、也為美國崛起為一流強國提供根本的戰略指南。在他的理論中,近海和島嶼殖民地以及海外基地,與強大的海軍和遠洋商船隊一樣,是世界性權勢的基本要素。

麥金德在19-20世紀之交做出了兼具深刻洞察和過頭恐懼的著名預言:“世界政治的樞紐地區難道不是這麼一個廣大的歐亞地區:那裡海船不能進入,但在古昔卻任騎馬的遊牧民族馳騁,而在今天將被鐵路網路覆蓋?”這樞紐地區“在世界上佔據德國在歐洲戰略的中心戰略位置……對樞紐國家有利、導致它擴張鯨吞歐亞地帶的力量對比的總格局,將使巨量大陸資源之用於艦隊建設成為可能,到那時世界帝國就將為期不遠。”

這些都是他們的經久教義!不僅如此,20世紀開始後不久,在英德敵意愈益加深、特別是英德海軍競賽的背景下,英國政府認定德國為頭號敵人,而在這戰略定向方面起了重大作用的著名的克勞備忘錄用麥金德的邏輯強調:“最強大的陸軍與最強大的海軍結合於單獨一個國家,將迫使世界(實為英美兩強與德國的歐陸大敵法俄)聯合起來掙脫這一夢魘。”這就是他們的根本信條!牢記這些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意識形態”,大有利我們堅持在根本上正義和有利的國家戰略方向。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本文為作者在人民大學國際安全與戰略工作坊·圓桌討論上的發言,經作者本人審定,澎湃新聞獲授權發表。)

邛、笮君長皆來貢獻。李熊複說述曰:“今山東饑饉,人庶相食;兵所屠滅,城邑丘墟。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穀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幹,器構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北據漢中,杜褒斜之險;東守巴郡,拒扞關之口;地方數千里,戰士不下百萬。見利則出兵而略地,無利則堅守而力農。東下漢水以窺秦地,南順江流以震荊、揚。所謂用天因地,成功之資。今君王之聲,聞於天下,而名號未定,志士孤疑,宜即大位,使遠人有所依歸。”述曰:“帝王有命,吾何足以當之?”熊曰:“天命無常,百姓與能。能者當之,王何疑焉!”……建武元年[西元25年]四月,遂自立為天子,號成家。色尚白。建元曰龍興元年。

另一個例解(如此的例解幾乎無窮無盡!)是東漢班固為其《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寫的篇末評論,那洞察到了地理狀況和地緣文化的至關重要的“傳統締造”效能,指出華夏的那部分可貴的“尚武精神”有其顯著的歷史性邊疆源所:

秦、漢已來,山[華山或崤山]東出相,山西出將。秦時將軍白起,郿[今陝西眉縣東]人;王翦,陽[今陝西富平縣東北]人。漢興,鬱郅[今甘肅慶陽]王圍、甘延壽,義渠[今甘肅寧縣西北]公孫賀、傅介子,成紀[今甘肅通渭東北]李廣、李蔡,杜陵[今西安市東南]蘇建、蘇武,上邽[今甘肅天水]上宮桀、趙充國,襄武[今甘肅隴西縣東南]廉褒,狄道[今甘肅臨洮縣]辛武賢、慶忌,皆以勇武顯聞。蘇、辛父子著節,此其可稱列者也,其餘不可勝數。何則?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

今日中國不應忘記的西方“教義”

現在來說當今中國。當今中國在亞太地區乃至全球所處的地緣政治、地緣戰略和地緣經濟形勢何等廣泛和複雜,面對的有關任務和挑戰又何等多樣和愈益尖銳!從嚴格意義上的戰略視野出發,大概最重大的一對事實和趨向在於:中國海洋能力和海洋權勢的增強突飛猛進,此乃中國總體實力和中國戰略權勢理所應當的增進的一大方面;與此同時,中國對外關係和對外政策的兩個最重要的方面(兩項重中之重),即對美和對亞洲鄰國的關係和政策,都在一定意義上被“鎖在”海洋戰略競爭、海洋領土爭端以及海洋權益爭執之中。中國的必然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在、並且必須是在海洋上。與此同時,“修昔底德陷阱”也首先是在海洋上。

在中國的對美關係(特別是其中的戰略層面)上一定要牢牢記住以下根本事實:在經久不息的地緣政治與程度空前的全球化複雜交織的當今世界,太平洋西岸的巨型中國是高速增強著的最大發展中國家,太平洋東岸的巨型美國則是實力最強和權勢最廣的發達國家,兩國間的當代關係實屬多維、複雜、能動和意義非凡。中美兩國既非單純的對手,亦非單純的夥伴,雙邊關係中基本的競爭、對立、協調和合作成分既有相對的穩定性質,又有不息的變動特徵。中美兩國都須明白,任何非同小可的彼此間輕視,任何左右相關國策的誤識或偏見,任何就對方的緊要利益、實際能力和基本情感做出的嚴重誤判,都會導致重大的損失和往往深遠的後患;無論是試圖以實力脅迫對方屈服的強硬做法,還是出於激憤和莽撞的過激反應,都可謂政治上的淺薄和戰略上的輕浮。

必須念念不忘,我們的長久和根本的戰略對手頗大程度上由其基本的歷史記憶、政治文化和政治思想塑造,其中包括以馬漢和麥金德為最大宗師的西方現當代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思想。馬漢相應於帝國主義擴張和霸權競爭的時代背景,試圖通過從戰略上分析並總結英國確立其世界權勢的歷程,既為英國維持其優越地位、也為美國崛起為一流強國提供根本的戰略指南。在他的理論中,近海和島嶼殖民地以及海外基地,與強大的海軍和遠洋商船隊一樣,是世界性權勢的基本要素。

麥金德在19-20世紀之交做出了兼具深刻洞察和過頭恐懼的著名預言:“世界政治的樞紐地區難道不是這麼一個廣大的歐亞地區:那裡海船不能進入,但在古昔卻任騎馬的遊牧民族馳騁,而在今天將被鐵路網路覆蓋?”這樞紐地區“在世界上佔據德國在歐洲戰略的中心戰略位置……對樞紐國家有利、導致它擴張鯨吞歐亞地帶的力量對比的總格局,將使巨量大陸資源之用於艦隊建設成為可能,到那時世界帝國就將為期不遠。”

這些都是他們的經久教義!不僅如此,20世紀開始後不久,在英德敵意愈益加深、特別是英德海軍競賽的背景下,英國政府認定德國為頭號敵人,而在這戰略定向方面起了重大作用的著名的克勞備忘錄用麥金德的邏輯強調:“最強大的陸軍與最強大的海軍結合於單獨一個國家,將迫使世界(實為英美兩強與德國的歐陸大敵法俄)聯合起來掙脫這一夢魘。”這就是他們的根本信條!牢記這些地緣政治和地緣戰略“意識形態”,大有利我們堅持在根本上正義和有利的國家戰略方向。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本文為作者在人民大學國際安全與戰略工作坊·圓桌討論上的發言,經作者本人審定,澎湃新聞獲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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