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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紅樓夢》看人生百態:(四)眼底多情物,遷升適可待

紅樓夢》第四回:雨村補授應天府, 拐子貪心竟把甄士隱之女甄英蓮賣與兩家, 先賣給馮淵後賣給薛蟠, 於是薛蟠與馮淵爭買甄英蓮,

馮淵被打死。 雨村欲拿薛蟠, 當日葫蘆廟小沙彌、如今雨村門子阻其發簽, 說薛家乃“護官符”上之“雪”(薛)。 雨村聽門子之言, 徇情枉法, 胡亂判斷了此案。 這就是有名的:葫蘆生亂斷葫蘆案。 薛家“百萬之富”, 薛母乃王子騰之妹, 與賈政夫人王氏一母所生。 薛蟠要自家另住, 薛姨媽要和王夫人“廝守幾日”。 進賈府後住梨香院。

正是 讀《紅樓夢》看人生百態: 眼底多情物, 遷升適可待。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 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 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 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 姊妹們遂出來, 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 珠雖夭亡, 倖存一子, 取名賈蘭,
今方五歲, 已入學攻書。 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 父名李守中, 曾為國子監祭酒, 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至李守中繼承以來, 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 故生了李氏時, 便不十分令其讀書, 只不過將些《女四書》, 《列女傳》, 《賢媛集》等三四種書, 使他認得幾個字, 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 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 因取名為李紈, 字宮裁。 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 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 竟如槁木死灰一般, 一概無見無聞, 唯知侍親養子, 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今黛玉雖客寄於斯, 日有這般姐妹相伴, 除老父外, 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雨村, 因補授了應天府, 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 乃是兩家爭買一婢,
各不相讓, 以至毆傷人命。 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 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 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 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 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 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 再接入門。 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 被我們知道了, 去找拿賣主, 奪取丫頭。 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 倚財仗勢, 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凶身主僕已皆逃走, 無影無蹤, 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 小人告了一年的狀, 竟無人作主。 望大老爺拘拿兇犯, 剪惡除凶, 以救孤寡, 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 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 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
一面再動海捕文書。 正要發簽時, 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 --不令他發簽之意。 雨村心下甚為疑怪, 只得停了手, 即時退堂, 至密室, 侍從皆退去, 只留門子服侍。 這門子忙上來請安, 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 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 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 把出身之地竟忘了, 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雨村聽了, 如雷震一驚, 方想起往事。 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 因被火之後, 無處安身, 欲投別廟去修行, 又耐不得清涼景況, 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 遂趁年紀蓄了發, 充了門子。 雨村那裡料得是他, 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 ”又讓坐了好談。 這門子不敢坐。
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 你我故人也, 二則此系私室, 既欲長談, 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 方告了座, 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 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 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 ”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 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 皆有一個私單, 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 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 各省皆然, 倘若不知, 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 不但官爵, 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 方才所說的這薛家, 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 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 所以如此。 ”一面說, 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 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甯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甯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疒計>,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准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麼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 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 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闔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闔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甯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甯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甯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疒計>,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雨村聽了,亦歎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准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複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雲:‘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麼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餘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 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 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闔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闔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甯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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