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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唐醫生不算漫長的生命中惟一的一個手術,一個婦科手術!

導讀:本文摘錄自鐵凝的小說《大欲女》。 我自己覺得好, 摘錄出來, 分享給你們。

鐵凝:鐵凝, 1957年生河北趙縣, 當代著名作家 [1] 。 主要著作:《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麥秸垛》、《哦, 香雪》、《孕婦和牛》以及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等百餘篇(部), 總計300余萬字。

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 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哦, 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青春片最高獎。 電影《紅衣少女》獲1985年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優秀故事片獎。 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丹麥、西班牙等文字。 亦有小說在香港和臺灣出版。

現任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委員, 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

正文:

唐菲揣著手錶回到家, 一進門, 就擺出一副很凶的樣子跟唐醫生說話。 她的凶相兒把她的五官都給扯歪了, 她想用這凶相兒來掩蓋心中極度的害怕。

她搞不准舅舅對她這件事到底會怎麼樣, 說不定他會把她趕出家門。

唐醫生聽了唐菲的話半天也沒吭聲, 他只是用那雙彈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著他的外甥女, 就像要從她臉上身上驗證出她是在胡扯還是說了真話, 最後他斷定她說的是真話。 他本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平時和唐菲就沒什麼話說, 現在他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有些神經質地握緊兩隻手, 把指關節握得青白青白。

唐菲說舅舅你說話呀。

唐醫生說你, 你讓我說什麼呀你!你, 你想過沒想過大人的難處?

唐菲說您呢, 您想過沒想過我的難處?

唐醫生說你有什麼難處?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學念書, 把你從北京接來住在我的家裡我對得起我死去的親姐姐!可是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你還有沒有尊嚴你還有沒有自尊。

沒有。 唐菲說。

你沒有我還有呢, 唐醫生說:為了你到現在我還是一個人你沒看見嗎?誰願意跟一個帶著外甥女的男人結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說我懂, 所以我不打算再連累您。

唐醫生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菲說只要您幫我做了這個手術, 我立刻就離開家, 我已經快高中畢業了我能養活自己。

唐醫生說什麼?你說什麼?讓我給你做手術?我?

唐菲說啊, 您不是醫生嗎?

唐醫生說你胡說些什麼呀, 這是婦產科的事不是內科, 這怎麼可能呢?

唐菲說怎麼不可能。

唐醫生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我不會做。

唐菲說, 那我就自己去婦產科吧, 我還不去別處, 就去你們醫院的婦產科……

唐醫生立刻打斷唐菲說閉嘴吧你, 你以為我會讓你去?

讓你去當眾出醜, 出你自己的醜, 出我的醜, 出咱們家的醜?!現在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唐菲說什麼問題?

唐醫生說:他是誰?

唐菲不說話。

唐醫生又說, 他是誰你必須告訴我。

唐菲說, 我要是不告訴您呢?

唐醫生說我會到你們學校去調查。

唐菲說好, 我告訴您。 不過您也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父親是誰?

唐醫生說為什麼你在這種時候問這個?

唐菲說, 你們, 您和我媽一直瞞著我這件事, 可是我有權力知道, 我現在這個樣子更有權力知道, 到底誰應該對我負責任?不是我父親又是誰呢?告訴我我父親是誰他在哪兒?

唐醫生說, 不是告訴過你他死了嗎。

唐菲說我不信。 他叫什麼名字怎麼死的死在哪兒, 為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您卻強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說出來。

唐菲提到父親, 使唐醫生不再追問“他是誰”了, 仿佛這是一個交換;他寧肯不知道那個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誰, 也不會給外甥女講她的父親。 可是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 問題就是唐菲的手術。這是唐醫生既棘手又惱火,既憤懣又無奈的一個事實,他拿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他站起來,在他們這兩間不大的平房裡走來走去,他並且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立在牆角的那只並不豐滿的小書架。書架上除了擺著一尊塑膠螢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綠光),只有一些普通內科的臨床參考書,沒有婦產科方面的書籍。

唐菲說舅舅您到底給我做不做手術?

唐醫生說不,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做,會出危險的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唐菲說我不怕。

唐醫生冷笑一聲說: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還能做出這種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約是學著某個電影演員的樣子,她說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會偽造病假條……

唐醫生臉色變了,他有些失態地走到唐菲跟前,輕拍了一下桌子說什麼病假條你胡扯什麼!

唐菲說您偽造病假條給尹小跳她媽,您還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們醫院革命委員會去告您!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像一頭發瘋的母獸一樣就往門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來了,她心裡十分難過,為自己的卑鄙感到難過,為自己在這樣的時候提到無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難過,雖然她的確憎恨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唐醫生攔住唐菲說你在抽風呢你別這麼抽風!他掐住她的胳膊強令她坐下,盡可能維持住一個大人一個長者的尊嚴。他說,如果你不這麼抽風我就會想一想手術的事,給我一點兒時間。

唐醫生的確為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醫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為了唐菲的名譽他不能請任何人幫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須為此歷險。他借了一些書,匆忙從書本上熟悉了一下這手術,熟悉了一下手術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偵察好婦產科的一間手術室。他決定在夜裡撬門進去,用毯子堵嚴門窗(以免燈光洩露),然後秘密施行手術。做這些準備他大約花了一星期時間,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時間越久唐菲的危險就越大。

他們就這樣做了,為防止唐菲疼得出聲他預先用紗布堵住了她的嘴。

對人體器官談不上陌生的唐醫生,在醫學院念書時也在附屬醫院外科實習過的唐醫生,對婦產科的這個小手術沒有半點兒把握。但當初他竭力拒絕唐菲,並非只因自己的沒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婦科醫生,他也決不樂意為自己的外甥女做這個手術。

他覺得這有點兒慘無人道,這是生活給他的難堪,這是唐菲給他的嘲弄。他想像不到他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可是他必須接受。是恐懼使他接受,恐懼也救了他,使他顧不得也來不及猶豫。一旦他懷著極度的恐懼站在手術臺前,仰在臺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親非疏,她簡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醫生的命運。他也不是在做手術,他是在祈禱命運放他渡過難關。

一切總算磕磕絆絆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術室裡和她的舅舅抱頭痛哭。他們就在這痛哭之中相互宣洩了彼此那難以言說的麻煩和哀傷,彌補了他們那從來就無以交流的情感。他們也在這痛哭之中原諒了彼此,血緣那深厚悠遠的魔力親和著他們的肌膚和心。他們是親人,無論他們彼此曾經怎樣地相互漠視。

這是唐醫生不算漫長的生命中惟一的一個手術,一個婦科手術。當他在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他站在高高的煙囪上,眼光最後的落點就是人民醫院那間婦科手術室的窗戶。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對不起唐菲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視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絆腳石。惟有這件事他是對得起她的,他以自己並不高明的醫術,冒著被抓捕、被開除、被判刑的危險,保全過這個孩子最最珍貴的名譽。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從海上來。

問題就是唐菲的手術。這是唐醫生既棘手又惱火,既憤懣又無奈的一個事實,他拿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他站起來,在他們這兩間不大的平房裡走來走去,他並且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立在牆角的那只並不豐滿的小書架。書架上除了擺著一尊塑膠螢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綠光),只有一些普通內科的臨床參考書,沒有婦產科方面的書籍。

唐菲說舅舅您到底給我做不做手術?

唐醫生說不,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做,會出危險的這是人命關天的事。

唐菲說我不怕。

唐醫生冷笑一聲說: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還能做出這種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約是學著某個電影演員的樣子,她說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會偽造病假條……

唐醫生臉色變了,他有些失態地走到唐菲跟前,輕拍了一下桌子說什麼病假條你胡扯什麼!

唐菲說您偽造病假條給尹小跳她媽,您還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您以為我不知道?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們醫院革命委員會去告您!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像一頭發瘋的母獸一樣就往門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來了,她心裡十分難過,為自己的卑鄙感到難過,為自己在這樣的時候提到無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難過,雖然她的確憎恨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唐醫生攔住唐菲說你在抽風呢你別這麼抽風!他掐住她的胳膊強令她坐下,盡可能維持住一個大人一個長者的尊嚴。他說,如果你不這麼抽風我就會想一想手術的事,給我一點兒時間。

唐醫生的確為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醫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為了唐菲的名譽他不能請任何人幫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須為此歷險。他借了一些書,匆忙從書本上熟悉了一下這手術,熟悉了一下手術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偵察好婦產科的一間手術室。他決定在夜裡撬門進去,用毯子堵嚴門窗(以免燈光洩露),然後秘密施行手術。做這些準備他大約花了一星期時間,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時間越久唐菲的危險就越大。

他們就這樣做了,為防止唐菲疼得出聲他預先用紗布堵住了她的嘴。

對人體器官談不上陌生的唐醫生,在醫學院念書時也在附屬醫院外科實習過的唐醫生,對婦產科的這個小手術沒有半點兒把握。但當初他竭力拒絕唐菲,並非只因自己的沒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婦科醫生,他也決不樂意為自己的外甥女做這個手術。

他覺得這有點兒慘無人道,這是生活給他的難堪,這是唐菲給他的嘲弄。他想像不到他必須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可是他必須接受。是恐懼使他接受,恐懼也救了他,使他顧不得也來不及猶豫。一旦他懷著極度的恐懼站在手術臺前,仰在臺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親非疏,她簡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醫生的命運。他也不是在做手術,他是在祈禱命運放他渡過難關。

一切總算磕磕絆絆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術室裡和她的舅舅抱頭痛哭。他們就在這痛哭之中相互宣洩了彼此那難以言說的麻煩和哀傷,彌補了他們那從來就無以交流的情感。他們也在這痛哭之中原諒了彼此,血緣那深厚悠遠的魔力親和著他們的肌膚和心。他們是親人,無論他們彼此曾經怎樣地相互漠視。

這是唐醫生不算漫長的生命中惟一的一個手術,一個婦科手術。當他在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他站在高高的煙囪上,眼光最後的落點就是人民醫院那間婦科手術室的窗戶。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對不起唐菲這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視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絆腳石。惟有這件事他是對得起她的,他以自己並不高明的醫術,冒著被抓捕、被開除、被判刑的危險,保全過這個孩子最最珍貴的名譽。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從海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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