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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熙高足朱大可:斥包世臣康有為書

論書斥包慎伯康長素

朱大可

書之為藝古矣, 惟我國學者向抱善易者不言易之旨。 工者每不肯言, 言者未必能工, 詩文書畫皆不能外此例。

是以從來論書者, 寥寥無幾。 即有數家, 亦多詳於碑版之考證, 文字之辨析, 不則侈陳聞見, 妄肆譏評而已。 自涇縣包慎伯世臣《藝舟雙楫》出世, 揚搉古今, 褒貶南北, 承學之士, 翕然向風。 南海康長素祖詒、後更有為《廣藝舟雙楫》繼之, 恃其博記, 加以好辨, 書林得此, 其道益宏。 訖今兩書, 家弦戶誦, 信有如長素所雲“三尺之童, 十室之社, 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者。 籲!亦雲盛矣!愚年十二三, 始學作書。 或以兩書相授曰:“此書家之金針也, 度與世人, 不知凡幾, 子能簡練而揣摩之, 不慮不為大書家也。 ”然愚讀之, 疑信參半。 二十許, 遍謁海內能書之士, 窺其執筆, 聆其持論, 無一有與二氏同者。 益知其說不可恃。 輒欲摘其謬誤, 加以匡正, 人事多故,
訖未能果。 頃者《東方雜誌》社刊行“中國美術號”, 主者不棄, 諉為一言。 遂取兩書論書之說, 不揣鄙陋, 有所辯正。 匪敢效後生之謗前輩, 直以謬種流傳, 貽誤曷極;矯而正之, 亦後人之責也。

包、康二氏最主張者, 即尊魏卑唐是已。 蓋慎伯為鄧完白石如高弟, 完白論書, 與翁覃溪方綱錢伯坰魯斯大相齟齬(見慎伯所撰《完白山人傳》)。 翁、錢皆好晉唐書, 完白欲與立異, 遂大稱許魏碑。 慎伯本其師說著書, 故有尊魏卑唐之說。 長素一生, 好言變法, 區區書法, 亦欲求變。 有清一代之書, 康雍尚董, 乾嘉尚趙, 同光尚歐顏, 皆唐以後之書也。 長素欲變而不得, 遂自托于石門銘。 石門銘魏碑也, 尊魏卑唐, 實其私意。 是以慎伯之尊魏, 非尊魏也, 尊完白也;其卑唐, 非卑唐也,

卑翁錢也。 長素之尊魏, 亦非尊魏也, 尊《石門銘》也;其卑唐, 亦非卑唐也, 卑當時之尚顏歐者也。 我人必先明乎此故, 始不致為二氏所惑。 二氏尊魏卑唐之說, 前後幾累數萬言, 姑先約為四說, 然後從而辯之。

一曰魏碑能傳蔡衛也。 慎伯論書絕句雲:“中郎派別有鍾梁,

茂密雄強正雁行。 ”又雲:“呂望翩仙接乙瑛, 峻嚴孔羨毓任城。 ”又《曆下筆談》雲:“自北魏以逮唐初, 皆宗孫夫人。 ”蓋謂中郎傳人, 有鍾繇、梁鵠。 鍾書乙瑛碑, 太公望碑之所出也;梁書孔羨碑, 任城孫夫人碑之所出也。 其謂北魏唐初, 皆宗孫夫人, 不啻即謂北魏唐初, 皆祖梁鵠而祧中郎也。 然是說也, 長素已深駁之。 長素傳衛篇雲:“論者乃謂‘中郎派別有鐘梁’, 實非確論。 考元常之得蔡法, 掘韋誕塚而後得之。 韋誕師邯鄲淳。 衛敬侯還淳古文, 淳不能自別, 則衛筆無異誕師。 元常後學, 豈謂能過?梁鵠得法于師宜官, 非傳緒于伯喈, 孔羨一碑, 亦豈能逾受禪?”(受禪碑, 長素據聞人牟准說, 為衛覬書。 )蓋謂中郎之後, 鍾繇、梁鵠皆不足稱, 可稱者惟衛覬耳。
傳衛篇續雲:“夫典午中衰, 書家北渡。 廬家偃嗣, 偃法元常。 崔氏悅潛, 繼音衛氏, 以魏書考之, 廬玄父邈, 實傳偃業崔浩父宏, 實續潛書。 魏初重崔廬之書。 而廬後無人。 崔宗自浩簡兄弟外, 尚有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崔挺, 家業尤盛。 宏既為世楷模, 而郭祚、黎廣、黎景熙, 皆習浩法。 ”此論北魏書家, 皆傳衛氏耳。 雖其立論, 本于魏書, 然魏書成于魏收之手, 收素輕薄, 毀譽從心, 當時即有穢史之目。 其所舉諸崔, 實無隻字流傳至今。 長素必欲證實其說, 乃謬指《弔比干文》, 為崔浩所書, 一書之中, 再四炫之。 不知浩以國記夷族, 在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 而魏主遷雒祭比干墓, 在魏孝文帝太和十八年;中間相距四十餘年。 魏主弔比干之時, 崔浩闔宗, 久成朽壤,焉能更有執筆之事?長素于此等史鑒,猶未了了,輒欲高談書法,妄引書人,謂之不貽誤後學可乎?

二曰魏碑能備諸美也。藝舟兩楫,盛稱魏碑。(北齊、北周、隋碑附之)慎伯所舉者,有經石峪、雲峰山、鄭文公、刁惠公、張猛龍、賈使君、魏靈藏、楊大眼、始平公、敬顯儁、李仲璿、龍藏寺等十餘種。長素所舉者,除前述外,尚有嵩高靈廟、暉福寺、弔比干、孫秋生、石門銘、司馬景和妻、馬鳴寺、三高(高植、高貞、高湛)鞠彥雲、李超、雋修羅、朱君山、曹子建、賀若誼、董美人、蘇慈等一百五十餘種。愚嘗按其目錄,求之碑估及藏碑家,手摹心研,垂二十年。每得一種,輒有所見不能逮所聞之歎。嗣讀顧亭林炎武、翁覃溪、孫淵如星衍、錢竹汀大昕、王蘭泉昶、武虛谷億諸家之書,對於魏碑,皆致深譏;亭林、竹汀、蘭泉,嘗摘魏碑別字,多者數十,少亦十餘,斥為荒謬不足學。亭林又詆李仲璿篆分真草,雜亂無倫,比諸作詩者一句離騷,一句漢魏,一句選體,一句律詩。誠有慨乎其言之也。(邢佺山輯金石文字辨異十二卷,趙撝叔輯六朝別字記一卷。商務印書館有影印本。)愚按,《顏氏家訓》雲:“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顏氏北方物望所歸,而其論書,推江南而抑河北,一至於此。然此猶曰一人之私言也,請更證以歷朝官書。《魏書·江式傳》雲:“皇魏承百王之季,世易風移,文字改變。篆形錯謬,隸體失真,俗學鄙習,複加虛巧。談辯之士,又以意說。炫惑于時,難以釐改。”又《後周書·趙文深傳》雲:“太祖以隸書紕繆,命文深與黎景熙、沈遐等,依說文及字林,刊定六體。”審此則北朝書法,鄙陋紕繆,當時朝野,早有定論,毋俟後人為之推尊崇奉也。唐宋以來,豈無嗜奇好事之士,如完白、慎伯、長素者?訖無一人能翻是案,則魏碑之書法,亦可知矣。善乎王蘭泉之言曰:“北魏人頗多志墓者。然其時屢經喪亂,地盡邊圉。所志者大抵武臣悍卒,或出自諸蕃,而田夫牧隸,約略記之。其書法不參經典,草野粗俗,無足怪者。”蘭泉手篡金石萃編,見聞廣博,識度卓越,其言最為持平可信。奈何學者之甘為藝舟兩楫所誤哉?

三曰魏碑能開唐法也。長素欲挾魏碑以制唐碑。然唐碑佳處,深入人心,長素不能一筆抹殺也。於是創為源流之論。如謂虞永興出於敬顯儁、龍藏寺也,歐陽率更出於始興王(此為梁碑)、暉福寺也,蘭台出於楊大眼、魏靈藏也,褚河南出於刁惠公弔比干也,薛少保亦出於弔比干也,李北海出於暉福寺也,顏魯公出于呂望也,柳少師出於齊碑及賀若誼也。(雜見體系、導源兩篇。)驟讀之真若可信,細思之始悟其欺。愚考北朝諸碑,出土歲月,大抵皆在近三百年內。宋歐陽永叔、叔弼父子,趙德父著錄北碑,不過數種。明都元敬自言嗜好隋碑三十年,止得皇甫君、龍藏寺、姚辨志、江下磚塔記四種。(皇甫君、江下磚塔記今屬唐碑,姚辨志亦率更書。)隋碑且如此,況三魏齊周乎?以愚所知,高植志,康熙間出土。(見蛾術編)刁遵志,雍正間出土。(見竹崦盦金石目錄)敬史君碑,乾隆三年出土。(見蛾術編)高湛志,乾隆六年出土。(見潛研堂金石文字跋尾)司馬元興及景和妻兩志,乾隆二十年出土。(並見孟縣誌)高貞碑,嘉慶九年出土。(見孫星衍跋)其餘諸碑,雖難詳考,然觀金石家之所著錄,出土時代,大率准是。長素導源篇乃雲:“唐宋諸家,鹹出北碑。”又雲:“古之名家者,能徧臨古碑,皆有一二僻碑,為其專意模仿,學之既久,亦有不能盡變者。其書法所自出,蹤跡猶可探討。”不知北朝諸碑,一經高歡、宇文泰之苦戰;再經竇建德、王世充之大亂,中間複遭隋煬帝經營宮苑,開鑿河渠,不為兵子之所殘毀,即為工師之所發掘。唐代諸公,何從而見之?更何從而臨之?長素乃欲強指某人習某碑,,某人出某家,昭穆相承,譜牒不謬,抑何大言以欺人耶?

四曰魏碑能得原拓也。長素卑唐篇雲:“論書不取唐碑,非獨以其淺薄也;良以世所盛行歐虞顏柳諸家碑,磨翻已毀,名雖尊唐,實則尊翻變之棗木耳。若欲得舊拓,動需露臺數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豈學子人人可得而臨摹哉?況求宋拓,已若漢高之劍,孔子之履,希世罕有,況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真跡,不如古人。況六朝拓本,皆完好無恙,出土日新,略如新拓。從此入手,便與歐虞爭道,豈與終身寄人籬下,局促無所成哉?”此為寒儒畯學立說,不能不佩長素苦心。然謂歐虞顏柳,磨翻已毀,試問北朝諸碑,果皆原拓真本,不容疑義乎?葉鞠裳昌熾語石雲:“張黑女舊拓,在道州何氏,吾郡有翻本,能亂真。”又雲:“嘉興沈子培比部,藏高植志,筆意淵穆,如古尊卣,不在刁遵之下,廠私所售摹本至陋,無毫釐相肖處。”又雲:“蘇慈真偽,紛如聚訟,王可莊前輩,詆之尤力,疑為李仲約侍郎之筆。”又雲:“漢之桐柏廟、郭有道碑,魏之弔比干文,唐之曲江張氏兩碑,皆經後人重刻。”又雲:“六朝唐志之佳者,其石或亡佚,碑估得舊拓,往往摹刻,以充孤本,如崔敬邕、張黑女之類,皆有贗鼎。”據鞠裳所言,則慎伯、長素之所詡為北朝名碑,如張黑女、高植、蘇慈、弔比干、崔敬邕者,皆在仲尼、陽貨之間。鞠裳所知,已有如許,矧尚有為鞠裳所不及知者乎?唐碑固多翻本,魏碑豈無贗物?長素乃以五十步而笑百步,何其所見之不廣哉?以愚論之,吾人習碑,但當問其字之佳不佳,不當問其拓之原不原。字而佳,則虎賁之賤,猶具典型,不能以其非原拓而棄之也。字而不佳,則燕石之珍,終同瓦礫,不能以其乃原拓而寶之也。晉唐翻刻,不乏佳本,流風遺韻,猶有存者,以視魏碑傖荒面目,終有上下床之別。況在近代印刷昌明,苟得藏碑家舊拓精本,聘請良工,攝影製版,持較原本,精彩不爽,而其價值,又極低廉,複何慮乎舊拓之不可得,與夫善本之不易購哉?

包康尊魏卑唐之說,其不可信,既辯之矣。請更進一解,作卑魏尊唐說。夫典午中衰,五胡迭擾,中原文獻,蕩然無餘。王導從琅琊王渡江,衣帶之中,藏鍾繇宣示真跡,太傅遺墨,賴此僅存。其後以貽王羲之,羲之以貽王修。江左子弟,靡然效之,一時書法,號為極盛。蓋皆傳法于太傅焉。其在北方,劉曜、石勒,爭沖於前,苻姚、慕容,問鼎于後,文墨之事,闃絕久矣。魏文稱政,始崇文學。然喪亂之餘,搜羅匪易,勉為塗飾,終見淺陋。北朝書家,庾肩吾書品,李嗣真續書品,張懷瓘書斷,俱無著錄。惟竇眾述書,有趙文深附見而已。愚按,文深為後周書學博士,與沈遐等刊定六經;又以題榜功得除郡守,固一北方之書家也。然後周書稱:“周平江陵之後,王褒入關,貴遊等翕然並學褒書,文深之書,遂被遐棄。文深慚恨,形於言色,後知好尚難反,亦攻習褒書,然竟無所成,轉被譏議,謂之學步邯鄲焉。”文深在北,以書得官。王褒在南,未聞工書。而褒一入關中,文深之書,即被遐棄。南北書法,孰工孰拙?即此一事,可以窺之。暨至隋唐,混一區宇,南方書家,悉萃北地。歐虞先登,褚薛繼之,唐代之書,遂追晉氏。愚觀永興、率更,並從右軍父子得筆。特虞得其柔,歐得其剛;虞得其和,歐得其健,斯不同耳。河南、少保,化剛為柔;北海、鳳閣,破觚為圓;固皆南宗之後嗣,而非北派之支流也。(唐初書家,永興余姚,率更臨湘,河南錢唐,北海江都,鳳閣贛人,皆南人也,惟少保汾陰人耳。)至顏魯公出,以漢隸之筆,運今楷之體,奇偉雄駿,獨有千古;宋之蘇黃米蔡,元之吳興,明之華亭,皆有其中蛻化以出,(君謨師中興頌,東坡師東方畫贊,山谷師爭坐位帖,海岳師放生池碑,吳興師蔡明遠帖,華亭師多寶塔碑,皆前人說,)實為書家一大變化。蓋書之為藝,通乎詩文。詩文自八代以來,漸就衰頹,逮至杜、韓,始獲振興。書法自魏晉以下,亦趨靡弱;歐虞褚薛,雖有可觀,猶在四傑沈宋之間;此中杜韓,斷推魯公,宋元諸家,祖述其意,正如歐、曾之學韓,王、黃之學杜,江河萬古,莫或廢之也。有清盛時,多尚晉唐,雖無絕人,亦未傷雅。冬心、板橋,始參六朝,人亦第以怪異存之,未嘗奉以為大家也。完白、慎伯,大闡北魏,然其遺跡,亦不儘然。迨夫末季,習尚詭異;經學講公羊,經濟講魏默深,文章講龔定盦,務取乖僻,以炫流俗,先正矩矱,掃地盡矣。長素乘之,以講書法,於是北碑盛行,南書絕跡,別裁偽體,觸目皆是,此書法之厄,亦世道之憂也。張文襄哀六朝詩有雲:“古人願逢舜與堯,今人攘臂學六朝。白晝埋頭趁鬼窟,書體詭險文纖佻。上駟未解昭明選,變本妄託安吳包。”又雲:“神州陸沉六朝始,疆域碎裂羌胡驕。鳩摩神聖天師貴,末運所感儒風澆。玉台陋語紈絝鬥,造象別字石工雕。”又雲:“政無大小皆有雅,凡物不雅皆為妖。願告禮官與祭酒,輶軒使者頒科條。文藝輕薄裴公擯,字體不正漢律標。”至理名言,雖然不拔,讀者于此,曷三複之。

尤有一說,足祛世人之惑者:包康二氏,既已尊魏而卑唐矣。則夫兩家之所揣摩,宜有在彼而不在此者。然慎伯述書篇雲:“嘉慶己未冬,見邑人瞿金蘭同甫作書而善,問當何業。同甫授以東坡西湖詩帖曰:學此以肥為主,肥易掩醜也。余用其言,習兩月,書逼似同甫。明年春,從商丘陳懋本,假古帖十餘種,其尤者為南唐拓畫贊洛神,大觀拓神龍蘭亭。以硬黃摹蘭亭數十過,更以朱界九宮移其字,每日習四字,百日拓蘭亭字畢,遂以蘭亭法求畫贊洛神,仿之又百日。甲子遂專習歐顏碑版,以壯其勢,而寬其氣。丙寅秋,獲南宋庫裝廟堂碑,及棗版閣帖,冥心探索,見永興書源於大令,又深明大令與右軍異法。”長素述學篇雲:“吾十一齡,侍先祖教授公于連州官舍,先祖教以臨樂毅論,及歐趙書,久之,不能工也。將冠,學于朱九江先生,得北宋拓醴泉銘臨之,始識古人墨氣筆法。後見陳蘭甫,謂醴泉難學,歐書惟有小歐道因碑可趨步耳。習之果茂密,因並取圭峰虞恭公玄秘塔、顏家廟臨之,乃少解結構。”二氏欲驅天下之人,盡棄唐碑而習魏碑,乃其自敘得力之處,反于唐碑津津道之。在人則拒之惟恐不嚴,在己則親之惟恐不近,古人修辭立其誠,二氏立言矛盾至此,欲取信於後世之士,愚雖不敏,知其難矣。載<東方雜誌>

久成朽壤,焉能更有執筆之事?長素于此等史鑒,猶未了了,輒欲高談書法,妄引書人,謂之不貽誤後學可乎?

二曰魏碑能備諸美也。藝舟兩楫,盛稱魏碑。(北齊、北周、隋碑附之)慎伯所舉者,有經石峪、雲峰山、鄭文公、刁惠公、張猛龍、賈使君、魏靈藏、楊大眼、始平公、敬顯儁、李仲璿、龍藏寺等十餘種。長素所舉者,除前述外,尚有嵩高靈廟、暉福寺、弔比干、孫秋生、石門銘、司馬景和妻、馬鳴寺、三高(高植、高貞、高湛)鞠彥雲、李超、雋修羅、朱君山、曹子建、賀若誼、董美人、蘇慈等一百五十餘種。愚嘗按其目錄,求之碑估及藏碑家,手摹心研,垂二十年。每得一種,輒有所見不能逮所聞之歎。嗣讀顧亭林炎武、翁覃溪、孫淵如星衍、錢竹汀大昕、王蘭泉昶、武虛谷億諸家之書,對於魏碑,皆致深譏;亭林、竹汀、蘭泉,嘗摘魏碑別字,多者數十,少亦十餘,斥為荒謬不足學。亭林又詆李仲璿篆分真草,雜亂無倫,比諸作詩者一句離騷,一句漢魏,一句選體,一句律詩。誠有慨乎其言之也。(邢佺山輯金石文字辨異十二卷,趙撝叔輯六朝別字記一卷。商務印書館有影印本。)愚按,《顏氏家訓》雲:“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顏氏北方物望所歸,而其論書,推江南而抑河北,一至於此。然此猶曰一人之私言也,請更證以歷朝官書。《魏書·江式傳》雲:“皇魏承百王之季,世易風移,文字改變。篆形錯謬,隸體失真,俗學鄙習,複加虛巧。談辯之士,又以意說。炫惑于時,難以釐改。”又《後周書·趙文深傳》雲:“太祖以隸書紕繆,命文深與黎景熙、沈遐等,依說文及字林,刊定六體。”審此則北朝書法,鄙陋紕繆,當時朝野,早有定論,毋俟後人為之推尊崇奉也。唐宋以來,豈無嗜奇好事之士,如完白、慎伯、長素者?訖無一人能翻是案,則魏碑之書法,亦可知矣。善乎王蘭泉之言曰:“北魏人頗多志墓者。然其時屢經喪亂,地盡邊圉。所志者大抵武臣悍卒,或出自諸蕃,而田夫牧隸,約略記之。其書法不參經典,草野粗俗,無足怪者。”蘭泉手篡金石萃編,見聞廣博,識度卓越,其言最為持平可信。奈何學者之甘為藝舟兩楫所誤哉?

三曰魏碑能開唐法也。長素欲挾魏碑以制唐碑。然唐碑佳處,深入人心,長素不能一筆抹殺也。於是創為源流之論。如謂虞永興出於敬顯儁、龍藏寺也,歐陽率更出於始興王(此為梁碑)、暉福寺也,蘭台出於楊大眼、魏靈藏也,褚河南出於刁惠公弔比干也,薛少保亦出於弔比干也,李北海出於暉福寺也,顏魯公出于呂望也,柳少師出於齊碑及賀若誼也。(雜見體系、導源兩篇。)驟讀之真若可信,細思之始悟其欺。愚考北朝諸碑,出土歲月,大抵皆在近三百年內。宋歐陽永叔、叔弼父子,趙德父著錄北碑,不過數種。明都元敬自言嗜好隋碑三十年,止得皇甫君、龍藏寺、姚辨志、江下磚塔記四種。(皇甫君、江下磚塔記今屬唐碑,姚辨志亦率更書。)隋碑且如此,況三魏齊周乎?以愚所知,高植志,康熙間出土。(見蛾術編)刁遵志,雍正間出土。(見竹崦盦金石目錄)敬史君碑,乾隆三年出土。(見蛾術編)高湛志,乾隆六年出土。(見潛研堂金石文字跋尾)司馬元興及景和妻兩志,乾隆二十年出土。(並見孟縣誌)高貞碑,嘉慶九年出土。(見孫星衍跋)其餘諸碑,雖難詳考,然觀金石家之所著錄,出土時代,大率准是。長素導源篇乃雲:“唐宋諸家,鹹出北碑。”又雲:“古之名家者,能徧臨古碑,皆有一二僻碑,為其專意模仿,學之既久,亦有不能盡變者。其書法所自出,蹤跡猶可探討。”不知北朝諸碑,一經高歡、宇文泰之苦戰;再經竇建德、王世充之大亂,中間複遭隋煬帝經營宮苑,開鑿河渠,不為兵子之所殘毀,即為工師之所發掘。唐代諸公,何從而見之?更何從而臨之?長素乃欲強指某人習某碑,,某人出某家,昭穆相承,譜牒不謬,抑何大言以欺人耶?

四曰魏碑能得原拓也。長素卑唐篇雲:“論書不取唐碑,非獨以其淺薄也;良以世所盛行歐虞顏柳諸家碑,磨翻已毀,名雖尊唐,實則尊翻變之棗木耳。若欲得舊拓,動需露臺數倍之金,此是藏家之珍玩,豈學子人人可得而臨摹哉?況求宋拓,已若漢高之劍,孔子之履,希世罕有,況宋以上乎?然即得信本真跡,不如古人。況六朝拓本,皆完好無恙,出土日新,略如新拓。從此入手,便與歐虞爭道,豈與終身寄人籬下,局促無所成哉?”此為寒儒畯學立說,不能不佩長素苦心。然謂歐虞顏柳,磨翻已毀,試問北朝諸碑,果皆原拓真本,不容疑義乎?葉鞠裳昌熾語石雲:“張黑女舊拓,在道州何氏,吾郡有翻本,能亂真。”又雲:“嘉興沈子培比部,藏高植志,筆意淵穆,如古尊卣,不在刁遵之下,廠私所售摹本至陋,無毫釐相肖處。”又雲:“蘇慈真偽,紛如聚訟,王可莊前輩,詆之尤力,疑為李仲約侍郎之筆。”又雲:“漢之桐柏廟、郭有道碑,魏之弔比干文,唐之曲江張氏兩碑,皆經後人重刻。”又雲:“六朝唐志之佳者,其石或亡佚,碑估得舊拓,往往摹刻,以充孤本,如崔敬邕、張黑女之類,皆有贗鼎。”據鞠裳所言,則慎伯、長素之所詡為北朝名碑,如張黑女、高植、蘇慈、弔比干、崔敬邕者,皆在仲尼、陽貨之間。鞠裳所知,已有如許,矧尚有為鞠裳所不及知者乎?唐碑固多翻本,魏碑豈無贗物?長素乃以五十步而笑百步,何其所見之不廣哉?以愚論之,吾人習碑,但當問其字之佳不佳,不當問其拓之原不原。字而佳,則虎賁之賤,猶具典型,不能以其非原拓而棄之也。字而不佳,則燕石之珍,終同瓦礫,不能以其乃原拓而寶之也。晉唐翻刻,不乏佳本,流風遺韻,猶有存者,以視魏碑傖荒面目,終有上下床之別。況在近代印刷昌明,苟得藏碑家舊拓精本,聘請良工,攝影製版,持較原本,精彩不爽,而其價值,又極低廉,複何慮乎舊拓之不可得,與夫善本之不易購哉?

包康尊魏卑唐之說,其不可信,既辯之矣。請更進一解,作卑魏尊唐說。夫典午中衰,五胡迭擾,中原文獻,蕩然無餘。王導從琅琊王渡江,衣帶之中,藏鍾繇宣示真跡,太傅遺墨,賴此僅存。其後以貽王羲之,羲之以貽王修。江左子弟,靡然效之,一時書法,號為極盛。蓋皆傳法于太傅焉。其在北方,劉曜、石勒,爭沖於前,苻姚、慕容,問鼎于後,文墨之事,闃絕久矣。魏文稱政,始崇文學。然喪亂之餘,搜羅匪易,勉為塗飾,終見淺陋。北朝書家,庾肩吾書品,李嗣真續書品,張懷瓘書斷,俱無著錄。惟竇眾述書,有趙文深附見而已。愚按,文深為後周書學博士,與沈遐等刊定六經;又以題榜功得除郡守,固一北方之書家也。然後周書稱:“周平江陵之後,王褒入關,貴遊等翕然並學褒書,文深之書,遂被遐棄。文深慚恨,形於言色,後知好尚難反,亦攻習褒書,然竟無所成,轉被譏議,謂之學步邯鄲焉。”文深在北,以書得官。王褒在南,未聞工書。而褒一入關中,文深之書,即被遐棄。南北書法,孰工孰拙?即此一事,可以窺之。暨至隋唐,混一區宇,南方書家,悉萃北地。歐虞先登,褚薛繼之,唐代之書,遂追晉氏。愚觀永興、率更,並從右軍父子得筆。特虞得其柔,歐得其剛;虞得其和,歐得其健,斯不同耳。河南、少保,化剛為柔;北海、鳳閣,破觚為圓;固皆南宗之後嗣,而非北派之支流也。(唐初書家,永興余姚,率更臨湘,河南錢唐,北海江都,鳳閣贛人,皆南人也,惟少保汾陰人耳。)至顏魯公出,以漢隸之筆,運今楷之體,奇偉雄駿,獨有千古;宋之蘇黃米蔡,元之吳興,明之華亭,皆有其中蛻化以出,(君謨師中興頌,東坡師東方畫贊,山谷師爭坐位帖,海岳師放生池碑,吳興師蔡明遠帖,華亭師多寶塔碑,皆前人說,)實為書家一大變化。蓋書之為藝,通乎詩文。詩文自八代以來,漸就衰頹,逮至杜、韓,始獲振興。書法自魏晉以下,亦趨靡弱;歐虞褚薛,雖有可觀,猶在四傑沈宋之間;此中杜韓,斷推魯公,宋元諸家,祖述其意,正如歐、曾之學韓,王、黃之學杜,江河萬古,莫或廢之也。有清盛時,多尚晉唐,雖無絕人,亦未傷雅。冬心、板橋,始參六朝,人亦第以怪異存之,未嘗奉以為大家也。完白、慎伯,大闡北魏,然其遺跡,亦不儘然。迨夫末季,習尚詭異;經學講公羊,經濟講魏默深,文章講龔定盦,務取乖僻,以炫流俗,先正矩矱,掃地盡矣。長素乘之,以講書法,於是北碑盛行,南書絕跡,別裁偽體,觸目皆是,此書法之厄,亦世道之憂也。張文襄哀六朝詩有雲:“古人願逢舜與堯,今人攘臂學六朝。白晝埋頭趁鬼窟,書體詭險文纖佻。上駟未解昭明選,變本妄託安吳包。”又雲:“神州陸沉六朝始,疆域碎裂羌胡驕。鳩摩神聖天師貴,末運所感儒風澆。玉台陋語紈絝鬥,造象別字石工雕。”又雲:“政無大小皆有雅,凡物不雅皆為妖。願告禮官與祭酒,輶軒使者頒科條。文藝輕薄裴公擯,字體不正漢律標。”至理名言,雖然不拔,讀者于此,曷三複之。

尤有一說,足祛世人之惑者:包康二氏,既已尊魏而卑唐矣。則夫兩家之所揣摩,宜有在彼而不在此者。然慎伯述書篇雲:“嘉慶己未冬,見邑人瞿金蘭同甫作書而善,問當何業。同甫授以東坡西湖詩帖曰:學此以肥為主,肥易掩醜也。余用其言,習兩月,書逼似同甫。明年春,從商丘陳懋本,假古帖十餘種,其尤者為南唐拓畫贊洛神,大觀拓神龍蘭亭。以硬黃摹蘭亭數十過,更以朱界九宮移其字,每日習四字,百日拓蘭亭字畢,遂以蘭亭法求畫贊洛神,仿之又百日。甲子遂專習歐顏碑版,以壯其勢,而寬其氣。丙寅秋,獲南宋庫裝廟堂碑,及棗版閣帖,冥心探索,見永興書源於大令,又深明大令與右軍異法。”長素述學篇雲:“吾十一齡,侍先祖教授公于連州官舍,先祖教以臨樂毅論,及歐趙書,久之,不能工也。將冠,學于朱九江先生,得北宋拓醴泉銘臨之,始識古人墨氣筆法。後見陳蘭甫,謂醴泉難學,歐書惟有小歐道因碑可趨步耳。習之果茂密,因並取圭峰虞恭公玄秘塔、顏家廟臨之,乃少解結構。”二氏欲驅天下之人,盡棄唐碑而習魏碑,乃其自敘得力之處,反于唐碑津津道之。在人則拒之惟恐不嚴,在己則親之惟恐不近,古人修辭立其誠,二氏立言矛盾至此,欲取信於後世之士,愚雖不敏,知其難矣。載<東方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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