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女性, 地位從來可憐。
當陽長阪, 劉備兵敗;趙雲亂軍中懷抱劉阿斗歸來, 千古傳奇。 但拋妻棄子、奪路南逃的劉備, 卻甚少受指責;到後來陳壽寫《三國志》,
所以偶爾有個把多情種子, 肯對女人寫幾句好話, 大家都會當做癡情漢來談論——哪怕癡情漢本身也未必多專一。
蘇軾的確對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但不妨礙他續弦, 還跟他家那位名妾朝雲秀恩愛。
元稹的確“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甚或《浮生六記》, 本來作者沈複, 也不過是個蘇州士人;相比于同時代文人, 有些趣味、能動手、精力也旺, 頗有才氣, 但抵不上他的心氣高。 所以他的文章, 內容與題材勝過文筆。 這位總覺得自己很了得, 但確實做啥都不太能成。 他常念叨自己是林和靖之類, 但骨子裡其實很好熱鬧, 是紅塵中人, 有蘇州小市民活潑的內心。 所以整本《浮生六記》好看, 不在沈複, 在他妻子芸。
饒是如此, 作為古代名人裡的模範丈夫, 沈複還是有堂而皇之大寫去廣東嫖妓的段落, 還自命風流, 洋溢著“兄弟我就是有魅力”、“像在下這樣對妻子好的, 那實在不多了”, 之類的情感。
非只如此, 李漁、袁枚們, 都有把女性物化的詞句。
雖然現在大家都很討厭政治正確, 但其實直到梁實秋、林語堂這一代才子, 其實都沒太成型的政治正確的概念。 這一代才子, 會覺得“我就是才子, 率性自如說就是了”, 所以他們談及女人的文字, 不可謂不深情, 不可謂不溫柔, 但多少還是帶狎玩氣。 他們甚至不是故意的, 只是自己沒注意到而已。
所以《木蘭辭》千古有名。 許多人在意的是木蘭的孝心與戰績, 然而最妙的, 卻是其中女性色彩:木蘭出戰時,
可是她回來之後, 對鏡理雲鬢, 貼花黃, 穿戴完了。 出門看夥伴, 夥伴都嚇一跳:同行十二年, 不知木蘭是女郎。 木蘭還來得及開個玩笑:
撲朔迷離啊, 雙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是雄雌?
擱現代, 一個二十八歲的普通女孩子, 能這麼硬氣地對男性說這番話, 都算是豪氣干雲;何況她是一個精忠報國, 孝父無雙, 關山萬里, 寒光鐵衣, 辭去了尚書郎, 悠然回故鄉, 起碼二十八歲的單身大姑娘。 人生半輩子在疆場, 歸來還是舊衣, 還是紅妝, 還是談笑自若。 在最慷慨壯烈瀟灑的時候, 還能先用兔子打比方,
這份不讓鬚眉的派頭, 比她的孝心和戰績, 更加動人。
所謂強勢女性, 未必是得跟老爺們猜拳喝酒比嗓門大。 這份派頭, 也可以。
歸有光有名文《項脊軒志》, 結尾句曰:“庭有枇杷樹,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 今已亭亭如蓋矣。 ”然而歸有光看似情深, 納妾續弦那也是毫不含糊。
以及, 這個意象, 還真未必是原創。 桓溫當年, “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 類似意象, 古人用太多了。
有一句話, 比歸有光那句強多了。
歸有光之前二千年, 晉國公子重耳——後來的晉文公——流亡到狄, 娶了季隗。 到他要走時, 對季隗說:“等我二十五年不回來, 你就嫁了吧。 ”
季隗笑道:“犁二十五年, 吾塚上柏大矣。 雖然, 妾待子。 ” .
——“等你二十五年, 我塚上的柏樹都大啦!——雖然如此, 我等你。”
這故事有一個尚算甜美的結局,八年後重耳歸國,開始他春秋五霸的不朽偉業,與此同時,接回了季隗。
雖然如此,這故事最細膩處,卻是季隗的態度。
面對重耳這種自私的要求——“等我二十五年就嫁了吧”——季隗還笑得出來,是真被男人的涼薄逗樂了吧?
那第一句話極為悲哀,“二十五年,塚上的柏樹都大了”,這一句之利,足以壓倒歸有光;但更棒的是後一句,“雖然如此,我等你(雖然,妾待子)。”
那是已經看穿了男人們的自私,看明白了承諾的不可靠與命運的殘忍,於是先哀婉地嘲諷,戳穿了這句話,但還是,溫柔又堅決地,表達了自己的愛。
這大概是中國古代女子,對待殘忍命運時,最不卑不亢,卻情致深婉的一句話了。
我等你。”這故事有一個尚算甜美的結局,八年後重耳歸國,開始他春秋五霸的不朽偉業,與此同時,接回了季隗。
雖然如此,這故事最細膩處,卻是季隗的態度。
面對重耳這種自私的要求——“等我二十五年就嫁了吧”——季隗還笑得出來,是真被男人的涼薄逗樂了吧?
那第一句話極為悲哀,“二十五年,塚上的柏樹都大了”,這一句之利,足以壓倒歸有光;但更棒的是後一句,“雖然如此,我等你(雖然,妾待子)。”
那是已經看穿了男人們的自私,看明白了承諾的不可靠與命運的殘忍,於是先哀婉地嘲諷,戳穿了這句話,但還是,溫柔又堅決地,表達了自己的愛。
這大概是中國古代女子,對待殘忍命運時,最不卑不亢,卻情致深婉的一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