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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下)

世俗的張愛玲(下)

王安憶/文

本文選自《男人和女人, 女人和城市:王安憶散文》。

《花凋》裡那家的女兒們, 我以為是再真切不過的上海小姐。 父親是個輕佻不盡責的人, 大約是像《金鎖記》裡的三少爺, 妻子卻不如三少奶的賢慧, 無能且又無味。 我以為, 《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白玫瑰, 煙鸝, 老了以後, 就是她。 女兒們曉得誰也靠不上, 只有靠自己, 到社會上汲取養料, 掙一份好生活。 張愛玲寫道:“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的新式襯衫, 布褂子又嫌累贅, 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 幾個月之後, 脫下來塞在箱子裡, 第二年生了黴,

另做新的。 ”摩登裡面粗陋的, 潑辣的芯子, 經得起折騰。

姊妹多, 也成了一個小社會, 互相傾軋著, 有些弱肉強食的意思。 像川嫦這樣老實, 柔弱, 帶幾分情致, 命運就不濟了。 她生的是癆病, 這也有著些哀婉的情致, 可這情致卻被病期的拖延, 一點一點侵蝕掉了。 學醫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結局, 但算得上有耐心了, 兩年後才另有了人。 然後, 家裡連買藥的錢也計較起來, 每日吃兩個蘋果成了家人的說嘴。 最後, 她想來個多情的了結, 自殺, 卻買不來安眠藥。 她只得坐著黃包車兜一轉, 吃一頓西餐, 看一場電影。 這大約就是一個上海小姐閒暇中的全部樂趣, 她要最後地享一享。 這是相當感傷的一幕, 可這感傷卻被病期的拖遝又腐蝕了。

川嫦還又做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 用一隻腳試了鞋, 還想著長遠:“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 總可以穿兩三年。 ”三周之後, 她方才謝世。 這就是俗世裡的人了, 死都逼在眼前了, 這世界早已經放棄她了, 她卻還愚頑地留意著一些小事, 不自量力地掙一掙。

張愛玲小說裡的人, 真是很俗氣的, 傅雷曾批評其“惡俗”, 並不言過。 就像方才說的, 她其實也是不相信這些俗事有著多大的救贖的意義, 所以便帶了刻薄的譏誚。 而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觸可摸的俗事中藏身, 於是, 她的眼界就只能這樣的窄逼。

《留情》裡, 米先生、敦鳳、楊太太麻將桌上的一夥, 可不是很無聊?《琉璃瓦》中的那一群小姐, 也是無聊。 《鴻鸞禧》呢, 倘不是玉清告別閨閣的那一點急切與不甘交織起來的悵惘,

通篇也盡是無聊的。 在這裡, 反過來, 是張愛玲的虛無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風, 使這些無聊的人生有了一個蒼涼的大背景。 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動, 就有了接近悲劇的嚴肅性質。

比如, 《金鎖記》裡的曹七巧, 始終在作著她醜陋而強悍的爭取, 手段是低下的, 心底極其陰暗, 所爭取的那一點目標亦是卑瑣的。 當她的爭取日益陷於無望, 她便對這個世界起了報復之心。 然而, 她的世界是狹小的, 僅只是她的親人。 於是, 被她施加報復的, 便是她的親人了。 在她扼殺自己的希望的同時, 也扼殺了她周遭的人的希望。 生活就這樣沉入黑暗, 這黑暗是如此深入, 以至粗鄙的曹七巧也泛起了些許感時傷懷的情緒,

想到她抗爭的不果與不值:她要是選中了與她同一階層的粗作的男子, “往後日子久了, 生了孩子, 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可是, 在張愛玲的筆下, 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 連曹七巧的懊悔都已經死去了。 如曹七巧這般積極的人生, 最終又留下什麼呢?逝者如斯, 虛無覆蓋了所有的欲望。 而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愛好, 為這蒼茫的人生觀作了具體、寫實、生動的注腳, 這一聲哀歎便有了因果, 有了頭尾, 有了故事, 有了人形。 於是, 在此, 張愛玲的虛無與務實, 互為關照, 契合, 援手, 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說。

《傾城之戀》也是她最好的小說之一。 白流蘇和范柳原這一對現時的男女, 被命運擲骰子般地擲到了一起, 做成了夫妻。

這是張愛玲故事裡, 少有的圓滿結局。 如文中所說:“到處都是傳奇, 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可那也是不可琢磨的, 湊巧了的, 世界依然, 甚至更加不可理喻。 人生, 還是蒼茫的。 在此, 張愛玲也為這蒼茫作了合情合理的注腳。 白流蘇和范柳原在各自的利欲推動下, 迂回著, 探試著, 欲擒故縱著, 卻不料世事大變, 生存之計為上, 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點慰藉, 它給人一種盲目的安全感。 在這裡, 張愛玲是與她的人物走得最近的一次, 這故事還是包含她人生觀最全部的一個, 這含有對虛無的人生, 略作妥協的姿態, 是貼合張愛玲的思想的。 就因走得太近, 露了真身, 人物略有些跑題, 就像前邊說過的, 在月夜裡, 范柳原的喟歎。 多虧白流蘇說了句“我不懂這些”,才將事情又拉回了情景。

張愛玲的畫

就這樣,張愛玲的世俗氣是在那虛無的照耀之下,變得藝術了。她寫蘇青,寫到想與蘇青談“身世之感”,便想像蘇青的眼神是:“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蘇青是不“藝術”的,她的世俗後面沒有背景。在此,可見得,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在此之間,其實還有著漫長的過程,就是現實的理想與爭取。而張愛玲就如那騎車在菜場髒地上的小孩,“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這一“掠過”,自然是輕鬆的了。當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從俗世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於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無聊之中。

所以,我更加尊敬現實主義的魯迅,因他是從現實的步驟上,結結實實地走來,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虛無的立足點,也有了勇敢。就如那個“過客”,一直向前走,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並不知道前邊是什麼。孩子說是鮮花,老人說是墳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個明白,帶著孩子給他裹傷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多虧白流蘇說了句“我不懂這些”,才將事情又拉回了情景。

張愛玲的畫

就這樣,張愛玲的世俗氣是在那虛無的照耀之下,變得藝術了。她寫蘇青,寫到想與蘇青談“身世之感”,便想像蘇青的眼神是:“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蘇青是不“藝術”的,她的世俗後面沒有背景。在此,可見得,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在此之間,其實還有著漫長的過程,就是現實的理想與爭取。而張愛玲就如那騎車在菜場髒地上的小孩,“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這一“掠過”,自然是輕鬆的了。當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從俗世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於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無聊之中。

所以,我更加尊敬現實主義的魯迅,因他是從現實的步驟上,結結實實地走來,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虛無的立足點,也有了勇敢。就如那個“過客”,一直向前走,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並不知道前邊是什麼。孩子說是鮮花,老人說是墳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個明白,帶著孩子給他裹傷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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