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的藝術
文/楊絳
假如說話有藝術, 聽話當然也有藝術。 說話是創造, 聽話是批評。 說話目的在表現, 聽話目的在瞭解與欣賞。
聽話包括三步:聽、瞭解與欣賞。 聽話不像閱讀能自由選擇。 話不投機, 不能把對方兩片嘴唇當作書面一般拍的合上, 把書推開了事。 我們可以“聽而不聞”, 效法對付囂張的厭物的辦法:“裝上排門, 一無表示”, 自己出神也好, 入定也好。 不過這辦法有不便處, 譬如搬是弄非的人,
當然, 聽話而要逞自己的脾氣, 又要不得罪人, 需要很高的藝術。 可是我們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綿一般, 能儘量收受, 就需要更高的修養。 因為聽話的時候, 咱們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裡的彈簧人兒, 忽然會“哇”的探出頭來叫一聲“我受不了你”。 要把它制服, 只怕千錘百煉也是徒然。 除非聽話的目的不為瞭解與欣賞, 而另有作用。
十九世紀英國詩人台勒爵士(Sir Henry Taylor)也是一位行政能員,
聽人說話, 最好效陶淵明讀書, 不求甚解。
誰都知道藝術品的真實並不指符合實事。 亞利斯多德早說過:詩的真實不是史實。 大概天生詩人比歷史家多。 (詩人, 我依照希臘字原義, 指創造者。
舉幾個簡單的例。 假如一位女士歎恨著說:“唉, 我這一頭頭髮真麻煩, 恨不得天生是禿子。 ”誰信以為真呢!依照“可能與必然”, 推知她一定自知有一頭好頭髮。 假如有人說:“某人拉我幫他忙, 某機關又不肯放, 真叫人為難。 ”他大概正在向某人鑽營, 而某機關的位置在動搖, 可能他鑽營尚未成功, 認真在為難。假如某要人代表他負責的機關當眾闢謠,我們依照“必然與可能”的原則,恍然道:“哦!看來確有其事!”
假如一個人過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對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騙在內,自己說過幾遍的話,便信以為真。假如一個人當面稱諛,那更需違反心願,寧可不信。他當然在盡交際的責任,說對方期待的話。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個人背後太熱心的稱讚一個無足稱讚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餡媚,準備拐幾個彎再送達那位被贊的人,比面諛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訓兒子對付冤家的好辦法——過火的稱讚,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這人,來貶低那人。
聽話而如此逐句細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則無魚”了。我們很不必過分精明;雖然人人說話,能說話的人和其他藝術家一般罕有。辭令巧妙,只使我們欽慕“作者”的藝術,而拙劣的言詞,卻使我們喜愛了“作者”自己。
說話的藝術愈高,愈增強我們的“寧可不信”,使我們懷疑,甚至恐懼。笨拙的話,像亞當夏娃遮掩下身的幾片樹葉,只表示他們的自慚形穢,願在天使面前掩飾醜陋。譬如小孩子的虛偽,哄大人給東西吃,假意問一聲“這是什麼?可以吃麼?”使人失笑,卻也得人愛憐。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們不免同情憐憫,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費力。
逢到笨拙的餡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示要好。老實的罵人,往往只為表示自己如何賢德,並無多少惡意。一個人行為高尚,品性偉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點偏得人愛。乖巧的人曾說:“你若要得人愛,少顯露你的美德,多顯露你的過失。”又說:“人情從不原諒一個無需原諒的人。”憑這點人情來體會聽說話時的心理,尤為合適。我們欽佩羡慕巧妙的言辭,而言詞笨拙的人,卻獲得我們的同情和喜愛。大概說話究竟是凡人的藝術,而說話的人是上帝的創造。
◎本文摘自《楊絳散文:雜憶與雜寫》
認真在為難。假如某要人代表他負責的機關當眾闢謠,我們依照“必然與可能”的原則,恍然道:“哦!看來確有其事!”假如一個人過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對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騙在內,自己說過幾遍的話,便信以為真。假如一個人當面稱諛,那更需違反心願,寧可不信。他當然在盡交際的責任,說對方期待的話。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個人背後太熱心的稱讚一個無足稱讚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餡媚,準備拐幾個彎再送達那位被贊的人,比面諛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訓兒子對付冤家的好辦法——過火的稱讚,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這人,來貶低那人。
聽話而如此逐句細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則無魚”了。我們很不必過分精明;雖然人人說話,能說話的人和其他藝術家一般罕有。辭令巧妙,只使我們欽慕“作者”的藝術,而拙劣的言詞,卻使我們喜愛了“作者”自己。
說話的藝術愈高,愈增強我們的“寧可不信”,使我們懷疑,甚至恐懼。笨拙的話,像亞當夏娃遮掩下身的幾片樹葉,只表示他們的自慚形穢,願在天使面前掩飾醜陋。譬如小孩子的虛偽,哄大人給東西吃,假意問一聲“這是什麼?可以吃麼?”使人失笑,卻也得人愛憐。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們不免同情憐憫,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費力。
逢到笨拙的餡媚,至少可以知道,他在表示要好。老實的罵人,往往只為表示自己如何賢德,並無多少惡意。一個人行為高尚,品性偉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點偏得人愛。乖巧的人曾說:“你若要得人愛,少顯露你的美德,多顯露你的過失。”又說:“人情從不原諒一個無需原諒的人。”憑這點人情來體會聽說話時的心理,尤為合適。我們欽佩羡慕巧妙的言辭,而言詞笨拙的人,卻獲得我們的同情和喜愛。大概說話究竟是凡人的藝術,而說話的人是上帝的創造。
◎本文摘自《楊絳散文:雜憶與雜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