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棠, 選自日本學者毛利梅園的《梅園草木花譜》
日前從魯迅公園經過, 發現棣棠花已經開放了。 初開的零星幾朵黃顏色的棣棠花, 在同是黃花的大片金鐘花和迎春花中很不起眼。 無意中看到, 心裡生出一種驚喜感。
想起以前讀《魯迅全集·書信卷》, 曾見魯迅先生也提及過棣棠花。 那是1935年初, 寫給其好友山本初枝的信, 內容很有趣味:
棠棣花是中國傳去的名詞, 《詩經》中即已出現。 至於那是怎樣的花, 說法頗多。 普通所謂棠棣花, 即現在叫作“郁李”的;日本名字不詳, 總之是像李一樣的東西。 開花期與花形也跟李一樣,
棠棣, 也寫作常棣, 常常用來比喻手足之情。 因為棠棣和棣棠字序顛倒, 這兩種植物的名字很容易混淆, 其實是完全不同的植物。 所以清代汪灝等人奉旨編定的《廣群芳譜》中, 在“棣棠”條下特意辨誤:“郁李名常棣, 與此迥別, 原譜(按:指明代王象晉《群芳譜》)誤合為一, 今正之。 ”
▲白色花的郁李, 選自日本學者毛利梅園的《梅園草木花譜》
魯迅先生雅好植物, 自小就有讀《廣群芳譜》、《花鏡》的興趣。 然而這封信裡, 對於郁李的描述並不完全準確。 在植物科屬上, 郁李屬於薔薇科櫻屬, 是一種灌木, 和李屬的李並不同屬。 李樹是喬木,
我對棣棠印象最深的, 還在於其花色。 棣棠的花瓣顏色很均勻, 總能大體保持幾乎一致的顏色。 棣棠花盛開的時候, 這一叢與那一叢, 今年的花與記憶裡去年的花, 顏色幾無差別。 同樣是黃色系的花,
說來有意思的是, 迅翁的二弟知堂也曾在作品中言及棣棠。 《枕草子》裡有一段, 講清少納言收到定子中宮的信:
(清少納言)打開來看的時候, 只見紙上什麼字也沒有寫, 但有棣棠花的花瓣, 只是一片包在裡邊。 在紙上寫道:“不言說, 但相思。 ”
這是出自《古今六帖》裡的一句和歌, 清少納言讀信後大為感動,
知堂的譯本裡, 對這段文字作了注釋:“棣棠花色黃, 有如梔子, 梔子日本名意雲‘無口’, 謂果實成熟亦不裂開, 與‘啞巴’字同音, 這裡用棣棠花片雙關不說話, 與歌語相應。 ”
我對“棣棠花色黃, 有如梔子”這個說法心存疑惑。 棣棠開黃花, 與花色潔白的梔子花外觀截然不同。 為何看到棣棠花瓣, 就能聯想到梔子所表示的“無口”, 這個問題我想不明白。 找了林文月的《枕草子》譯本, 發現林譯本裡對此沒有解釋。 我猜測也許和日語的用法有關, 於是就請教來自日本的下村同學。 下村同學說, 梔子果實可以用來製作染料, 山吹色就是用梔子果實染成的。 梔子在日語裡的假名是くちなし,
這是轉了好幾個彎才終於繞明白的文意, 我因此很感謝下村同學的解惑, 並且覺得清少納言一下子就能讀懂信中棣棠花瓣的意思, 果然不愧是定子中宮的知己。 於是又想到魯迅那封提到棣棠的信。 信的收件人山本初枝是和歌歌人, 與魯迅在上海相識, 通這封信的時候, 她已回到日本。 她辭行後, 魯迅贈詩寫道“我亦無詩送歸棹, 但從心底祝平安”。 《魯迅全集》裡收錄24封寫給山本初枝的信,在信中,魯迅稱她山本夫人,兩人交情甚好,誠懇到無話不談。
我花了幾天工夫考據植物,寫了這篇小文。但現在覺得植物上的對錯又有什麼關係呢?好友之間,就像《枕草子》裡那封棣棠花瓣的信一樣,再蘊藉的表達,雙方都能心領神會。只要收到好友寫來的信,就是很高興的事情,植物上的對錯與之相比,終究還在其次啊。
《魯迅全集》裡收錄24封寫給山本初枝的信,在信中,魯迅稱她山本夫人,兩人交情甚好,誠懇到無話不談。我花了幾天工夫考據植物,寫了這篇小文。但現在覺得植物上的對錯又有什麼關係呢?好友之間,就像《枕草子》裡那封棣棠花瓣的信一樣,再蘊藉的表達,雙方都能心領神會。只要收到好友寫來的信,就是很高興的事情,植物上的對錯與之相比,終究還在其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