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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的《小癩子》與錢鍾書的《小癩子》

平明出版社19 51年初版《小癩子》封面。

張治 學者, 廈門

1951年, 上海平明出版社出版了一冊《小癩子》, 是楊絳翻譯的LazarillodeT orm es這部西班牙流浪漢小說的鼻祖,

根據1924年波士頓出版的M ariano J. L orente英譯本轉譯。 譯者序說, 原題意思是“托美思河上的小化子”。 “河上”, 是因為主人公出生的磨坊總是建在水上的(見第一章第一段)。 “小化子”, 則緣於《新約·路加福音》裡有個癩皮化子叫拉撒路La z a r u s, 而L azarillo是這個名字的指小詞, 相當於“小拉撒路”的意思。 “我們所謂癩子, 並不僅指皮膚上生癩瘡的人, 也泛指一切無賴光棍地痞之流”, 因此便題為“小癩子”了。 上海四十年代的報刊雜誌上也有一個著名的漫畫人物叫作“小癩子”的, 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裡也有一個機靈的癩痢頭, 被稱作“小癩子”的。 不知道楊絳的靈感是否受到這些形象的啟發。 到1953年平明社重譯重排本, 譯者序里加了一大段說明:

馬克思分析“流氓無產階級”(Lum penproletariat)的時候,

也用“Lazzaroni”一個義大利字, (見T h e E igh teen thBrum aireof Louis Bonaparte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第八十八頁)就是從“Lazarus”一字來的。 我們所謂癩子, 並不僅指皮膚上生癩瘡的人, 也泛指一切光棍地痞之流;我國殘唐五代時的口語就有“賴子”, 意思是“攘奪苟得, 無愧恥者, 即無賴。 ”(瞿灝《通俗編》卷十一引《五代史·高從誨世家》)還有古典小說裡的潑皮無賴, 每每叫做“喇子”或“辣子”(例如《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四十一回、四十二回, 《紅樓夢》第三回), 跟“癩子”是一音之轉。 和Lazarus這字, 音既相近, 義又相同;而西班牙文L azarillo是“小L azarus”之意, 所以譯作“小癩子”。

後來各版序言, 除了將原作題名“托美思河上的小化子”改成“托美思河的小癩子”、“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外, 這段說明只作刪減, 基本意思保持不變。

漢語小說裡的語辭考證, 實從錢鍾書那裡得來, 《容安館劄記》第759則:

《列子·說符第八》:“宋有蘭子者, 以技幹宋元。 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 複以幹元君。 ”按殷敬順、陳景元釋文引史記注:“闌, 妄也”;任大樁《列子釋文考異》謂“蘭”、“闌”古通用。 蘇時學《爻山筆話》謂“今世俗謂無賴子為‘爛仔’, 疑本於此”, 是也。 翟灝《通俗編》卷十一“賴子”條引《五代史·高從誨世家》:“俚俗語謂奪攘苟得無愧恥者為‘賴子’, 猶言無賴也”, 惜其未上溯及于“蘭子”。 《紅樓夢》第三回:“潑辣貨, 南京所謂辣子”, 《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被幾個喇子訛著”, 皆一音之轉。

《管錐編》“《列子》張湛注九”有進一步的論述以及後來的補訂, 上文“《五代史·高從誨世家》”這種不準確的表述, 被替換為“《五代史·南平世家》”(參看《中文筆記》第17冊第187- 188頁)。

後來各版《小癩子》(包括《楊絳全集》這種“定本”), 均將殘唐五代的口語“賴子”改為“癩子”。 楊絳襲用錢鍾書筆記時, 還漏掉了他其中隱約的一個批評:“惜其未上溯及於”《列子》之“蘭子”(參看《中文筆記》, 第10冊第602頁);她也未提及宣鼎《夜雨秋燈錄》“續集”卷二還有一篇同名小說(《中文筆記》第20冊第79頁錄之:“北之剪綹, 南之扒兒手也……揚州東關, 有小癩子, 尤稱巨擘”)。

楊絳譯的《小癩子》經歷了多次重譯。 最初是1951年上海平明社刊本, 她只用了羅朗德(M ariano J.L orente)英譯本(1924年)為底本, 譯本序說, 最早的大衛·羅蘭(Da v idR ouland, 1586年, 誤作1566年)和近代的馬克漢(C lem entsM arkham )兩種英譯本都只是聽說而沒見過。 1953年平明出版重排本, 楊絳做了重譯, 她在序中說個別地方參考了羅蘭的古譯本,

用的是1924年的G .E .V .C rofts的整理本。 根據楊絳的說法, 古譯本之特別, 在於“據說就是沙士比亞引用過的本子”, 但據法譯本轉譯, 又有畫蛇添足之處云云。 錢鍾書《外文筆記》第33冊有抄錄羅朗德那個英譯本的內容, 其中第一頁的背面補錄了滿滿一頁羅蘭英譯本的導言和評價, 包括小說的社會背景和當時西班牙山區的風俗面貌, 末尾處是對羅蘭譯文的評價, 認為其西班牙語知識並不夠好, 並不足以獨立完成一個譯本(參考了法文譯本), 但也還是多少採用了原文。 1956年作家出版社刊行了“重新改譯”本, “譯本序”變成了“譯後記”, 記述底本的選擇取捨, 與上一版並無不同, 惟善於藏拙, 刪去了一些話。 但是譯文面貌大有不同, 減少了那種肆意改寫成流利話本小說的譯法。

錢鍾書在羅朗德英譯本筆記的另外一頁背面空白處,記錄了日本小樽商科大學《人文研究》在1956年12月第13輯收錄的花村哲夫(H a n a mu raT etsuo)英譯本,“translatedverbatim in order to befaithful to the original atthesacrificeof thebrev-ity w hich ischaracteristicofE nglish language”,意思是逐字譯出,寧可犧牲英語的簡潔特色,也忠實於原貌。隨即舉例如不用“negro”這等現成詞語,而要譯作“a ta w n ym an”;通常使用的“son ofabitch”也變成“son- of- harlot”才更精確。前一例原文作u n h o mb re mo re n o,按negro一詞其實在小說中混用於同一人,這詞本就源於西班牙語,m oreno也指黑人,但往往帶有混血(與白種人)的意思,楊絳翻譯時對此就不做區分。後一例原文寫作hideputa,是hijo de puta(“蕩婦的兒女”)的在口語中的簡省叫法,楊絳此前譯作“狗養的”,此後就改作“婊子養的”了。

1 9 6 2年版的楊譯《小癩子》無序言後記,在此不多談。1978年初,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楊絳再次重譯的《小癩子》,寫於1977年5月的“譯後記”中說:“本書根據一九五八年法國奧皮葉(A ubier)書店重印富爾歇·台爾博司克(R .F oulché- D elbosc)校訂西班牙原文本(restitución delaedición príncipe)(1900)譯出”。這段話有兩個問題:第一,楊絳未明說這個本子是個西法雙語對照本,法語是她所長,西語是她所短,她依據原文譯出,未必不會去參看法語譯本;第二,楊絳未說明白“restitución delaedición príncipe”的意思,“edición príncipe”指的是“首刊版”,指以印刷術刊行後的最早版本,富爾歇-台爾博司克對文本的編訂工作企圖心很大,這是說要“復原‘首刊版’”,即重建被查禁前的最初原貌,是比現存1554年各地不同版更早的源頭。實際上,對於楊絳用的這個1958年西法對照本,錢鍾書也下了大功夫詳細閱讀的,一部篇幅2 2 0頁左右的雙語書,他的筆記多達30頁(《外文筆記》第14冊第352- 366頁,第15冊第251- 267頁),且僅涉及整理者M . B ataillon所撰的長篇著名引言和學者A lfre dM orel- F atio在十九世紀後期完成的法語譯文,後者正是最早提出還原首刊版想法的學者。“復原”的意義是什麼?除了文獻學上的“考鏡源流”的求真宗旨,還包含著對《小癩子》諷刺批判社會之意義的認同,對於“宗教裁判所”對民間不平之呼聲進行禁錮的反抗。這篇記於上世紀70年代後期的“譯後記”中說:

其中幾篇,因大膽暴露教會的醜惡,經教會當局檢查,刪裁得所餘無幾,很是可惜。

只是舉重若輕地略申其意而已。

楊絳寫於1985年的最後一篇“譯者序”,等於是她對《小癩子》介紹文字的定稿。2014年《楊絳全集》第九卷裡收入的《小癩子》是最後一次經過楊絳自己審訂的版本,“譯者序”又改題為“譯本序”。其中有幾個變化,首先是對版本源流講得更為清楚;其次,用新的底本:承西班牙友人贈書,楊絳選定1982年的JoséC aso G onzález校注本來更新譯文;第三,改變前說,不再認為莎劇《無事生非》(Mu c h Ad oA boutN othing)中採用小說故事,而是援引英國學者意見,即1 5 3 5年的《趣事妙語集》(M erry T alesand Q uickeA nsw ers)“已有這個故事”。注釋中引的是1960年《近代語言評論》的論文。從讀書筆記手稿可見,這個觀點也是錢鍾書發現的(第43冊,第411- 414頁)。

另外,楊絳在“序”中提到,最近她去大英博物館看了一部十四世紀早期的鈔本,題為“D escretalesde G regorioIX”,其中頁邊裝飾圖有七幅表現了瞎子和小癩子的故事。按D escretales系D ecretales筆誤,指格裡高利九世的法令典籍。最早發現這七圖的文獻,是《西班牙語文評論》(R evu ehispanique,因最初十多年刊物在法國發行,故採用法語標題),此志早期主編即那位想要“復原‘首刊版’”的富爾歇-台爾博司克,在第九輯(1900年)刊載其《〈小癩子〉論》(R em arquessurL azarillede T orm es)提到這一發現,並被M . B ataillon在1958年西法對照本的那篇引言所轉述。這篇法語引言很精彩,後來還被譯成了西班牙語,作為單行本出版( N ov e d a d yfecundidad del Lazarillo deT orm es,1968年)。錢鍾書筆記摘抄這篇引言甚詳,但影印件中未見提及這七幅裝飾圖的線索。我不知是否這樣還可以算是楊絳不假于錢鍾書而增補的新見?我們仍可以說,楊絳翻譯《小癩子》的歷史跟隨著錢鍾書的閱讀史,努力追蹤二十世紀西班牙文學的學術史和所能獲取的最佳條件,從而不斷更新。無論如何,這在整個中文譯界也是極為難得的了。

錢鍾書在羅朗德英譯本筆記的另外一頁背面空白處,記錄了日本小樽商科大學《人文研究》在1956年12月第13輯收錄的花村哲夫(H a n a mu raT etsuo)英譯本,“translatedverbatim in order to befaithful to the original atthesacrificeof thebrev-ity w hich ischaracteristicofE nglish language”,意思是逐字譯出,寧可犧牲英語的簡潔特色,也忠實於原貌。隨即舉例如不用“negro”這等現成詞語,而要譯作“a ta w n ym an”;通常使用的“son ofabitch”也變成“son- of- harlot”才更精確。前一例原文作u n h o mb re mo re n o,按negro一詞其實在小說中混用於同一人,這詞本就源於西班牙語,m oreno也指黑人,但往往帶有混血(與白種人)的意思,楊絳翻譯時對此就不做區分。後一例原文寫作hideputa,是hijo de puta(“蕩婦的兒女”)的在口語中的簡省叫法,楊絳此前譯作“狗養的”,此後就改作“婊子養的”了。

1 9 6 2年版的楊譯《小癩子》無序言後記,在此不多談。1978年初,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楊絳再次重譯的《小癩子》,寫於1977年5月的“譯後記”中說:“本書根據一九五八年法國奧皮葉(A ubier)書店重印富爾歇·台爾博司克(R .F oulché- D elbosc)校訂西班牙原文本(restitución delaedición príncipe)(1900)譯出”。這段話有兩個問題:第一,楊絳未明說這個本子是個西法雙語對照本,法語是她所長,西語是她所短,她依據原文譯出,未必不會去參看法語譯本;第二,楊絳未說明白“restitución delaedición príncipe”的意思,“edición príncipe”指的是“首刊版”,指以印刷術刊行後的最早版本,富爾歇-台爾博司克對文本的編訂工作企圖心很大,這是說要“復原‘首刊版’”,即重建被查禁前的最初原貌,是比現存1554年各地不同版更早的源頭。實際上,對於楊絳用的這個1958年西法對照本,錢鍾書也下了大功夫詳細閱讀的,一部篇幅2 2 0頁左右的雙語書,他的筆記多達30頁(《外文筆記》第14冊第352- 366頁,第15冊第251- 267頁),且僅涉及整理者M . B ataillon所撰的長篇著名引言和學者A lfre dM orel- F atio在十九世紀後期完成的法語譯文,後者正是最早提出還原首刊版想法的學者。“復原”的意義是什麼?除了文獻學上的“考鏡源流”的求真宗旨,還包含著對《小癩子》諷刺批判社會之意義的認同,對於“宗教裁判所”對民間不平之呼聲進行禁錮的反抗。這篇記於上世紀70年代後期的“譯後記”中說:

其中幾篇,因大膽暴露教會的醜惡,經教會當局檢查,刪裁得所餘無幾,很是可惜。

只是舉重若輕地略申其意而已。

楊絳寫於1985年的最後一篇“譯者序”,等於是她對《小癩子》介紹文字的定稿。2014年《楊絳全集》第九卷裡收入的《小癩子》是最後一次經過楊絳自己審訂的版本,“譯者序”又改題為“譯本序”。其中有幾個變化,首先是對版本源流講得更為清楚;其次,用新的底本:承西班牙友人贈書,楊絳選定1982年的JoséC aso G onzález校注本來更新譯文;第三,改變前說,不再認為莎劇《無事生非》(Mu c h Ad oA boutN othing)中採用小說故事,而是援引英國學者意見,即1 5 3 5年的《趣事妙語集》(M erry T alesand Q uickeA nsw ers)“已有這個故事”。注釋中引的是1960年《近代語言評論》的論文。從讀書筆記手稿可見,這個觀點也是錢鍾書發現的(第43冊,第411- 414頁)。

另外,楊絳在“序”中提到,最近她去大英博物館看了一部十四世紀早期的鈔本,題為“D escretalesde G regorioIX”,其中頁邊裝飾圖有七幅表現了瞎子和小癩子的故事。按D escretales系D ecretales筆誤,指格裡高利九世的法令典籍。最早發現這七圖的文獻,是《西班牙語文評論》(R evu ehispanique,因最初十多年刊物在法國發行,故採用法語標題),此志早期主編即那位想要“復原‘首刊版’”的富爾歇-台爾博司克,在第九輯(1900年)刊載其《〈小癩子〉論》(R em arquessurL azarillede T orm es)提到這一發現,並被M . B ataillon在1958年西法對照本的那篇引言所轉述。這篇法語引言很精彩,後來還被譯成了西班牙語,作為單行本出版( N ov e d a d yfecundidad del Lazarillo deT orm es,1968年)。錢鍾書筆記摘抄這篇引言甚詳,但影印件中未見提及這七幅裝飾圖的線索。我不知是否這樣還可以算是楊絳不假于錢鍾書而增補的新見?我們仍可以說,楊絳翻譯《小癩子》的歷史跟隨著錢鍾書的閱讀史,努力追蹤二十世紀西班牙文學的學術史和所能獲取的最佳條件,從而不斷更新。無論如何,這在整個中文譯界也是極為難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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