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漢廣
南有喬木, 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 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 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 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 言刈其蔞。 之子於歸, 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勢大力沉的感情力量, 皆要經過沉澱, 出於平靜。 無論歡喜還是悲愁, 當其發時, 大哭大笑, 只是刺激, 不可持久。 待刺激過後, 沉澱于心, 方成其力。 顧隨先生曾雲:“慈母愛子相處, 不覺歡喜, 真是歡喜。 ”這歡喜是沉澱的, 是平靜的, 而不是孩子剛出生時之激動。
作詩須醞釀, 醞釀便是讓感情有一沉澱過程。 大喜大悲, 事發當時, 固然感情濃烈, 以之作詩, 則不免叫囂, 因情緒太烈。 待事過之後, 心緒平靜, 但終不能忘懷, 時時縈繞於心。 在心頭千回百轉, 於某一時刻, 被某一事物牽引, 心緒不能自抑, 此時才是作詩時機。
“南有喬木, 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 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劈頭四個“不可”, 真是乾脆, 真是有勁。 那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了, 一切全完了。 但是平靜說來, 不是大哭大叫。
樹下是可以休息的, 人在樹下休息, 是就著樹的樹蔭。 喬木既高, 又少枝葉,
漢水、江水深闊, 不可逾越。 這是絕望中的興歎, 不是事實的不能。 《衛風·河廣》詩雲:“誰謂河廣, 一葦杭之。 誰謂宋遠, 跂予望之。 ”誰說黃河深廣, 一枝蘆葦就能渡過。 誰說宋國很遠, 踮起腳尖就能看見。 這當然是誇張的筆法, 這說明, 江水之隔, 不是事實上的阻隔, 而是現實阻隔的象徵。
“翹翹錯薪, 言刈其楚。 之子於歸, 言秣其馬。 ”“翹翹”是高揚的樣子, “錯薪”是交錯的柴木。 “楚”是一種植物, 牡荊。 去砍柴, 要砍楚。 為什麼呢?因為楚是薪木中最高的, 最好的。 “翹楚”這個詞, 便是從此而來。
遊女的不可求, 是已經知道了的。 沒有希望, 又放不下。 但日子還得過,
幻想終究是幻, 在思入幽微之時, 平靜的抬出現實:“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三章重複此四句, 方玉潤說其“一唱三歎有餘音”。 這是一種平靜的慨歎與無奈。 他不是問天罵地, 瘋魔發狂, 只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因為現實的不可改, 他甚至連掙扎的心都沒了, 只是絕望而又放不下的悵惘。
牛郎織女故事中, 最後阻隔他們的那條銀河, 我就很懷疑也是出於《漢廣》的意思。 鄧翔《詩經繹參》雲:“古詩‘河漢清且淺, 相去複幾許’四句, 便從廣永二字背面翻出, 此為善於奪胎。 ”“河漢清且淺, 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 ”正是寫牛郎織女的。
都是隔著一條河, 但牛郎織女終究每年還是有相會之期的, 是有希望的, 並非“不可求”。並且雖然不得語,卻是兩情脈脈的。《漢廣》中的人,那遊女可能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兩人也永無相會之期。就是徹底的絕望。
《漢廣》中的情緒,是沉澱過的,是平靜的,顯得沉厚。不平靜的樣子是怎樣的呢?《陳風·澤陂》中是這麼寫的:“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陳風·澤陂》這首詩味淺。他睡不著覺,淚流滿面。從情緒反應來看,是比《漢廣》要強烈的。《漢廣》既沒有寫流淚,也沒有睡不著覺。正因如此,《漢廣》要比《澤陂》沉厚的多。
睡不著覺,淚流滿面,看上去情緒更強烈。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是最一般化的反應。這種最一般化的反應,已經近乎一種概念表述。說他哭了,他疼了。只是一個資訊陳述,人們能夠“知”其意思,卻不會“感”其情緒。因為這太淺,太一般。能“感”的部分,是在這種最一般化反應之外,更幽微、更個性的細節部分。是獨上高樓,是無語憑欄,是暮雨飛燕,是窗前花發。什麼具體情緒都沒寫,什麼情緒都有了。並且是讓人“感”到,而不是“知”到。
《漢廣》呈現的是絕望下的無奈歎息。明知“不可”了,偏又一再念叨:“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種明知不可而又欲罷不能的情緒,就很清晰的被人感知到。使得讀者也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迷茫惆悵的情緒中。
我相信《漢廣》中的人,一定經歷過《澤陂》中的情緒,在初時就是那樣的。《漢廣》詩成的時候,則一定是過了些許日子,情感沉澱後的樣子了。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是一種阻隔的象徵,那阻隔如江水般不可逾越。這種阻隔的象徵,可以用於一切事中,表現一種“不可求”的無奈。“不可求”者,非止遊女,天下不可求之事正多。抱負難伸、分別兩地、陷於困頓等等,都可以用“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來表達。所以在後來的詩詞中,便有大量“欲渡河無梁”“欲渡無舟楫”等句子,來表達“不可求”的無奈,正是出於《漢廣》。
《漢廣》的這種“欲渡無舟楫”的情緒是一種無奈,人們會自然的幻想能夠超越這種無奈,就像《漢廣》中的人也會想“之子於歸”一樣。那什麼能夠渡過這沒有船也沒有橋的江河呢?自然是鳥。於是很多詩詞中就有“願為黃鵠”“騎黃鵠”這樣的詞句。如果這種衝破阻礙的願望,用於男女之情,就變成了“願為雙黃鵠”,到這大家就比較熟悉了,白居易用此意寫了“在天願為比翼鳥”。
並非“不可求”。並且雖然不得語,卻是兩情脈脈的。《漢廣》中的人,那遊女可能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兩人也永無相會之期。就是徹底的絕望。《漢廣》中的情緒,是沉澱過的,是平靜的,顯得沉厚。不平靜的樣子是怎樣的呢?《陳風·澤陂》中是這麼寫的:“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陳風·澤陂》這首詩味淺。他睡不著覺,淚流滿面。從情緒反應來看,是比《漢廣》要強烈的。《漢廣》既沒有寫流淚,也沒有睡不著覺。正因如此,《漢廣》要比《澤陂》沉厚的多。
睡不著覺,淚流滿面,看上去情緒更強烈。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是最一般化的反應。這種最一般化的反應,已經近乎一種概念表述。說他哭了,他疼了。只是一個資訊陳述,人們能夠“知”其意思,卻不會“感”其情緒。因為這太淺,太一般。能“感”的部分,是在這種最一般化反應之外,更幽微、更個性的細節部分。是獨上高樓,是無語憑欄,是暮雨飛燕,是窗前花發。什麼具體情緒都沒寫,什麼情緒都有了。並且是讓人“感”到,而不是“知”到。
《漢廣》呈現的是絕望下的無奈歎息。明知“不可”了,偏又一再念叨:“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這種明知不可而又欲罷不能的情緒,就很清晰的被人感知到。使得讀者也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迷茫惆悵的情緒中。
我相信《漢廣》中的人,一定經歷過《澤陂》中的情緒,在初時就是那樣的。《漢廣》詩成的時候,則一定是過了些許日子,情感沉澱後的樣子了。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是一種阻隔的象徵,那阻隔如江水般不可逾越。這種阻隔的象徵,可以用於一切事中,表現一種“不可求”的無奈。“不可求”者,非止遊女,天下不可求之事正多。抱負難伸、分別兩地、陷於困頓等等,都可以用“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來表達。所以在後來的詩詞中,便有大量“欲渡河無梁”“欲渡無舟楫”等句子,來表達“不可求”的無奈,正是出於《漢廣》。
《漢廣》的這種“欲渡無舟楫”的情緒是一種無奈,人們會自然的幻想能夠超越這種無奈,就像《漢廣》中的人也會想“之子於歸”一樣。那什麼能夠渡過這沒有船也沒有橋的江河呢?自然是鳥。於是很多詩詞中就有“願為黃鵠”“騎黃鵠”這樣的詞句。如果這種衝破阻礙的願望,用於男女之情,就變成了“願為雙黃鵠”,到這大家就比較熟悉了,白居易用此意寫了“在天願為比翼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