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傑
你還有夢想嗎?什麼才是真正的夢想?夢想應該長什麼模樣?——這是劉建東在中篇新作《丹麥奶糖》(《人民文學》2017年第1期)中借人物之口向當代人反復發出的夢想之問。
夢想在不同歷史時期,
其主體結構和價值指向各不相同。
劉建東試圖以文學的方式來透視夢想的內涵與外延,
其寫作難度可想而知。
小說採用時間的跳宕閃回、空間的並置襯比等藝術處理手段,
通過三個中年知識份子20年來的人生經歷和生存感悟,
建構了一個等邊三角形式的敘事結構,
各不相同的價值觀念在這個封閉的時空結構中彼此碰撞又相互融合,
由此折射出“60後”一代人的心靈圖景。
作者在創作中有意識地將現實主義敘事風格和西方現代派表現技法融於一體,
使讀者既能從現實中感受到一種神秘與荒誕,
又能從荒誕中體會出一種真實與殘酷。
劉建東十分善於在小說文本中使用意象,
而這些意象又往往具有不同程度的自我延展性。
《丹麥奶糖》僅題目本身就有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
如果我們把它理解成一個偏正短語,
它的核心意象就是“奶糖”。
小說中不斷出現一盒盒來歷不明的奶糖,
就如同一顆顆不知從何處射出的子彈一樣,
讓人疑竇叢生、不寒而慄。
“奶糖”自身的隱喻功能使得小說在表意和修辭兩個層面都具有較強的可寫性:從意義層面來看,
顯然它寄託著作者對生活乃至人性的某些思考和表達;而從敘事學角度來分析,
神秘的“奶糖”則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透視生活和人性本質的“外”視角,
在這個“外”視角審視下,
那些原本貼近生活本相的、具有很強代入感的生活場景,
被作者有意識地拉開一定的觀察距離,
從而產生出奇妙的間離感和陌生化效果。
如果我們將小說題目解讀為一個並列短語,
那麼它所呈現出的則是另一派氣象:“丹麥”寄託著一種遠離塵囂的渴望與幻想,
而“奶糖”則意味著無可奈何的現世誘惑。
“我”是一個功成名就的作家、教授,
但在妻子肖燕的眼中卻只不過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滿腦子想的都是個人的名利地位;肖燕對現實生活充滿厭倦,
一心想回到過去找尋遺失的夢想,
但在“我”看來,
她卻是個不識時務的悲觀主義者。
在價值觀念上,
他們尖銳交鋒、寸土不讓,
而在為人處世中,
他們又互相理解、心照不宣。
或許這就是一個中年知識份子的一體兩面吧:既一往情深地留戀“丹麥”的純粹,
又無可救藥地惦念“奶糖”的香甜。
正如作者自己所說,
“60後”既是“迷失的一代”,
又是“憂鬱的一代”,
他們已人到中年,
掌握大量社會資源,
以為擁有廣闊天地,
但又時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惑與空虛,
因為他們永遠無法剷除根植於思想意識深處的那些夢想。
《丹麥奶糖》結尾處這樣寫道:“也許,
生活就是這樣,
當多達六盒的甜蜜堆積如小山時,
誰還想去思考那些干擾我們正常生活的煩惱呢。
”這讓人不禁想到劉震雲小說《一地雞毛》結尾處的一句話:“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
按道理辦事,
生活就像流水,
一天天過下去,
也蠻舒服。
”從《一地雞毛》主人公小林身上,
可以隱約看到《丹麥奶糖》“我”的影子,
而人到中年的“我”則仿佛就是小林20年後的樣子。
從某種意義上講,
劉建東的《丹麥奶糖》實現了對劉震雲《一地雞毛》的跨時空續寫。
對此,
我們不妨再舉一個更加形象的例子——在馮小剛根據《一地雞毛》改編的電視劇結尾處,
有這樣一個頗為經典的場景:小林站在時代廣場的臺階上,
突然看到另一個自己正在汗流浹背地擦車賺錢,
當揮舞著抹布的那個自己向廣場上的他招手時,
小林內心蠢蠢欲動,
卻又舉棋不定,
眼神中充滿迷茫與彷徨。
假使馮小剛要拍攝《丹麥奶糖》,
或許我們會在結尾處看到如此場景:醉眼惺忪、步履蹣跚的中年小林(“我”)從星級酒店中走出,
突然發現燈火闌珊處那個年輕的自己,
正站在曾經的時代廣場前向他招手示意,
此時的中年小林內心依然蠢蠢欲動,
卻又舉棋不定,
眼神中充滿了更深的迷茫與彷徨。
20年時光流轉,
改變的只是他們的年齡和身份,
不變的仍然是那些縈繞於心的困惑——你還有夢想嗎?什麼才是真正的夢想?夢想應該長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