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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艱難裡活出獨特的生命形狀

——張新穎《沈從文的後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

1932年8月, 沈從文寫完《從文自傳》。 那時他剛及而立, 已是備受矚目的作家, 他愛的“正當年齡的人”也回應了他的愛, 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光。 2005年出版的張新穎《沈從文精讀》, 第一講就是“《從文自傳》:得其‘自’而為將來準備好一個自我”, 這個自我是“為已經可以觸摸到的將來而準備的”。 而這個準備裡包含的, 不只是寫作的坦途和美滿的婚姻生活, 還有為應對十幾年後將降臨的困頓和艱辛埋下的伏筆。 《沈從文精讀》已經提到了這個伏筆, 卻還不是那本書的主體。 時隔九年,

張新穎出版了他的《沈從文的後半生:一九四八~一九八八》(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4年6月版), 那個若有意若無意的伏筆, 成了眼下這本書的主體。

世界上大概沒什麼一勞永逸的事, 也沒有人可以用一次自我確立應對所有的未來, 尤其是沈從文後半生所處的那樣一個龍蛇起陸的時代。 《沈從文的後半生》起始, 寫的就是沈從文的第二次自我確立。 不止沈從文, 一個不斷發展中的個人, 生命中會有很多天然的成長節點。 比較明顯的有兩次, 一次在三十歲左右, 《從文自傳》就是寫於這個時期;另一次, 差不多會發生在五十歲前後。 沈從文的第二次自我確立起始很早, 按張新穎的說法, 從1930年代中期開始, 沈從文就較為明顯地把重心從文學轉到了思想。

這個思想過程因為始終和現實粘連在一起, 往往不夠圓通, 卻也可以從中看出他調整期的掙扎和積於其中的能量。

現在已經無法揣測, 如果不是1949年的社會大變動, 沈從文會在第二次天然成長節點完成怎樣的自我確立。 能從本書看到的只是, 沈從文第二次自我確立的過程, 相較第一次, 內中含藏的, 更多是痛苦不堪, 他要在時代的巨變中“應對各種各樣的挫折、苦難和挑戰, 要去經歷多重的困惑、痛苦的毀滅和艱難的重生”。

一個被選中的文學天才往往是不幸的, 因為敏感的靈魂會先於他人感受到即將來臨的巨大變化, 不得不具備“感受無限痛苦的能力”。 沈從文對時代即將大變的感受, 在1940年代前期完成的《長河》裡已經表露無遺,

他明確地感受到, “那個要來了”, “他好像已經預先看到了些什麼事情, 即屬於這地方明日的命運。 可是究竟是些什麼, 他可說不出, 也並不真正明白”。 至1940年代末, 遠遠而來的“那個”不再朦朧模糊, 而是借助政治加速器, 以更直接的方式、更快地“來了”, 並用粗暴的方式直接加諸沈從文身上, 以致把他逼到了精神崩潰的地步。 這個煎熬階段最為明顯的表現是1949年, 對其中的種種, 本書有仔細的梳理, 大概可由沈從文以下的詩句標誌尾聲:“它分解了我又重鑄我, /已得到一個完全新生!”但這個重生的過程遠未結束, 因為在以後的歲月裡, 精神上的問題還時有反復。 《沈從文的後半生》致力的, 就是沈從文怎樣以弱小之軀,
慢慢學著跟這個天地翻覆的社會相處, 最終從時代洪流的席捲之下慢慢站立起來, 完成了一個獨特的自我。

無論後來沈從文完成了怎樣一個獨特的自我, 卻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文學創作軌道上來, 而是“轉業”從事文物研究去了。 對沈從文的轉業, 後人有悲憤, 有感慨, 也有理解, 而所有這些, 恐怕內裡都含著對一個文學天才中途退場的無奈。 對沈從文自己來說, 在當時的處境下從事文學創作, “他不寫, 他胡寫”, 都“完了”。 張新穎明白這個無奈, 卻著力辨識這個選擇中的主動部分, 這就是他從沈從文的書信中拈出的“有情”二字, “這個情即深入的體會, 深至的愛, 以及透過事功以上的理解和認識”。 沿著這個方向,

張新穎看到:“沈從文的物質文化史研究, 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情感來‘還原’各種存留形式的生命和情感, ‘恢復’它們生動活潑的氣息和承啟流轉的性質, 匯入歷史文化的長河。 ”“一個人感受屈辱和艱難, 不知疲倦地寫著歷史長河的故事, 原因只有一個:他愛這條長河, 愛得深沉。 ”對這條歷史文化長河的愛, 正是《從文自傳》中埋下的那個伏筆, 因為那時, 他就“對於人類知識光輝的領受, 發生了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千里伏脈, 結穴於是。

不是每個人都能從舊文物中“還原”和“恢復”出活的氣息, 能如此, 仍與沈從文天才的感受能力有關。 或許對沈從文來說, 在經手無數文物時, 敏銳的感覺讓他可以開啟塵封, 不僅對文物的“製作過程充滿興味, 對製作者一顆心,如何融會於作品中,他的勤勞,願望,熱情,以及一點切於實際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術作品都包含了那個作者生活掙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細而深”。沈從文看到那些他喜歡的文物的時候,大概會像當年看到小銀匠錘制銀鎖銀魚,“一面因事流淚,一面用小鋼模敲擊花紋”。寫《長河》時,沈從文說他要來寫寫“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不妨這樣推想,研究文物的沈從文,把自己此前自身經驗的對哀樂的體味,擴展到了一個更大的時空範圍裡,由“懿文德”的“文”轉為“多識前言往行”的“史”,走向一個更寬闊的世界。沈從文的才情,也在這個世界裡放出渾厚的光。

沈從文走向這個世界,有他的勉強,卻也從中獲得歡欣,而所得的歡欣,或許可用他“八十歲的驚喜”來代表。1982年初,湖北荊州馬山一號墓發掘,八十歲的沈從文趕赴荊州,親眼目睹了其中的絲繡製品,尺幅見千里,神思接千載,他振奮地給朋友寫信讚歎:“圖紋秀雅活潑,以及色高明處,遠在過去所見十倍高明,恰恰可證明當年宋玉文章提到楚國美婦人衣著之美,均為寫實毫不誇張。還有雙用漆塗抹而成的鞋子,鞋尖、鞋幫、底全用烏光漆精塗過,上用錦緞裝飾,摩登到簡直難於令人相信是西元前四世紀生產!”張新穎說,做學問並非是一種消耗,“如果學問做得足夠好,就會滋養人的生命和精神”,這個滋養,或許就來自這些發自內心的欣悅。

不過,在《沈從文的後半生》裡,張新穎有意不把這欣悅戲劇化,而是深深地隱藏在沈從文密密麻麻的日常生活裡,如此,偶爾顯現的欣悅才扎實妥帖,是那個艱難時代應有的樣子。生活不是戲劇,傳記也不是,沈從文獨特的生命形狀,不是驚驚咋咋地跳躍完成,而是從艱難裡一天一天活出來的。

1950年,沈從文被安排到華北大學政治學習,理論測驗的成績在“丙丁之間”,卻感動于廚房的炊事員“臨事莊肅”、“為而不有”,他們“終日忙個不息,極少說話,那種實事求是樸素工作態度,使人愛敬”。沈從文自己呢,也是這樣莊肅地做著事,有一時,他“總是在兩株大松樹下去看四十萬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從中得到歡喜和平靜。這也正是沈從文跟很多文人不同的地方,他不但不會偷閒,且“一生最害怕是閑”,因為“一閑,就把生存的意義全失去了”。1970年農曆十月,沈從文改畢舊體詩《喜新晴》,在跋語中,他感歎大哥沈雲麓和姐夫田真逸的去世,卻在臨結尾時寫道:“死者長已,生者實宜百年長勤,有以自勉也。”這句話,真堪摘出,置於任何一個對人世有情者的座右。

我們無法斷定,沈從文百年長勤的主張和實行,是出於天生的性情還是後來的修習,從上面提到的舊體詩中讀到的是:“只因骨格異,俗謂喜離群。”那麼,是天性的原因了,生來就“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如此說來,性無適俗韻的沈從文後半生與社會格格不入,也就是難免的了。這個格格不入不光表現在他對當時的各類務虛活動不能適應,即便他試圖簡化自己的頭腦,照張新穎的說法,也是因為他一貫堅持自己的表達形式才敏感到的,結果呢,“沈從文還是那個沈從文,要‘簡化’也不容易”。拿沈從文的文字來說吧,不但他從文學轉向文物研究之後的文字仍能很容易地辨識出來,即使寫檢查,下面這種沈從文式的話,還是會不時流露:“讓我工作,頭腦還擔負得下。寫思想檢查,實在擔負沉重,不知如何是好。”這種曆困苦而不變的文字風格,或許如金介甫所言,是因為沈從文“對湘西的鄉音所特具的敏感性,使其語言昇華並對其絕對忠實”。

儘管如上所說,轉業文物研究後,沈從文仍然保持著他的文字風格,甚至重讀自己寫下的論文,他覺得“如同看宋明人作品一般”,但文物研究對社會的影響,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文學相比。沈從文因其直感從文物中獲得的欣悅,又實在難以描摹傳達,而他在文物研究方面的貢獻,也只能由專家來評價。很多人對沈從文轉業的遺憾之感,或許就來源於此。這本書當然也沒有給出讓人不遺憾的理由,我只是想起張新穎曾在他以前的一篇文章《初心》中引過的一段話:“中國現代文學的一些作家,他們的作品雖然享有盛名,在我看來還算不上好。但是他們在大變動時代中的生活本身,如果能看得透徹,倒是極好的‘詩’。青年時代離開家鄉的憧憬呀,中年遇到環境壓力的種種反應呀,晚年寫不出作品的焦慮呀,所有在作品中被遮掩而沒有表達的東西,在實際生活中都已經表達出來了,這本身就是‘詩’。”《沈從文的後半生》,大約就可以看成這樣一首特殊的詩。為了寫好這首詩,作者有意收斂起自己的才華,始終貼著傳主,把研讀的欣悅和心得,細細密密地放置在這個特殊的生命流程裡。

還有一個關於本書的細節不妨一提。在寫到沈從文疲于應付種種無奈的日子裡,張新穎會適時地提到當時海外對沈從文作品的研究和翻譯情況。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敘述情境裡,讀到這些,會覺得有溫暖升起,卻也在這不絕如縷的人間消息中,覺察到時間不同尋常的力量,以及它壁立千仞的冷峻。

對製作者一顆心,如何融會於作品中,他的勤勞,願望,熱情,以及一點切於實際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術作品都包含了那個作者生活掙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我理解的也就細而深”。沈從文看到那些他喜歡的文物的時候,大概會像當年看到小銀匠錘制銀鎖銀魚,“一面因事流淚,一面用小鋼模敲擊花紋”。寫《長河》時,沈從文說他要來寫寫“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與‘變’,以及在兩相乘除中所有的哀樂”。不妨這樣推想,研究文物的沈從文,把自己此前自身經驗的對哀樂的體味,擴展到了一個更大的時空範圍裡,由“懿文德”的“文”轉為“多識前言往行”的“史”,走向一個更寬闊的世界。沈從文的才情,也在這個世界裡放出渾厚的光。

沈從文走向這個世界,有他的勉強,卻也從中獲得歡欣,而所得的歡欣,或許可用他“八十歲的驚喜”來代表。1982年初,湖北荊州馬山一號墓發掘,八十歲的沈從文趕赴荊州,親眼目睹了其中的絲繡製品,尺幅見千里,神思接千載,他振奮地給朋友寫信讚歎:“圖紋秀雅活潑,以及色高明處,遠在過去所見十倍高明,恰恰可證明當年宋玉文章提到楚國美婦人衣著之美,均為寫實毫不誇張。還有雙用漆塗抹而成的鞋子,鞋尖、鞋幫、底全用烏光漆精塗過,上用錦緞裝飾,摩登到簡直難於令人相信是西元前四世紀生產!”張新穎說,做學問並非是一種消耗,“如果學問做得足夠好,就會滋養人的生命和精神”,這個滋養,或許就來自這些發自內心的欣悅。

不過,在《沈從文的後半生》裡,張新穎有意不把這欣悅戲劇化,而是深深地隱藏在沈從文密密麻麻的日常生活裡,如此,偶爾顯現的欣悅才扎實妥帖,是那個艱難時代應有的樣子。生活不是戲劇,傳記也不是,沈從文獨特的生命形狀,不是驚驚咋咋地跳躍完成,而是從艱難裡一天一天活出來的。

1950年,沈從文被安排到華北大學政治學習,理論測驗的成績在“丙丁之間”,卻感動于廚房的炊事員“臨事莊肅”、“為而不有”,他們“終日忙個不息,極少說話,那種實事求是樸素工作態度,使人愛敬”。沈從文自己呢,也是這樣莊肅地做著事,有一時,他“總是在兩株大松樹下去看四十萬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從中得到歡喜和平靜。這也正是沈從文跟很多文人不同的地方,他不但不會偷閒,且“一生最害怕是閑”,因為“一閑,就把生存的意義全失去了”。1970年農曆十月,沈從文改畢舊體詩《喜新晴》,在跋語中,他感歎大哥沈雲麓和姐夫田真逸的去世,卻在臨結尾時寫道:“死者長已,生者實宜百年長勤,有以自勉也。”這句話,真堪摘出,置於任何一個對人世有情者的座右。

我們無法斷定,沈從文百年長勤的主張和實行,是出於天生的性情還是後來的修習,從上面提到的舊體詩中讀到的是:“只因骨格異,俗謂喜離群。”那麼,是天性的原因了,生來就“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如此說來,性無適俗韻的沈從文後半生與社會格格不入,也就是難免的了。這個格格不入不光表現在他對當時的各類務虛活動不能適應,即便他試圖簡化自己的頭腦,照張新穎的說法,也是因為他一貫堅持自己的表達形式才敏感到的,結果呢,“沈從文還是那個沈從文,要‘簡化’也不容易”。拿沈從文的文字來說吧,不但他從文學轉向文物研究之後的文字仍能很容易地辨識出來,即使寫檢查,下面這種沈從文式的話,還是會不時流露:“讓我工作,頭腦還擔負得下。寫思想檢查,實在擔負沉重,不知如何是好。”這種曆困苦而不變的文字風格,或許如金介甫所言,是因為沈從文“對湘西的鄉音所特具的敏感性,使其語言昇華並對其絕對忠實”。

儘管如上所說,轉業文物研究後,沈從文仍然保持著他的文字風格,甚至重讀自己寫下的論文,他覺得“如同看宋明人作品一般”,但文物研究對社會的影響,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文學相比。沈從文因其直感從文物中獲得的欣悅,又實在難以描摹傳達,而他在文物研究方面的貢獻,也只能由專家來評價。很多人對沈從文轉業的遺憾之感,或許就來源於此。這本書當然也沒有給出讓人不遺憾的理由,我只是想起張新穎曾在他以前的一篇文章《初心》中引過的一段話:“中國現代文學的一些作家,他們的作品雖然享有盛名,在我看來還算不上好。但是他們在大變動時代中的生活本身,如果能看得透徹,倒是極好的‘詩’。青年時代離開家鄉的憧憬呀,中年遇到環境壓力的種種反應呀,晚年寫不出作品的焦慮呀,所有在作品中被遮掩而沒有表達的東西,在實際生活中都已經表達出來了,這本身就是‘詩’。”《沈從文的後半生》,大約就可以看成這樣一首特殊的詩。為了寫好這首詩,作者有意收斂起自己的才華,始終貼著傳主,把研讀的欣悅和心得,細細密密地放置在這個特殊的生命流程裡。

還有一個關於本書的細節不妨一提。在寫到沈從文疲于應付種種無奈的日子裡,張新穎會適時地提到當時海外對沈從文作品的研究和翻譯情況。在幾乎令人窒息的敘述情境裡,讀到這些,會覺得有溫暖升起,卻也在這不絕如縷的人間消息中,覺察到時間不同尋常的力量,以及它壁立千仞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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