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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冷紅美:林黛玉獨喜歡李商隱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紅樓夢》第四十回, 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 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只愛“留得殘荷聽雨聲”

《紅樓夢》第四十回,

賈母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 寶玉和姐姐妹妹們自然小心陪著。 大觀園裡不僅有陸路, 還有水路。 於是行至荇葉渚, 賈母提議坐船。 一隻小船坐不下, 賈母帶著薛姨媽、劉姥姥、李紈、鳳姐等上了第一隻船;而寶玉、寶釵、黛玉等未婚文藝青年們, 上了另一隻。

大觀園裡種了很多荷花, 秋天, 荷葉凋謝, 在這只“文藝青年號”小船上, 發生了這樣一段有趣的對話。 寶玉覺得這些殘荷礙眼, 於是說:“這些破荷葉可恨, 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 ”寶釵打圓場, 笑道:“今年這幾日, 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 天天逛, 哪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卻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最不喜歡李義山(李商隱)的詩, 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 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賈寶玉是典型的可愛暖男, 看到“女朋友” 黛玉喜歡殘荷, 也不管自己聽沒聽懂, 就趕緊對對對對對地改口說:“果然好句, 以後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說著, 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 覺得陰森透骨, 兩灘上衰草殘菱, 更助秋情。

為什麼天天寫詩的林黛玉, 卻說自己最不喜歡李商隱?又為什麼只愛他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這就要談到李商隱詩歌的晚唐美學了。 有人說, 情緒低落的時候, 李商隱是一粒安眠藥。 年少輕狂、順風順水的時候, 根本看不進去什麼“向晚意不適, 驅車登古原”的晚唐美學, 也無心琢磨什麼“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的神秘哀傷。

因緣重讀李商隱

《紅樓夢》, 6歲拿耳朵聽, 16歲拿眼睛看, 26歲拿心讀。 年少時不解,

為什麼林黛玉不喜歡李商隱?這個困惑了我很多年的問題, 直到今年重讀李商隱, 也許是因緣和年齡到了, 突然當頭棒喝, 找到了答案。

好多人不喜歡李商隱的晦澀難懂——他的詩不像李白、杜甫的敘事性, 幾乎是把所有敘事、具體事件和物件都抽離掉, 只剩下所有生命共通的《無題》。 什麼是“滄海月明珠有淚”?什麼是“藍田玉暖日生煙”?如果你用考據學的態度去解李商隱, 一定要考出這首詩是悼念亡妻……那首詩是哪個暗戀物件……最後就會陷入一個巨大的乾澀的無底洞。

李商隱的詩, 最好的注解, 就是去看西方象徵主義的畫。 如果一定要用一種色彩去形容一個詩人, 李商隱寫得最好的詩, 畫面幾乎都是冷紅色——“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你能感到夕陽的那種視覺依然燦爛,

卻是強弩之末沒了溫度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 珠箔飄燈獨自歸”(從視覺到觸覺的冷紅);“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紅燭, 溫暖卻透著淒涼的冷紅)。 冷紅像極了整個晚唐的色彩, 時代依然是最偉大的唐, 只不過氣數將盡已至黃昏。 從此以後, 再無“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的燦爛爛的盛唐。

這是我感到的第一個層次的李商隱。 第二個層次, 是幾個月前在北海。 海邊一塊非常普通的碑, 一看就是後人新刻的裝飾用的。 上面是李商隱的“相見時難別亦難, 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幹。 ”表面看, 這是生命最動人的情詩——絲就是“思”, 這是一份《霸王別姬》式的“差一天、差一個時辰、差一秒鐘都不是一輩子”的想念,

直到臨死最後一口氣“絲”方盡了, “思”方盡。 若這輩子像蠟燭, 那我就一直在燒在哭, 直到最後燈滅油枯了, 眼淚才幹。 我怔怔地看著北海的那塊碑——這是對整個生命多大的熱情, 多麼拼命地在“燒”。 就像那句有名的話, “活得不苟且!不要怕!要用100度熱情去燒這輩子!”“不苟且, 用100度熱情去燒這輩子”, 1000年前的李商隱就說吐了。

再看他的“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再看他的“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再看他的“蠟炬成灰淚始幹”, 哪一個畫面不是對生命的美好的無限熱忱、不舍和耽膩。 這是我讀到的第二個層次的李商隱——對生命有太大熱忱, 又對人間太過眷戀。 第三個層次的題解, 反而在李商隱非著名的兩首詩中。一首是《北青蘿》,這是李商隱後期受佛教影響寫下的詩,“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最後一句,我哈哈大笑。

很多人對此詩的評價不高,因為他不是李商隱最動人的冷紅色的晚唐美學,又說他讀佛也沒讀通,總之是沒放下。“世界微塵裡”,這是《金剛經》說的“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吾寧愛與憎”,這是《維摩詰經》裡說的“於一切有情無憎愛”。而李商隱是讀了一圈兒佛經,訪高僧,然後苦笑一聲,哈哈,若是於一切有情無憎愛,那我倒是寧可在三千大千世界裡,明知人間是劇場,依然有愛有憎;明知紅塵是苦,依然做個“有情眾生”。李澤厚先生研究中國美學,講到很重要的一條“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我覺得拿這句解釋李商隱再好不過了。

李商隱臨終前一年,寫過一首《暮秋獨遊曲江》,裡邊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是讓我當頭棒喝的句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留得殘荷聽雨聲”“荷葉生時春恨生”……連留的殘荷都要聽雨聲,連荷葉一枯一榮都會動情的一個男人,臨死前自嘲(自誇):罷了罷了,我這輩子是做不到“太上忘情”了,身在情長在,於是釋然,平靜地悵望江水。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自我認知?“身在情長在”,安靜接受自己無法解脫、無法忘情的事實——這是我讀到的第三個層次的李商隱。情至深處,不過如此。我啞然失笑。

讀義山詩最疼是曹雪芹

再回頭說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麼最不喜歡李商隱。因為李商隱和曹雪芹太像了。讀義山詩,最疼的應該是曹雪芹——都是繁華落盡後散場前的挽歌,前者是輝煌的大唐;後者是富貴的曹家。魯迅講《紅樓夢》是“悲涼之氣,遍被華林”,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抄家前所有繁華富貴的巨大回憶,那也已經是賈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年代,還剩一個“白玉為床金做馬”的富貴空架子,暗地裡“都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了”,王熙鳳都要去放高利貸東補西湊維持排場。曹雪芹看到李義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怎麼不疼?

賈寶玉住怡紅院,開詩社自稱怡紅公子,之前還有個號叫“絳洞花主”。什麼是“絳”?絳就是一種視覺上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這是李商隱?還是曹雪芹?(港臺文學)

反而在李商隱非著名的兩首詩中。一首是《北青蘿》,這是李商隱後期受佛教影響寫下的詩,“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最後一句,我哈哈大笑。

很多人對此詩的評價不高,因為他不是李商隱最動人的冷紅色的晚唐美學,又說他讀佛也沒讀通,總之是沒放下。“世界微塵裡”,這是《金剛經》說的“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吾寧愛與憎”,這是《維摩詰經》裡說的“於一切有情無憎愛”。而李商隱是讀了一圈兒佛經,訪高僧,然後苦笑一聲,哈哈,若是於一切有情無憎愛,那我倒是寧可在三千大千世界裡,明知人間是劇場,依然有愛有憎;明知紅塵是苦,依然做個“有情眾生”。李澤厚先生研究中國美學,講到很重要的一條“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我覺得拿這句解釋李商隱再好不過了。

李商隱臨終前一年,寫過一首《暮秋獨遊曲江》,裡邊說“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這是讓我當頭棒喝的句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留得殘荷聽雨聲”“荷葉生時春恨生”……連留的殘荷都要聽雨聲,連荷葉一枯一榮都會動情的一個男人,臨死前自嘲(自誇):罷了罷了,我這輩子是做不到“太上忘情”了,身在情長在,於是釋然,平靜地悵望江水。這算不算一個美麗的自我認知?“身在情長在”,安靜接受自己無法解脫、無法忘情的事實——這是我讀到的第三個層次的李商隱。情至深處,不過如此。我啞然失笑。

讀義山詩最疼是曹雪芹

再回頭說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麼最不喜歡李商隱。因為李商隱和曹雪芹太像了。讀義山詩,最疼的應該是曹雪芹——都是繁華落盡後散場前的挽歌,前者是輝煌的大唐;後者是富貴的曹家。魯迅講《紅樓夢》是“悲涼之氣,遍被華林”,如果《紅樓夢》是曹雪芹抄家前所有繁華富貴的巨大回憶,那也已經是賈家“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年代,還剩一個“白玉為床金做馬”的富貴空架子,暗地裡“都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了”,王熙鳳都要去放高利貸東補西湊維持排場。曹雪芹看到李義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怎麼不疼?

賈寶玉住怡紅院,開詩社自稱怡紅公子,之前還有個號叫“絳洞花主”。什麼是“絳”?絳就是一種視覺上的冷紅色。“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這是李商隱?還是曹雪芹?(港臺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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