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峰傑
如果用一句話來評價張愛玲的話, 我願用“哀矜而勿喜”。 張愛玲的一生創造了許多出色的雋語,
這句話原出《論語·子張》篇:“孟氏使陽膚為士師, 問于曾子。 曾子曰:‘上失其道, 民散久矣。 如得其情, 則哀矜而勿喜!”說的是一個人去當官, 臨行前問曾子有什麼囑咐, 曾子認為, 千萬不要以為自己到地方上判案多多就得意忘形, 以為搞出了什麼大政績, 而應該瞭解百姓疾苦的原因, 報以同情理解之心。 這句話深深植入張愛玲的內心。 她說過:“因為是寫小說的人, 我想這是我的本分, 如果原先有憎惡的心, 看明白之後, 也只有哀矜。 眼中所見, 有些天資很高的人, 分明在哪裡走錯了一步, 後來怎麼樣也不行了, 因為整個的人生態度的關係, 就壞也壞得鬼鬼祟祟。 有的也不是壞,
為什麼《論語》上的一句話, 會讓張愛玲反復引用呢?她本身並非一個儒者, 所以只能用“契合”來解釋了。 張愛玲不願塑造“徹底的人”, 就是因為懷抱同情與理解, 知道世事難料, 人情錯綜, 作家所知道的少, 所不知道的多, 因此不應造次, 隨便就塑造出一個黑白分明的人物來, 以為人生的榜樣或人性的標準。 有意思的是, 張愛玲越是尊重物件, 越是在物件面前小心翼翼, 道歉連連, 越是尋到了“事實的金石聲”, 認識了事物的本來面目, 揭示了諸多人性奧秘。 她指出:“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 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
事實確實如此復雜, 即使高明如大作家, 也許只瞭解了某些事物的皮毛。 保持對於事物的尊重, 提醒不要主觀化了物件,是作家在創作中得時時起用的一個糾錯機制。“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說的正是這樣一個道理,但被張愛玲深刻地領悟到了,將其用到自己的生活中,用到自己對於人物的態度上,成為她的人生哲學與創作心理學。就人生哲學層面而言,張愛玲慈悲為懷,她不是與生人過不去,百般挑剔而否定他們,她以生人為生人,只要他們活著,就是輝煌,雖然這個輝煌不過只是活著時的絲絲生氣,有時候還不免已經是唉聲歎氣,可既然是從生人的口中吐出,那就是人生輝煌。就創作心理學層面而言,促使她努力體驗與想像生人的生存艱難,寫出他們在這個艱難中的欲求、心動、情愫、破滅、希望等等。生人的日子不好過,張愛玲不會埋怨他們不奮起;生人的日子好過了,張愛玲也只是平靜地祝福他們應當繼續過下去。她筆下的人物真實,這是她尊重人物的結果,也是她體驗人物的結果,還是她在表現時不刻意誇張的結果。可是,在那些自稱掌握“宇宙真理”的作家手下,情況卻大不相同了,被他們視為英雄的人物,則是一往無前的勇敢;被他們視為卑微的人物,則是遇事都要苟且。他們把所謂的“宇宙真理”注入生活,注入人物性格,就像把水泥漿一古腦兒地傾注大地,大地終將失去它的彈性、活力,文學中終將消失人性的萬千景象。所以,張愛玲抱持“哀矜而勿喜”,與那些抱持黑白分明者相比,她才真正找到了進入生活、完成創作的不二法門。
人們誤解張愛玲,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仔細體會這個“哀矜而勿喜”,具體地說,就是只聚焦“勿喜”之表面而忽略“哀矜”之內裡。“勿喜”是不喜形於色。張愛玲採取低調敘事策略,所寫多為平凡乃至灰色病態的人物,不像一般浪漫主義者那樣捶胸頓足,也不像一般現實主義者那樣呼號奔走,所以就被一些人視為只表現陰暗、消極而沒有希望了。稱張愛玲寫的是“黑幕”、“絕望”,寫的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寫的是“鐵閣閨”等等,都是在“勿喜”的表面來評價張愛玲。可是,如果將焦點放在“哀矜”上,張愛玲的“勿喜”就不僅僅只是一種低調的敘事策略,而且還是包孕巨大同情在內的藝術追求,張愛玲在用同情點燃人生,實行對於人生的超越。由於“勿喜”厚厚地包裹了“哀矜”,磕不破“勿喜”這層硬殼而見到“哀矜”這顆果仁,所以誤解也就源源不斷地產生了。
那麼,“哀矜”到底幫張愛玲達到了什麼樣的藝術目的呢?其一,達到了對於平凡人的同情,使得筆下的平凡人真實、可信。雖然平凡人未必十分可愛,卻因為真實,平添了他們的可愛性。相反,那些不能同情平凡者,也不能寫出平凡人的面目。在他們眼中,平凡人或是一群要被改造的物件,或是一群沒有內心世界的群氓。結果,寫出來的平凡人成為某些理念的面具,生活著的平凡人根本不愛看這些理念上的平凡人。這是因為沒有同情心做感應的底子,作家感應不了這些平凡人,所以也就不能走向並且寫好這些平凡人。用人心才能換人心,這句平常的話,說明了同情是多麼的重要,放在創作中,也是這樣一個道理。其二,達到了對於人性的深度揭示。那些認為人性極易改良的人,往往不相信人性的原始性與複雜性。張愛玲卻不同,她從來沒有改良人性的天真想法,只是接受人性,這使她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如何體驗人性上,反倒成全了她的人性揭示。張愛玲特別反對浪漫主義的感傷,理由就是浪漫主義太膚淺,描寫情感,總是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路線走,觸及不到人性的深處。而她自己,則轉向人性複雜性、曲折性與深潛性的尋找,結果真正找到了人性所在:曹七巧的變態,白流蘇與范柳原的心機,佟振保的糾結,顧曼楨的痛苦等等。張愛玲把讀者帶進了人性體驗的漩渦之中,讓他們不能自拔,卻有所自知,最後都會輕輕地說一句:啊!原來人性如此。
張愛玲的“哀矜”還是一種自反能力。“哀矜”不僅是施於別人的,也是針對自己的。她暴露過自己的自私,她才知道別人的自私。一個作家若從來沒有體驗到某種情感,那是不可能想像別人並表現某種情感的。所以,對自己的“哀矜”所能達到的程度,正是對別人的“哀矜”所能達到程度的尺規。莫言說得好,“只揭示別人心中的惡,不裸露自我心中的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自我之醜,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是真正的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量,才是真正的大悲憫。”(《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張愛玲不正是莫言所說的那樣一位具有“大悲憫”的作家嗎?雖然她的悲憫體現得有些含蓄,有些平淡,有些女性化,可是,她具有悲憫情懷,是不可否認的。
就“哀矜”與“勿喜”的關係而言,“哀矜”是創作之本,是靈魂、情感,“勿喜”是創作之開枝散葉,是風格、敘事、表述。無論什麼作家,都離不開“哀矜”這個本,並且越是大作家,越是重視這個本。魯迅評曹雪芹“於人則並陳美惡,美惡並舉而無褒貶,有自愧,則作者蓋知人性之深,得忠恕之道。”(《小說史大略》)語意完全同于張愛玲的認識。“並陳美惡而無褒貶”,說的是“勿喜”;而能“勿喜”的原因是“知人性之深”並形成了“忠恕之道”;可在作家自己,先有一顆“自愧之心”恰恰構成了能夠“哀矜”與“勿喜”的基礎與前提。
張愛玲的“哀矜”一直促使她走在深刻體現自己的“大悲憫”並通向“拷問靈魂”的“人性之深”的創作大道上,因此才有豐碩的收穫,並最終獲得廣大讀者的首肯。只是她的“哀矜”在點燃創作之際,卻在“勿喜”的形成中內斂了光芒,不是那麼的外露,使得要想享用她的精神盛宴,還需要我們自己的深刻反省——只有我們自身也擁有了“哀矜而勿喜”的悲憫情懷,心有靈犀,我們才能獲得張愛玲的邀請而不負此行。
提醒不要主觀化了物件,是作家在創作中得時時起用的一個糾錯機制。“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說的正是這樣一個道理,但被張愛玲深刻地領悟到了,將其用到自己的生活中,用到自己對於人物的態度上,成為她的人生哲學與創作心理學。就人生哲學層面而言,張愛玲慈悲為懷,她不是與生人過不去,百般挑剔而否定他們,她以生人為生人,只要他們活著,就是輝煌,雖然這個輝煌不過只是活著時的絲絲生氣,有時候還不免已經是唉聲歎氣,可既然是從生人的口中吐出,那就是人生輝煌。就創作心理學層面而言,促使她努力體驗與想像生人的生存艱難,寫出他們在這個艱難中的欲求、心動、情愫、破滅、希望等等。生人的日子不好過,張愛玲不會埋怨他們不奮起;生人的日子好過了,張愛玲也只是平靜地祝福他們應當繼續過下去。她筆下的人物真實,這是她尊重人物的結果,也是她體驗人物的結果,還是她在表現時不刻意誇張的結果。可是,在那些自稱掌握“宇宙真理”的作家手下,情況卻大不相同了,被他們視為英雄的人物,則是一往無前的勇敢;被他們視為卑微的人物,則是遇事都要苟且。他們把所謂的“宇宙真理”注入生活,注入人物性格,就像把水泥漿一古腦兒地傾注大地,大地終將失去它的彈性、活力,文學中終將消失人性的萬千景象。所以,張愛玲抱持“哀矜而勿喜”,與那些抱持黑白分明者相比,她才真正找到了進入生活、完成創作的不二法門。人們誤解張愛玲,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仔細體會這個“哀矜而勿喜”,具體地說,就是只聚焦“勿喜”之表面而忽略“哀矜”之內裡。“勿喜”是不喜形於色。張愛玲採取低調敘事策略,所寫多為平凡乃至灰色病態的人物,不像一般浪漫主義者那樣捶胸頓足,也不像一般現實主義者那樣呼號奔走,所以就被一些人視為只表現陰暗、消極而沒有希望了。稱張愛玲寫的是“黑幕”、“絕望”,寫的是“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寫的是“鐵閣閨”等等,都是在“勿喜”的表面來評價張愛玲。可是,如果將焦點放在“哀矜”上,張愛玲的“勿喜”就不僅僅只是一種低調的敘事策略,而且還是包孕巨大同情在內的藝術追求,張愛玲在用同情點燃人生,實行對於人生的超越。由於“勿喜”厚厚地包裹了“哀矜”,磕不破“勿喜”這層硬殼而見到“哀矜”這顆果仁,所以誤解也就源源不斷地產生了。
那麼,“哀矜”到底幫張愛玲達到了什麼樣的藝術目的呢?其一,達到了對於平凡人的同情,使得筆下的平凡人真實、可信。雖然平凡人未必十分可愛,卻因為真實,平添了他們的可愛性。相反,那些不能同情平凡者,也不能寫出平凡人的面目。在他們眼中,平凡人或是一群要被改造的物件,或是一群沒有內心世界的群氓。結果,寫出來的平凡人成為某些理念的面具,生活著的平凡人根本不愛看這些理念上的平凡人。這是因為沒有同情心做感應的底子,作家感應不了這些平凡人,所以也就不能走向並且寫好這些平凡人。用人心才能換人心,這句平常的話,說明了同情是多麼的重要,放在創作中,也是這樣一個道理。其二,達到了對於人性的深度揭示。那些認為人性極易改良的人,往往不相信人性的原始性與複雜性。張愛玲卻不同,她從來沒有改良人性的天真想法,只是接受人性,這使她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如何體驗人性上,反倒成全了她的人性揭示。張愛玲特別反對浪漫主義的感傷,理由就是浪漫主義太膚淺,描寫情感,總是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路線走,觸及不到人性的深處。而她自己,則轉向人性複雜性、曲折性與深潛性的尋找,結果真正找到了人性所在:曹七巧的變態,白流蘇與范柳原的心機,佟振保的糾結,顧曼楨的痛苦等等。張愛玲把讀者帶進了人性體驗的漩渦之中,讓他們不能自拔,卻有所自知,最後都會輕輕地說一句:啊!原來人性如此。
張愛玲的“哀矜”還是一種自反能力。“哀矜”不僅是施於別人的,也是針對自己的。她暴露過自己的自私,她才知道別人的自私。一個作家若從來沒有體驗到某種情感,那是不可能想像別人並表現某種情感的。所以,對自己的“哀矜”所能達到的程度,正是對別人的“哀矜”所能達到程度的尺規。莫言說得好,“只揭示別人心中的惡,不裸露自我心中的惡,不是悲憫,甚至是無恥。只有正視人類之惡,只有認識自我之醜,只有描寫了人類不可克服的弱點和病態人格導致的悲慘命運,才是真正的悲劇,才可能具有‘拷問靈魂’的深度和力量,才是真正的大悲憫。”(《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張愛玲不正是莫言所說的那樣一位具有“大悲憫”的作家嗎?雖然她的悲憫體現得有些含蓄,有些平淡,有些女性化,可是,她具有悲憫情懷,是不可否認的。
就“哀矜”與“勿喜”的關係而言,“哀矜”是創作之本,是靈魂、情感,“勿喜”是創作之開枝散葉,是風格、敘事、表述。無論什麼作家,都離不開“哀矜”這個本,並且越是大作家,越是重視這個本。魯迅評曹雪芹“於人則並陳美惡,美惡並舉而無褒貶,有自愧,則作者蓋知人性之深,得忠恕之道。”(《小說史大略》)語意完全同于張愛玲的認識。“並陳美惡而無褒貶”,說的是“勿喜”;而能“勿喜”的原因是“知人性之深”並形成了“忠恕之道”;可在作家自己,先有一顆“自愧之心”恰恰構成了能夠“哀矜”與“勿喜”的基礎與前提。
張愛玲的“哀矜”一直促使她走在深刻體現自己的“大悲憫”並通向“拷問靈魂”的“人性之深”的創作大道上,因此才有豐碩的收穫,並最終獲得廣大讀者的首肯。只是她的“哀矜”在點燃創作之際,卻在“勿喜”的形成中內斂了光芒,不是那麼的外露,使得要想享用她的精神盛宴,還需要我們自己的深刻反省——只有我們自身也擁有了“哀矜而勿喜”的悲憫情懷,心有靈犀,我們才能獲得張愛玲的邀請而不負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