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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美潔︱《大明王朝1566》:討論海瑞成為危險的事

編者按:《上海書評》將持續發佈徐美潔對《大明王朝1566》的觀劇筆記, 本文為第五篇。 點擊文末連結, 可以閱讀前四篇。

在網路上看劇, 彈幕其實也是一大樂趣, 幼稚的熱鬧, 仿佛重回童年, 大家一起看《西遊記》時的情景。 但在看《大明王朝1566》時, 只要海瑞一出來, 彈幕就會畫風突變, 幼稚快樂變成了掐架混戰:“海瑞這種人實在可怕。 ”“海瑞的女兒是被他餓死的。 ”“小姑娘拿了一個餅, 就被他關起來活活餓死。 ”“不可相信野史。 ”“野史往往是最真實的。 ”“海瑞其實並沒有起那麼大的作用。 ”“你那是受《明朝那些事》的影響。 ”……總之, 從娶妻生子、為人處事,

一直吵到當官政績。 看來, 大家挺害怕高大全的榜樣, 也害怕自己被強迫學習這種高大全, 挖掘海瑞人性中“狠、忍”的一面, 似乎能讓人避免“被學習”的危險。

黃志忠飾演海瑞

刷屏群眾的擔心不無道理, 決絕之人, 性格中確有“忍、狠”的一面。

顏元在《駁氣質性惡》一文中, 將人的氣質之性分為兩類, 一類是惻隱, 一類是羞惡。 以筆者粗淺的理解來看, 惻隱就是以性善論來看待世界, 以惻隱之心來對待世人;羞惡則是以性惡論來看待世界, 以峻拒之心來對待世人。 用現下的網路語言來詮釋, “惻隱”或許可以對應“聖母”, “羞惡”則可以對應“憤青”。 顏元在兩類氣質中只舉了四個代表人物, 我們的主人公海瑞便在其中。 按其分類, “聖母”型人格的極至, 代表人物是伊尹;退而求其次的, 就是屈原;等而下之、“下頑不知學”的, 便成了姑息好人;最下則為貪溺之人。 “憤青”的聖人代表是伯夷, 第二等代表便是海瑞, 第三等, 便是“傲岸絕物”之人, 最下者, 則是“狠毒殘暴”之人。

按顏元的氣質分類譜系分析,

海瑞被人懷疑為餓死女兒的“狠毒殘暴”之人, 從其氣質之性的根源上, 也不能說沒有發展成最壞一面的可能性。 事實上, 海瑞有三個女兒, 都撫養成人且順利出嫁, 而三個兒子, 卻幼年早夭, 無一成長。 海瑞在當時受人攻擊的, 是他的婚姻生活。 據《行狀》, 海瑞第一任妻子許氏, 生了兩個女兒, 被出。 再娶潘氏, 不到一個月被出。 最後娶王氏, 生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兩個兒子在海瑞入獄期間, 相繼夭亡。 再娶兩房妾室, 其中丘氏生了一個兒子, 但也不幸早夭。 梁雲龍的《行狀》中說海瑞為此受外界非議, 說他“六娶七娶”, 且對他的出妻有所非議。 據梁雲龍說, 這是因為婚姻生活中“有人不能堪者”(梁雲龍撰《忠介剛峰海公行狀》)。

爭論私生活,

大概不出人身攻擊、逃避“被學習”等目的, 並沒有什麼危險。 但要是就海瑞的人品、政績等爭論起來的話, 歷史往事告訴我們, 要是不想搞大事情, 最好不要碰。 萬曆十四年, 南京提學禦史房寰上章彈議海瑞的人品, 就搞出了大事情。 三位官員實習生(辦事進士), 顧允成、彭遵古、諸壽賢, 立刻聯名上疏聲討房寰, 奏疏裡說:“臣等自十余歲時即聞海瑞之名, 以為當朝偉人, 萬代瞻仰, 真有望之如天上人不能及者。 ”在皇帝面前說:我們從小就崇拜一個人, 那是因為他人格高尚、處事公正。 編個RAP就是:“他是偉人他是光, 他才能受萬世景仰。 ”

好了, 旗幟已立, 這三位實習生的轉正是不用想了, 開除吧。 皇帝雖然用了別的理由, 但心裡話絕對是:“超越皇權的個人崇拜,

我不同意, 絕對不允許。 ”搞起事情的房禦史, 隨即被一大波蜂擁而來的清流攻擊, 仕途也告終結了。 顧允成是顧憲成之弟, 東林黨的核心成員之一, 翻開後來的東林黨名錄, 就會發現捲進此次爭論的清流, 已然完成了最初的組團。 不誇張地說, 圍繞海瑞的爭論, 早于國本之爭等, 開啟了東林黨爭的序幕。

無錫“東林舊跡”牌坊

另一次關於海瑞的大爭論,拉開了更浩大的一場運動的序幕,更危險,更血淋淋。明史研究的老前輩吳晗同志,寫了一個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緣起可能是因為領導說要發揚海瑞的講真話精神,也可能是因為受馬連良先生之請,因為他曾經演過《大紅袍》,希望改編一下讓這出清官戲再煥光彩。總之,現在的我們、當時正常的人們,都想不出這會有什麼問題。但事實是因此而起,開展了一系列的論爭,而劇作者吳晗、表演者馬連良等,都因此而受迫害致死。一般都認為,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一出,就拉開了“文革”的序幕。說海瑞是自帶漩渦特質,並不為過。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一書有專章寫海瑞,標題是《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黃先生認為海瑞精神所起的作用甚微,因為這種精神為人仰慕,卻不能為人效仿並運用,結語便是:“個人和道德之長,並不能補組織與技術之短。”明代當時大多數的官僚精英,一般也認為海瑞所起實質作用不大。當然,這種說法,在海瑞去世後,有一定的修正,感覺有他在總要好得多。譬如我們現在喜歡說“改革已經到了深水區”,海瑞所處的境地也差不多,既然已經到了深水區,海瑞也不過一介凡身,下了水估計也得淹壞,更別說摸石頭了。所以“海青天”的叫法,更可能流行於民間,或流行於後來的清官戲中。與海瑞同時代的人,更願意將他比作牆,比作虎豹。王世貞在給王錫爵的信中說:

海忠介公前有寬減夫役條陳……要之都人不苦編差之少繁,而苦編差之不均。其權蓋屬兵馬,兵馬之不才,五城使者右之也。劇令人思海公,唯有此老牆壁,方能為此老彈壓,使更平氣曉事,何以加之。

這是說,大家更痛恨不公平,有海瑞在,誰想要行不公平之事,鐵定會在他這堵牆上碰壁。另一封信中又說:“此老一出,無所建白,然終有虎豹在山,藜藿不采之勢。”(《弇州山人續稿》)顧允成等三進士聯名疏中也說:“遠近望之,隱然有虎豹在山之勢。”就是說海瑞雖然變不了天,但有他在,如同虎豹在山,想上山薅社會主義羊毛的,恐怕得被他咬死。

海南海瑞故居

海瑞在剛正,或者顏元所說的“羞惡”之性上,已然做到了極致。正因為這種極致,才使得討論海瑞成為危險的事,做到了極致而於事無補,才是真正絕望的事。又而且,他也不是韭菜,可以一茬茬地長,這又是另一件令人絕望的事。

無錫“東林舊跡”牌坊

另一次關於海瑞的大爭論,拉開了更浩大的一場運動的序幕,更危險,更血淋淋。明史研究的老前輩吳晗同志,寫了一個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緣起可能是因為領導說要發揚海瑞的講真話精神,也可能是因為受馬連良先生之請,因為他曾經演過《大紅袍》,希望改編一下讓這出清官戲再煥光彩。總之,現在的我們、當時正常的人們,都想不出這會有什麼問題。但事實是因此而起,開展了一系列的論爭,而劇作者吳晗、表演者馬連良等,都因此而受迫害致死。一般都認為,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一出,就拉開了“文革”的序幕。說海瑞是自帶漩渦特質,並不為過。

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一書有專章寫海瑞,標題是《海瑞——古怪的模範官僚》,黃先生認為海瑞精神所起的作用甚微,因為這種精神為人仰慕,卻不能為人效仿並運用,結語便是:“個人和道德之長,並不能補組織與技術之短。”明代當時大多數的官僚精英,一般也認為海瑞所起實質作用不大。當然,這種說法,在海瑞去世後,有一定的修正,感覺有他在總要好得多。譬如我們現在喜歡說“改革已經到了深水區”,海瑞所處的境地也差不多,既然已經到了深水區,海瑞也不過一介凡身,下了水估計也得淹壞,更別說摸石頭了。所以“海青天”的叫法,更可能流行於民間,或流行於後來的清官戲中。與海瑞同時代的人,更願意將他比作牆,比作虎豹。王世貞在給王錫爵的信中說:

海忠介公前有寬減夫役條陳……要之都人不苦編差之少繁,而苦編差之不均。其權蓋屬兵馬,兵馬之不才,五城使者右之也。劇令人思海公,唯有此老牆壁,方能為此老彈壓,使更平氣曉事,何以加之。

這是說,大家更痛恨不公平,有海瑞在,誰想要行不公平之事,鐵定會在他這堵牆上碰壁。另一封信中又說:“此老一出,無所建白,然終有虎豹在山,藜藿不采之勢。”(《弇州山人續稿》)顧允成等三進士聯名疏中也說:“遠近望之,隱然有虎豹在山之勢。”就是說海瑞雖然變不了天,但有他在,如同虎豹在山,想上山薅社會主義羊毛的,恐怕得被他咬死。

海南海瑞故居

海瑞在剛正,或者顏元所說的“羞惡”之性上,已然做到了極致。正因為這種極致,才使得討論海瑞成為危險的事,做到了極致而於事無補,才是真正絕望的事。又而且,他也不是韭菜,可以一茬茬地長,這又是另一件令人絕望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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