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說｜余華：文學讓我理解日常生活

在一些文學作品中表達得比較多的是痛苦，痛苦是很難表達的，文學的價值永遠在後面，痛苦發生之後，如何去面對這些痛苦，這是非常重要的，這也決定了你所寫的“痛苦”是否能準確和打動人。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有一個忠臣被誣陷，國王把他流放到一個荒島上，最後國王被奸臣迫害時，才知道對他忠誠的是被流放的那個人。當他重新把奸臣打敗，掌握政權以後，他就下了一道詔書把那個忠臣從無人島上召回來，但是，那個人已經在那裡生活了二十多年了，眼睛已經瞎了，他也適應了在荒島上的生活，

不願意變化。派去的人把詔書給他，他說，這個上面每個字即使是一個太陽，我也都看不見。

我再舉一個例子，一個將軍在指揮打仗，突然前方傳來消息說他的兒子已經戰死，結果那個將軍若無其事，仿佛死掉的那個士兵和他沒有關係，戰爭繼續。後來他身邊的僕人也戰死，他一下就崩潰了，倒地死亡。這樣的描寫非常了不起，兒子和僕人的關係肯定是不一樣的，可是為什麼他的兒子死時，他若無其事，當他的僕人死時，他卻崩潰了，這就寫到了對痛苦的承受力。當他的兒子死時，他表面上若無其事，實際上接近崩潰的邊緣，當他的僕人死時，只是輕輕的一點就夠了。這對我們的生活的啟發也是重要的，在生活中遇到問題，

假如你不發洩的話，你遇到一些小事就會崩潰。在生活中，有時會遇到一些朋友因為一些小事而發火，我會不理解，但是我看到這個故事後就明白了，文學能夠讓你理解很多事情的發生，讓你明白它為什麼會發生。

明年五月，我會到法國里昂參加“世界作家圓桌會議”，在會前的三月份，他們會推出一本文學詞典，他們讓每個作家寫出500個字的關鍵字，我寫的關鍵字是“日常生活”。文學是包羅萬象的，一個文學作品中包含著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以及個人的隱私和情感，集體和時代的情感等等，即使是100萬個字，也無法把文學包含的東西都包羅進去。那麼和文學相對應的，又有什麼東西能像文學一樣包羅萬象？那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

如果我們的每一個 “每天”都延續起來，那麼政治、軍事、歷史等都會在其中，所以我說我是一個關注日常生活的人，我只要把我認為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日常生活寫出來，那麼政治評論家就能從中看到政治，歷史學家能得到歷史學的東西，社會學家可以窺見中國的各種社會形態。

我選擇了日常生活中的關鍵字，並不是說兩個生活在同樣日常生活中的人，他們就是一樣的，如果他們對生活的觀念和認知不一樣，那麼即使生活在同一環境中的兩個人，他們對生活的體悟也會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日常生活能讓不同時代的作家不一樣，也能讓同時代的作家不一樣。所以，從這個日常生活延續而來，

我發現我認識的一些人裡，不管是從事寫作，還是其他行業的，我都特別喜歡那些知識多的人。不要看這個人是搞金融投資的，但是他談起文學、社會學也是滔滔不絕，我喜歡這樣的人，或者說一個學者，他能大談其他和他所研究的專業毫不相干的東西。我發現這些人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好奇心強，好奇心是特別重要的，有好奇心才能使其知識面變得很廣泛，同時又能分析和使用一些有價值的知識和資訊。

文學給我帶來了非常多美好的東西，有一些是你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你們沒有看到的。文學是虛構的，生活是現實的，其實每個人在現實中不可能把他的情感和欲望全部表達出來，現實生活限制了某些表達。

像我這樣虛構一個世界，可以突破這些限制，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它其實都能夠讓人的內心變得健康起來，尤其是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節奏快，貧富差距大，我們每一個人，不管成功或不成功，我們都有很多委屈，有很多不高興，甚至有很多不滿，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不能表達，閱讀文學作品的過程，就是把你的情感放到某個人的情感上，為他們的命運哭，為他們的命運笑，甚至為他們的命運惋惜，為他們的命運高興。反之，就會像那位死了兒子的將軍，總有一天是要出事的。人有時是需要發洩的，這樣內心才能平靜，文學就能起到這樣的作用，這也是別的專業無法替代的。文學在此給了我們很多。

（本文系2008年余華在杭州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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