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鐘敬文
近來因為在山裡常常看到茶園, 不禁想說點與茶有關的零碎話兒。
茶樹, 是一種軀幹矮小的植物, 這是我早年所不知道的。
自然, 物品味道的本身, 是很有關係的;但最大的原因, 還是因為日常的應用得太普通了吧, 喝茶的情趣, 無論如何, 總來不及喝酒風雅。 這當然不是說自來被傳著關於它的逸事、雋語, 是連鱗片都找不出的。 譬如“兩腋生風”, “詩卷茶灶”, 這都是值得提出的不可湮沒的佳話。 但我們仍然不能不說酒精是比它有力地大占著俊雅的風頭的。 舉例是無須乎的, 我們只要看詩人們的文籍中,
吟詠到茶的詩句, 合攏起來, 自然是有著相當的數量的;可是此刻我腦子裡遺忘得幾乎等於零。
嶺表與江之南北, 都是有名產茶的地方。 因為從事于探擷的工作者, 大都是婦女之流的緣故吧, 所以採茶這種風俗, 雖沒有採蓮、采菱等, 那樣饒於風韻;但在愛美的詩人和民間的歌者不免把它做了有味的題材而歌詠著。
雙雙相伴採茶枝,
細語叮嚀莫要遲。
既恐梢頭芽欲老,
更防來日雨絲絲。
今日西山山色青,
攜籃候伴坐村亭。
小姑更覺嬌癡慣,
睡倚欄杆喚不醒。
隨便錄出兩首在這裡, 我們讀了, 可以曉得一點採茶女的苦心和憨態吧。
如果咖啡店可以代表近代西方人生活的情調, 那麼, 代表東方人的, 不能不算到那具有中古氣味的茶館吧。 的確, 再沒有比茶館更能夠充分地表現出東方人那種悠閒、舒適的精神了。 在那古老的或稍有裝潢的茶廳裡, 一壺綠茶, 兩三朋侶, 身體歪斜著,談的是海闊天空的天,一任日影在外面慢慢地移過。此刻似乎只有閑裕才是他們的。有人曾說,東方人那種構一茅屋於山水深處幽居著的隱者心理,在西方人是未易瞭解的。我想這種悠逸的茶館生涯,恐於他們也一樣是要茫然其所以的吧。近年來生活的東方化西方化的是非問題,鬧得非常地響亮;我沒有這樣大的勇氣與學識,來做一度參戰或妄圖決判的工作。但東方人——狹一點說,中國人,這種地方,所表現的生活的內外的姿態,與西方人顯然有著不同,是再也無可懷疑的。
說到這裡,我對於茶頗有點不很高興的意態;倘不急轉語鋒,似乎要寫成咒茶文來也未可知。還是讓我以閒散的談話始終這篇小品吧。有機會時,再來認真說一下所謂東西文化的大問題。
中國古代,似乎只有“荼”字沒有“茶”字,據徐鉉說,荼字就是後來的茶字。這大約因為那時我們漢族所居住的黃河流域不是盛產茶的區域吧。又英語裡的茶字作“tea”,據說是譯自漢語的。我們鄉下的方言,讀茶作“de”,聲音很相近;也許當時是從我們閩、廣的福佬語裡翻過去的也說不定呢。高濂的《四時幽賞錄》,是西湖風物知己的評價者;他在冬季的景物裡,寫著這樣一段關於茗花的話:“兩山種茶頗蕃,仲冬花發,若月籠萬樹。每每入山尋茶勝處,對花默共色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且花白若剪雲綃,心黃儼抱檀屑。歸折數枝,插觚為供。枝梢苞萼,顆顆俱開,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腸,色憐青眼,素豔寒芳,自與春風姿態迥隔。幽閒佳客,孰過於君?”(《山頭玩賞茗花》)碎踏韜光的積雪,靈峰的梅香,也在高寒中嗅遍,去年的冬天,總不算辜負這湖上風光了吧。但卻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這文人筆下極力描寫著而為一般世人所不願注意的茶花。今年風雪來時,或容我有補過的機會吧。否則,兩山茶樹,或將以庸俗笑人了。——誰能辯解,我們每天飲喝著它葉片的香氣,于比較精華的花朵,反不能一度致賞!
(原載《荔枝小品》,上海北新書局1927年版)
鐘敬文
(1903.3.20~2002.1.10)原名鐘譚宗。出生于廣東汕尾海豐公平魚街,客家人。他畢生致力於教育事業和民間文學、民俗學的研究和創作工作,貢獻卓著。是我國民俗學家、民間文學大師、現代散文作家。代表作品:《荔枝小品》, 《西湖漫話》, 《海濱的二月》, 《湖上散記》等。
本文節選自書籍《茶人茶話》,圖來源於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轉載請注明。
身體歪斜著,談的是海闊天空的天,一任日影在外面慢慢地移過。此刻似乎只有閑裕才是他們的。有人曾說,東方人那種構一茅屋於山水深處幽居著的隱者心理,在西方人是未易瞭解的。我想這種悠逸的茶館生涯,恐於他們也一樣是要茫然其所以的吧。近年來生活的東方化西方化的是非問題,鬧得非常地響亮;我沒有這樣大的勇氣與學識,來做一度參戰或妄圖決判的工作。但東方人——狹一點說,中國人,這種地方,所表現的生活的內外的姿態,與西方人顯然有著不同,是再也無可懷疑的。說到這裡,我對於茶頗有點不很高興的意態;倘不急轉語鋒,似乎要寫成咒茶文來也未可知。還是讓我以閒散的談話始終這篇小品吧。有機會時,再來認真說一下所謂東西文化的大問題。
中國古代,似乎只有“荼”字沒有“茶”字,據徐鉉說,荼字就是後來的茶字。這大約因為那時我們漢族所居住的黃河流域不是盛產茶的區域吧。又英語裡的茶字作“tea”,據說是譯自漢語的。我們鄉下的方言,讀茶作“de”,聲音很相近;也許當時是從我們閩、廣的福佬語裡翻過去的也說不定呢。高濂的《四時幽賞錄》,是西湖風物知己的評價者;他在冬季的景物裡,寫著這樣一段關於茗花的話:“兩山種茶頗蕃,仲冬花發,若月籠萬樹。每每入山尋茶勝處,對花默共色笑,忽生一種幽香,深可人意。且花白若剪雲綃,心黃儼抱檀屑。歸折數枝,插觚為供。枝梢苞萼,顆顆俱開,足可一月清玩。更喜香沁枯腸,色憐青眼,素豔寒芳,自與春風姿態迥隔。幽閒佳客,孰過於君?”(《山頭玩賞茗花》)碎踏韜光的積雪,靈峰的梅香,也在高寒中嗅遍,去年的冬天,總不算辜負這湖上風光了吧。但卻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這文人筆下極力描寫著而為一般世人所不願注意的茶花。今年風雪來時,或容我有補過的機會吧。否則,兩山茶樹,或將以庸俗笑人了。——誰能辯解,我們每天飲喝著它葉片的香氣,于比較精華的花朵,反不能一度致賞!
(原載《荔枝小品》,上海北新書局1927年版)
鐘敬文
(1903.3.20~2002.1.10)原名鐘譚宗。出生于廣東汕尾海豐公平魚街,客家人。他畢生致力於教育事業和民間文學、民俗學的研究和創作工作,貢獻卓著。是我國民俗學家、民間文學大師、現代散文作家。代表作品:《荔枝小品》, 《西湖漫話》, 《海濱的二月》, 《湖上散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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