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認識娟兒， 是在上研究生的時候。 彼時我才年方二十， 棕紅色的長卷髮， 學著韓劇裡花裡胡哨的妝扮， 新同學碰面必誇獎一番：“瞧你， 洋娃娃一般！”我表面故作羞赧， 其實內心裡十分得意， 並不知大多都是客套的恭維。
大概是因為處於一個以美女雲集聞名于京城的外語高校， 並且周邊集中了各種藝術類學院， 那會兒能引起我注意的只有各種美女帥哥。
那時候的娟兒， 顯然入不了我的桃花眼。 對她的第一印象停留在第一次新生大會：皮膚暗沉， 面目平淡， 穿一身過時的暗色碎花裙裝， 黑色長髮束起來毫無生氣地搭在肩膀上，
但終究她還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一是因為她說自己已經年過三十， 二是因為她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湖南方言口音。 這也在之後一段時間裡成了我們背後偷偷議論的話題。
雖然大家話裡都是對學校把這樣一位學生招進來表示吃驚和不解（畢竟我們培養的方向是對外漢語教師， 普通話標準應該是入學的硬性標準）， 但話外總是帶了或多或少的優越感。 畢竟， 年少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此後的兩年波瀾不驚， 除了上課， 我們之間並無太多交集。 通常我會在約會之後披星戴月返回學校宿舍的時候， 遇見背著雙肩包從自習室裡出來的她， 兩人也只是客氣地互相笑笑，
對她的印象略有加深， 但也無非是語速快， 笑聲爽朗、走路帶風之類的， 萬萬與我當時欣賞豔羨的嬌豔時髦、儀態萬千的美女沾不上一絲半點兒關係。
用後來我們彼此取笑的話來說， 那時她看我， 就是妖豔賤貨一隻；而我看她， 就是土老冒兒一枚。
從二年級的下學期開始， 我們進入了實習教學階段， 每個研究生都帶了自己的外國留學生班級， 教授漢語課程。 學期結束的時候， 學生給實習老師進行打分評估， 學院領導根據打分結果給研究生們進行下一學期的工作安排。
娟兒出乎意料地一鳴驚人， 拿了第一名， 而且是史無前例的最高分。 而我， 卻陷入了人生第一次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的危機——我自認為已經盡心盡力， 成績卻沒有及格。 很快下一學期的工作安排出來了， 在所有的同學裡， 我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課程安排的。
猝不及防地， 我仿佛跌入了深淵。 所有的自尊和驕傲被撕得粉碎， 羞愧、委屈和憤怒交織。 無意間總會聽到一些同學在背後發表議論，
新學期開始， 我卻意外地收到學院院長的談話邀請。
“有同學跟我們一再反映，
我覺得不可置信， 呆若木雞。
“正好我們新開了一個班， 需要老師。 院裡決定讓你和娟同學一起負責這個班。 她來這裡之前已經當過十幾年的教師， 經驗很豐富， 有問題你可以找她一起討論。 ”院長向我拋出橄欖枝。
我突然福至心靈：“那位跟您反映的同學， 是不是就是她？”
院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心裡波濤澎湃， 幾乎落下淚來。
談話結束之後， 我直接去娟兒的宿舍找她。 宿舍樓沒有其他人， 她正帶著耳機， 對著一本厚厚的英語書兀自唧唧哇哇。 她的英語甚至依然帶著濃重的湖南口音， 揮之不去。不知為何，平日裡覺得這口音十分彆扭尷尬，今日聽來卻覺得親切可愛。
我心裡突然輕快起來，摘下她的耳機：“院長找我談過話了，我知道是你幫我爭取到這次機會的。謝謝你。”
她眼裡明顯閃過片刻的錯愕，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哪有，是他們太不應該了。我也是從你這個階段走過來的，做了十幾年老師才好一點兒。”
她說得那麼雲淡風輕，仿佛這件事情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我知道她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且從未想過讓我知道，更不想我知道之後有虧欠她人情的心理負擔。
我心裡唏噓，平日裡那麼多玩得好的同學，沒想到最後給我雪中送炭的人，竟然是幾乎從未打過交道的她。
幾乎在那一瞬間，我就認定了她是我終生的朋友。
真正可以做終身朋友的人，不一定是面目美麗、身姿婀娜的人，卻一定是靈魂高貴的人。
2
於是，在研究生的最後一年，我們陷入了黃昏友情，無論上哪兒幹什麼都在一塊兒。一塊兒去圖書館，一塊兒去逛街，一塊兒擠著公交和地鐵，穿越洶湧人潮去西單吃20元一位的小火鍋改善伙食。我們也漸漸熟知彼此的過往。
在來北京讀書之前，娟兒已經在一個湖南的小山村當了10幾年的小學教師。出身貧苦農村家庭的孩子，生活的重壓與無奈時時縈繞，從小就知道要承擔家庭責任，並不知道“自我”和“為自己而活”為何物。
小時候的娟兒天資聰穎，再加上十分刻苦用功，成績一直在學校裡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右。初中畢業時，儘管已經收到市里重點高中的保送入學通知，16歲的娟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師範學校——畢竟，師範學校的學費便宜，而且每個月都有生活費補助。更重要的是，3年以後就可以分配工作，回到家鄉當上老師，抱上鐵飯碗，賺取薪資貼補家用。
師範畢業以後，娟兒如期回到家鄉做了小學老師。日子看似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暗藏了許多變化。比如，弟弟上大學了，家裡的境況慢慢好起來了，節日裡收到許多學生的問候和禮物，年終又毫不費力地捧回優秀教師的獎狀……
然後，終於結婚了。丈夫也是本地人，通過相親認識，家境事業學識皆如他面容一般平凡，泯然眾人，但好在個性溫和，老實敦厚。兩人雖不能花前月下，秉燭夜話人生與夢想，但還算能互相理解，好好說話。
用今天的話來說，娟兒終於過上了當時家鄉人眼裡“人生贏家”的生活，工作穩定，家庭和美。接下來的日子可以一眼望到盡頭，無非就是繼續勤懇工作，生兒育女，然後待到兩鬢蒼白，退休養老，含飴弄孫。
但20歲出頭的娟兒突然陷入了莫名的巨大的恐懼之中。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想起16歲那年錯過的夢想——如果當年選擇另外一條道路，上高中，進大學，生活又會怎樣。
她想念在北京進修的那幾個短短的夏日，青青校園，萋萋草地，男孩女孩抱著課本三兩成群地在校園裡穿行，他們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他們的笑容和青春一如北京夏日裡的驕陽，無拘無束，燦爛光華。
她試著委婉地向丈夫表達心中些微的恐懼與渴望，丈夫卻覺得她是癡人說夢，不以為然。她有些失望，但那渴望就如同她在暗夜裡看到的那些星光，一閃一閃，漸漸終於化作天邊冉冉升起的朝陽，穿雲破霧，散開萬丈霞光。
她下定決心要融入那青青的校園和燦爛的青春裡去。然而，當年看似小小的一個選擇，簡直無形之中築就了一條天塹之途橫亙在娟兒面前——只有中專學歷的她，必須要先拿到大專學歷和本科學位，才能跟其他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考入她夢寐以求的大學。
前路漫長，但她有的是耐心。
她立馬去報了名，買回來各種各樣的教科書，每天處理完工作和家庭瑣事之後，就埋頭苦讀，每天的睡眠和休息時間壓縮到不到6小時。差不多用了3年的時間，她終於先後完成了專科和本科課程，拿到了學位。
然而，上天從來不吝於給人設置重重考驗。就在她躊躇滿志，摩拳擦掌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由於身體體質的原因，她不得已中斷複習，休養保胎。女兒出生以後，生活更是陷入了兵荒馬亂之中——育兒、工作、家庭瑣事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讓她喘不過氣來。
即使是這樣，她從沒有片刻忘記過那夢想的光亮。為了不耽誤工作和照料女兒，她只好利用每晚女兒入睡後的時間備考，從晚上8點一直學習到淩晨2點，然後早上6點再起來開始一天的工作。這樣每天只睡4小時的生活節奏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除了女兒生病，幾乎從未被打亂過。
研究生入學考試和後來的面試都一切順利。在面試後等待最終結果的兩個月時間裡，她順便參加了湖南省的公務員考試，並以筆試和麵試雙科第一的成績收到了某高大上的省直機關的錄取通知。
收到研究生入學通知的時候，她再一次面臨夢想和現實的選擇。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夢想。
知道她這段經歷以後，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她總是如此行色匆匆，不是在教室或圖書館裡，就是在去教室和圖書館的路上。
于我們而言，研究生是大學畢業後自然而然的一小步；而於她而言，卻是10年的孤獨跋涉，以及湖南小山村裡數千個日日夜夜裡不寐的星光和朝霞。
後來，我不再輕易根據人的外表下判斷，也總會對一個群體裡看起來特別不搭調合群的那個懷有莫名的敬意。很多的時候，我們好像自然而然地擁有一些東西，因為唾手可得而對它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我們並不知道，這也許對別人來說，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
這世界上許多的逆襲也並不華麗，當事人以為完成了自己璀璨絢麗的夢想，其實千辛萬苦，不過是得到了許多人認為稀鬆平常毫不在意的東西。這些逆襲者也許不能成為這光華世界的明星，但他們卻是這殘酷世界真正的勇者。
3
在學校的最後一年，時光仿佛過得特別快。隨著北京秋日的結束，我們也加入到了求職的畢業生大軍中。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實習受挫的陰影，我決定不再朝教師這個職業發展，可是給招聘公司發出的簡歷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如同大多數的畢業生一樣，我覺得前路茫茫，沒有方向。
而娟兒因為實習表現出色，很早就收到了幾家國外著名私立學校的offer，數十萬年薪＋家屬隨行＋全家免費吃住、醫療及教育的package讓大家豔羨不已，她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只是淡然笑笑，說做老師做太久了，想換一種活法。我接著問，那是什麼活法呢？
她低頭笑了笑，似乎有些害羞，又抬起頭來，眼神堅定：“我怕你笑話我，所以沒告訴你。我早想好了，我要做公務員。”
我吃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你當年不是考上了嗎？為什麼當年不去，現在又要重新考呢？”
“傻瓜，來這裡上學的機會只有一次，但公務員可以再考啊。”她有些無奈。
我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說：“為什麼我們不一起考呢？”
她拊掌哈哈大笑：“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才不屑考公務員呢！”
那年的冬天，生活和世界變得極其簡單，只剩下備考和彼此的陪伴。我們一起搜集資訊和資料，討論題目，交流筆記和經驗；一起在晚自習結束以後，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學校旁邊的小吃街吃一碗熱乎乎的麻辣燙；一起幻想考試結束以後未來塵埃落定的樣子，仿佛未來不再遙遠虛幻，觸手可及。
寒假來臨之前，我們通過了國家公務員、北京市公務員的筆試，還搭乘過夜的火車去上海參加了上海的公務員考試。火車上遇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爺爺，給我們娓娓講了一路他的人生經歷和經驗，以及許多對於這個世界和社會的看法。
我們覺得世界充滿善意和美好，人生從未如此快樂過。瞧，所有的考試都順利通過了，連在火車上偶遇的陌生人，也這樣親切而友好。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時的我們，除了一個幼稚的夢想，幾乎一無所有。工作沒有著落，身無分文，無所依傍，連唯一的學生身份也即將失去。
人最快樂的時候，往往反而不是在真正實現夢想的時候，而是在慢慢靠近夢想的途中。尤其是身邊還有人與你一路同行，懷著同樣的夢想，互相扶持，彼此鼓勵，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4
最後一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正逢北京那幾年最嚴重的沙塵暴天氣。凜冽的寒風席捲著滾滾沙塵在空中呼嘯，遮天蔽日，日月無光。我們的心情也如天氣一般，沉入了冰冷昏暗之中——我們滿懷信心地參加了好幾個公務員面試，但最後都名落孫山了。
我迅速做出決定，放棄做公務員的念想，離開北京，投奔山明水秀的江南。畢竟，那裡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更重要的是，有我心心念念的清秀少年。
離開北京的前夜，我們又去吃我們最愛的小火鍋。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平日人滿為患的小火鍋店裡格外冷清，連小火鍋沸騰的滋滋聲都清晰可聞，卻顯得格外寂寥。我們倆也有些默默無語。
回學校的路上，我終於問起娟兒的打算，她說：“我會一直考下去的。”語氣裡並未有一絲的遲疑。
第二天早上，娟兒幫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送我去火車站。我坐在緩緩啟動的列車上，隔著車窗，看見她不斷地在揮手，嘴裡似乎在說些什麼。她的身影那麼單薄渺小，仿佛下一秒北京的漫天風沙就會把她吞噬掉。
我轉過身去，把自己縮進小小的臥鋪裡，哭得像個孩子。
比起北京的磅礴凜冽，江南的溫柔明媚讓人沉醉。“山是眉峰橫，水是眼波聚。若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初到江南的日子裡，我就流連在這盈盈的眉眼之中，渾然忘記了發生在北京的一切。那些實習的挫折，找工作的迷茫，公務員面試失利的失落，以及離別的悲傷，仿佛都隨清風散去，不留絲毫痕跡。
當然一直在投簡歷參加各種公司的面試，也終於收到心儀的公司的錄用書。週末的時候和男朋友牽手去西湖邊散步，去他父母家吃新上市的楊梅和清炒河蝦。一切仿佛塵埃落定，歲月終於靜好。
娟兒也回到了湖南，在長沙暫時居住下來。每個星期我都會收到她的電話或者郵件，告訴我，她又結束了這個省那個省，這個市那個市的公務員考試。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在電話裡哈哈大笑：“今天面試的時候主考官對我笑了呢，我想我這次肯定有希望！”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會想起古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以及他那塊該死的不斷舉起又落下的巨石，心裡難過酸楚，但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每次都跟著她一同哈哈大笑。
突然有一天，她一反往常地在郵件裡說：“親愛的，我一切都好。只是事情一直沒有結果，我一時覺得雄心萬丈，一時又覺得跌落塵埃。家裡人不太理解，我時常覺得孤獨，特別想念你。”
我從來沒有見她的語氣這樣傷感過，趕緊撥過電話去，她卻又在電話裡哈哈大笑：“我只是一時心情不好，放心吧，我好著呢。”
我覺得難過又生氣。上天實在太不公平，她那麼努力，從不抱怨，從不放棄，卻為什麼偏偏要這樣為難她。
突然有一段時間，她不再給我寫郵件了，電話打過去也是問候幾句就匆匆掛掉。我雖然覺得納悶，但正好手上接了新項目，忙得昏天黑地，也就無暇多問了。誰知道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開了一個課後托兒學校，已經招了30名學生。
我震驚無語。這個事情還是當年我們從北京去上海參加公務員考試，火車上遇到的那位老爺爺聊天時偶爾提起來的，沒想到她卻放在了心上。
我的心情很複雜，有驚訝，有開心，有佩服，好像終於松了一口氣，卻又抹不去隱隱的失落。
終於，我們都向現實妥協，與現實和解了。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我還是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生活好像突然步入了正軌，一切看起來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到了年底，娟兒告訴我她的學校已經招了100個學生，而我，也升了職加了薪，和男朋友一起搬進了我們新買的小屋。
我們都變得越來越忙，連聯繫也漸漸變得稀少了。
工作的時候，我經常陪著老闆出席各種各樣華麗的場合和應酬，見到許多隻在電視上見過的風雲人物。他們西裝筆挺，笑容儒雅，八位元九位元數字的生意從他們嘴裡說出來也顯得漫不經心，雲淡風輕。有時是富麗堂皇的酒店，有時是低調奢華的會所，不變的是永遠優雅得體的服務生，還有我說不上名字的美酒佳餚。
這花花世界如此熱鬧繁華，而我隔著透明的牆，無端地覺得荒涼寂寞。
下班的時候回到家裡，男朋友在打PS3, 他把音響開到最大，簡直震耳欲聾。我甩掉高跟鞋，跟他打招呼，他頭也不抬地回答：“你回來啦，你快看看晚上我們叫什麼外賣好呢？”
我覺得心裡的火苗在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我們終於可以不用再吃20元一位的小火鍋了，但我卻無比地懷念它。
5
新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接到娟兒的電話，她在電話裡抑制不住地欣喜：“親愛的，我終於考上深圳的公務員了！”
我愣了三秒鐘，隨即又清醒過來，笑到淚流滿面。
考了11次，她終於做到了。原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她是我平凡世界裡真正的英雄。
我心裡的小火苗又一寸一寸燃燒起來了。
她毫不猶豫地將當時每月已有5萬元盈利的學校轉手給了一個朋友，就舉家搬去了深圳。
再見面的時候，我的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九年的愛情終究沒有抵擋住平淡的流年，我悄無聲息地分了手，辭了職，只隨身帶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離開江南。
我不想回家，父母只會抱怨我不懂得退讓和隱忍。他們讓我覺得疲憊。
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去深圳投奔娟兒。我們已經闊別了三年。她在機場接我，我們旁若無人地擁抱、大笑和流淚。
她深圳的家非常簡陋，而我卻睡了三年以來最深沉甜美的一覺。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整個小屋，廚房裡傳來鍋碗瓢盆碰撞交錯的聲響，七歲的小姑娘在陽臺上唱著兒歌逗著小兔子。我覺得說不出來的安寧和幸福。
我們手拉著手，帶著小姑娘去吃深圳的小火鍋。小火鍋的味道完全不同，但吃小火鍋的快樂卻仿佛從來都沒有變過。
後來，我搬到了離深圳很近的城市，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小小的公司。公司起步的時候磕磕碰碰，崩潰的日子時時常有。娟兒的家似乎成了我的避難所。每當工作受挫或者心情不好，我就跑去她家，有時候大哭一場，有時候什麼都不說。
有時也會問起她當年為什麼可以做到那麼堅持，她說：“我們這代人，從小就只知道什麼是生存，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熱愛。但是沒關係，我雖然不知道我心中的熱愛是什麼，但至少我可以熱愛我要做的事情。人很多時候愛上的，是自己的付出。投入進去，沉浸進去，你就會愛上你做的事情，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我於是又心平氣和地回去工作了。
MBA入學的時候，我居然是我們那屆唯一一個堅持創業超過3年，並且公司小有規模的學生。我有些驚訝，也有些驕傲，曾經那麼怕失敗、愛放棄的自己，也終於變得有些堅強和堅持了。
原來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真的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我們相約給生活制定一些大大小小的目標，互相監督，彼此鼓勵。每當我完成目標，她都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半天才眼淚婆娑、語帶哽咽地說：“真好，真好。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小姑娘也特別崇拜我，經常會向我表白：“我覺得你是全世界最美的阿姨，也是全世界最棒的阿姨！”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讓自己愛的人也愛TA。
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殊途同歸，它們讓你成為更好、更幸福的自己。
我終於對過往所有曾經失去過的愛情和友情覺得釋然。
6
後來，我們覺得人生還可以更有趣一點。
我去讀了MBA, 認識了更多更酷更有趣的人。也終於開始去思考自己真正的興趣與熱愛，決定從頭開始，與熱愛相伴過一生。
而已經40多歲的娟兒，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拼命苦練英語，從零開始學習法語，終於順利通過了商務部的外派選拔考試，如願以償被派往印度洋上一個風景如畫的島嶼。
我經常在她的郵件裡看到廣袤壯闊的非洲草原，如詩如畫的碧海藍天，綿延無際的白色沙灘。她告訴我小姑娘長得比我倆都高了，已經會讀全英文版的哈利波特。她正在與院子裡的保安搭訕練習法語，準備去巴黎旅行。
十年前在北京一起信誓旦旦考公務員的兩個人，散落在天涯兩端，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是想到彼此，我們依然覺得內心安寧踏實。
我們一直代替彼此，在經歷和見識著不同的人生和世界。
我的好閨蜜娟兒，她那麼平凡，卻又那麼不平凡。她從未有過什麼華麗的夢想，更從未有過驚天動地的成績。浩瀚的宇宙裡，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她不過曾執著而倔強地自由舞動過罷了。
但那執著和倔強，是生命最美的姿態。
後來的後來，我認識了一些“高人”，據說他們早已洞明世事，看透紅塵。他們不停地對我說，要放棄執著。
我總會沉默微笑，想起10幾年前湖南的小山村裡娟兒窗外漫天的星光。我相信放下是我們最終的命運和歸屬，卻也越來越堅信，這一生，我們至少該真誠而努力地活過。
我心裡突然輕快起來，摘下她的耳機：“院長找我談過話了，我知道是你幫我爭取到這次機會的。謝謝你。”
她眼裡明顯閃過片刻的錯愕，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哪有，是他們太不應該了。我也是從你這個階段走過來的，做了十幾年老師才好一點兒。”
她說得那麼雲淡風輕，仿佛這件事情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我知道她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並且從未想過讓我知道，更不想我知道之後有虧欠她人情的心理負擔。
我心裡唏噓，平日裡那麼多玩得好的同學，沒想到最後給我雪中送炭的人，竟然是幾乎從未打過交道的她。
幾乎在那一瞬間，我就認定了她是我終生的朋友。
真正可以做終身朋友的人，不一定是面目美麗、身姿婀娜的人，卻一定是靈魂高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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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研究生的最後一年，我們陷入了黃昏友情，無論上哪兒幹什麼都在一塊兒。一塊兒去圖書館，一塊兒去逛街，一塊兒擠著公交和地鐵，穿越洶湧人潮去西單吃20元一位的小火鍋改善伙食。我們也漸漸熟知彼此的過往。
在來北京讀書之前，娟兒已經在一個湖南的小山村當了10幾年的小學教師。出身貧苦農村家庭的孩子，生活的重壓與無奈時時縈繞，從小就知道要承擔家庭責任，並不知道“自我”和“為自己而活”為何物。
小時候的娟兒天資聰穎，再加上十分刻苦用功，成績一直在學校裡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右。初中畢業時，儘管已經收到市里重點高中的保送入學通知，16歲的娟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師範學校——畢竟，師範學校的學費便宜，而且每個月都有生活費補助。更重要的是，3年以後就可以分配工作，回到家鄉當上老師，抱上鐵飯碗，賺取薪資貼補家用。
師範畢業以後，娟兒如期回到家鄉做了小學老師。日子看似平淡無奇，波瀾不驚，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暗藏了許多變化。比如，弟弟上大學了，家裡的境況慢慢好起來了，節日裡收到許多學生的問候和禮物，年終又毫不費力地捧回優秀教師的獎狀……
然後，終於結婚了。丈夫也是本地人，通過相親認識，家境事業學識皆如他面容一般平凡，泯然眾人，但好在個性溫和，老實敦厚。兩人雖不能花前月下，秉燭夜話人生與夢想，但還算能互相理解，好好說話。
用今天的話來說，娟兒終於過上了當時家鄉人眼裡“人生贏家”的生活，工作穩定，家庭和美。接下來的日子可以一眼望到盡頭，無非就是繼續勤懇工作，生兒育女，然後待到兩鬢蒼白，退休養老，含飴弄孫。
但20歲出頭的娟兒突然陷入了莫名的巨大的恐懼之中。
無數個夜晚，她輾轉難眠，想起16歲那年錯過的夢想——如果當年選擇另外一條道路，上高中，進大學，生活又會怎樣。
她想念在北京進修的那幾個短短的夏日，青青校園，萋萋草地，男孩女孩抱著課本三兩成群地在校園裡穿行，他們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他們的笑容和青春一如北京夏日裡的驕陽，無拘無束，燦爛光華。
她試著委婉地向丈夫表達心中些微的恐懼與渴望，丈夫卻覺得她是癡人說夢，不以為然。她有些失望，但那渴望就如同她在暗夜裡看到的那些星光，一閃一閃，漸漸終於化作天邊冉冉升起的朝陽，穿雲破霧，散開萬丈霞光。
她下定決心要融入那青青的校園和燦爛的青春裡去。然而，當年看似小小的一個選擇，簡直無形之中築就了一條天塹之途橫亙在娟兒面前——只有中專學歷的她，必須要先拿到大專學歷和本科學位，才能跟其他人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參加研究生入學考試，考入她夢寐以求的大學。
前路漫長，但她有的是耐心。
她立馬去報了名，買回來各種各樣的教科書，每天處理完工作和家庭瑣事之後，就埋頭苦讀，每天的睡眠和休息時間壓縮到不到6小時。差不多用了3年的時間，她終於先後完成了專科和本科課程，拿到了學位。
然而，上天從來不吝於給人設置重重考驗。就在她躊躇滿志，摩拳擦掌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由於身體體質的原因，她不得已中斷複習，休養保胎。女兒出生以後，生活更是陷入了兵荒馬亂之中——育兒、工作、家庭瑣事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時間，讓她喘不過氣來。
即使是這樣，她從沒有片刻忘記過那夢想的光亮。為了不耽誤工作和照料女兒，她只好利用每晚女兒入睡後的時間備考，從晚上8點一直學習到淩晨2點，然後早上6點再起來開始一天的工作。這樣每天只睡4小時的生活節奏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除了女兒生病，幾乎從未被打亂過。
研究生入學考試和後來的面試都一切順利。在面試後等待最終結果的兩個月時間裡，她順便參加了湖南省的公務員考試，並以筆試和麵試雙科第一的成績收到了某高大上的省直機關的錄取通知。
收到研究生入學通知的時候，她再一次面臨夢想和現實的選擇。這一次，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夢想。
知道她這段經歷以後，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她總是如此行色匆匆，不是在教室或圖書館裡，就是在去教室和圖書館的路上。
于我們而言，研究生是大學畢業後自然而然的一小步；而於她而言，卻是10年的孤獨跋涉，以及湖南小山村裡數千個日日夜夜裡不寐的星光和朝霞。
後來，我不再輕易根據人的外表下判斷，也總會對一個群體裡看起來特別不搭調合群的那個懷有莫名的敬意。很多的時候，我們好像自然而然地擁有一些東西，因為唾手可得而對它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但我們並不知道，這也許對別人來說，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夢想。
這世界上許多的逆襲也並不華麗，當事人以為完成了自己璀璨絢麗的夢想，其實千辛萬苦，不過是得到了許多人認為稀鬆平常毫不在意的東西。這些逆襲者也許不能成為這光華世界的明星，但他們卻是這殘酷世界真正的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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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的最後一年，時光仿佛過得特別快。隨著北京秋日的結束，我們也加入到了求職的畢業生大軍中。
大概是因為第一次實習受挫的陰影，我決定不再朝教師這個職業發展，可是給招聘公司發出的簡歷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如同大多數的畢業生一樣，我覺得前路茫茫，沒有方向。
而娟兒因為實習表現出色，很早就收到了幾家國外著名私立學校的offer，數十萬年薪＋家屬隨行＋全家免費吃住、醫療及教育的package讓大家豔羨不已，她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我問她為什麼，她只是淡然笑笑，說做老師做太久了，想換一種活法。我接著問，那是什麼活法呢？
她低頭笑了笑，似乎有些害羞，又抬起頭來，眼神堅定：“我怕你笑話我，所以沒告訴你。我早想好了，我要做公務員。”
我吃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那你當年不是考上了嗎？為什麼當年不去，現在又要重新考呢？”
“傻瓜，來這裡上學的機會只有一次，但公務員可以再考啊。”她有些無奈。
我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說：“為什麼我們不一起考呢？”
她拊掌哈哈大笑：“太好了，我還以為你才不屑考公務員呢！”
那年的冬天，生活和世界變得極其簡單，只剩下備考和彼此的陪伴。我們一起搜集資訊和資料，討論題目，交流筆記和經驗；一起在晚自習結束以後，踩著厚厚的積雪，去學校旁邊的小吃街吃一碗熱乎乎的麻辣燙；一起幻想考試結束以後未來塵埃落定的樣子，仿佛未來不再遙遠虛幻，觸手可及。
寒假來臨之前，我們通過了國家公務員、北京市公務員的筆試，還搭乘過夜的火車去上海參加了上海的公務員考試。火車上遇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爺爺，給我們娓娓講了一路他的人生經歷和經驗，以及許多對於這個世界和社會的看法。
我們覺得世界充滿善意和美好，人生從未如此快樂過。瞧，所有的考試都順利通過了，連在火車上偶遇的陌生人，也這樣親切而友好。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那時的我們，除了一個幼稚的夢想，幾乎一無所有。工作沒有著落，身無分文，無所依傍，連唯一的學生身份也即將失去。
人最快樂的時候，往往反而不是在真正實現夢想的時候，而是在慢慢靠近夢想的途中。尤其是身邊還有人與你一路同行，懷著同樣的夢想，互相扶持，彼此鼓勵，風雨同舟，不離不棄。
4
最後一個學期開始的時候，正逢北京那幾年最嚴重的沙塵暴天氣。凜冽的寒風席捲著滾滾沙塵在空中呼嘯，遮天蔽日，日月無光。我們的心情也如天氣一般，沉入了冰冷昏暗之中——我們滿懷信心地參加了好幾個公務員面試，但最後都名落孫山了。
我迅速做出決定，放棄做公務員的念想，離開北京，投奔山明水秀的江南。畢竟，那裡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更重要的是，有我心心念念的清秀少年。
離開北京的前夜，我們又去吃我們最愛的小火鍋。不知道為什麼，那天平日人滿為患的小火鍋店裡格外冷清，連小火鍋沸騰的滋滋聲都清晰可聞，卻顯得格外寂寥。我們倆也有些默默無語。
回學校的路上，我終於問起娟兒的打算，她說：“我會一直考下去的。”語氣裡並未有一絲的遲疑。
第二天早上，娟兒幫我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送我去火車站。我坐在緩緩啟動的列車上，隔著車窗，看見她不斷地在揮手，嘴裡似乎在說些什麼。她的身影那麼單薄渺小，仿佛下一秒北京的漫天風沙就會把她吞噬掉。
我轉過身去，把自己縮進小小的臥鋪裡，哭得像個孩子。
比起北京的磅礴凜冽，江南的溫柔明媚讓人沉醉。“山是眉峰橫，水是眼波聚。若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初到江南的日子裡，我就流連在這盈盈的眉眼之中，渾然忘記了發生在北京的一切。那些實習的挫折，找工作的迷茫，公務員面試失利的失落，以及離別的悲傷，仿佛都隨清風散去，不留絲毫痕跡。
當然一直在投簡歷參加各種公司的面試，也終於收到心儀的公司的錄用書。週末的時候和男朋友牽手去西湖邊散步，去他父母家吃新上市的楊梅和清炒河蝦。一切仿佛塵埃落定，歲月終於靜好。
娟兒也回到了湖南，在長沙暫時居住下來。每個星期我都會收到她的電話或者郵件，告訴我，她又結束了這個省那個省，這個市那個市的公務員考試。大部分的時候她都在電話裡哈哈大笑：“今天面試的時候主考官對我笑了呢，我想我這次肯定有希望！”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會想起古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以及他那塊該死的不斷舉起又落下的巨石，心裡難過酸楚，但又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只好每次都跟著她一同哈哈大笑。
突然有一天，她一反往常地在郵件裡說：“親愛的，我一切都好。只是事情一直沒有結果，我一時覺得雄心萬丈，一時又覺得跌落塵埃。家裡人不太理解，我時常覺得孤獨，特別想念你。”
我從來沒有見她的語氣這樣傷感過，趕緊撥過電話去，她卻又在電話裡哈哈大笑：“我只是一時心情不好，放心吧，我好著呢。”
我覺得難過又生氣。上天實在太不公平，她那麼努力，從不抱怨，從不放棄，卻為什麼偏偏要這樣為難她。
突然有一段時間，她不再給我寫郵件了，電話打過去也是問候幾句就匆匆掛掉。我雖然覺得納悶，但正好手上接了新項目，忙得昏天黑地，也就無暇多問了。誰知道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時間，她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開了一個課後托兒學校，已經招了30名學生。
我震驚無語。這個事情還是當年我們從北京去上海參加公務員考試，火車上遇到的那位老爺爺聊天時偶爾提起來的，沒想到她卻放在了心上。
我的心情很複雜，有驚訝，有開心，有佩服，好像終於松了一口氣，卻又抹不去隱隱的失落。
終於，我們都向現實妥協，與現實和解了。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我還是覺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生活好像突然步入了正軌，一切看起來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到了年底，娟兒告訴我她的學校已經招了100個學生，而我，也升了職加了薪，和男朋友一起搬進了我們新買的小屋。
我們都變得越來越忙，連聯繫也漸漸變得稀少了。
工作的時候，我經常陪著老闆出席各種各樣華麗的場合和應酬，見到許多隻在電視上見過的風雲人物。他們西裝筆挺，笑容儒雅，八位元九位元數字的生意從他們嘴裡說出來也顯得漫不經心，雲淡風輕。有時是富麗堂皇的酒店，有時是低調奢華的會所，不變的是永遠優雅得體的服務生，還有我說不上名字的美酒佳餚。
這花花世界如此熱鬧繁華，而我隔著透明的牆，無端地覺得荒涼寂寞。
下班的時候回到家裡，男朋友在打PS3, 他把音響開到最大，簡直震耳欲聾。我甩掉高跟鞋，跟他打招呼，他頭也不抬地回答：“你回來啦，你快看看晚上我們叫什麼外賣好呢？”
我覺得心裡的火苗在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我們終於可以不用再吃20元一位的小火鍋了，但我卻無比地懷念它。
5
新的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接到娟兒的電話，她在電話裡抑制不住地欣喜：“親愛的，我終於考上深圳的公務員了！”
我愣了三秒鐘，隨即又清醒過來，笑到淚流滿面。
考了11次，她終於做到了。原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她是我平凡世界裡真正的英雄。
我心裡的小火苗又一寸一寸燃燒起來了。
她毫不猶豫地將當時每月已有5萬元盈利的學校轉手給了一個朋友，就舉家搬去了深圳。
再見面的時候，我的世界已經滄海桑田。九年的愛情終究沒有抵擋住平淡的流年，我悄無聲息地分了手，辭了職，只隨身帶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離開江南。
我不想回家，父母只會抱怨我不懂得退讓和隱忍。他們讓我覺得疲憊。
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去深圳投奔娟兒。我們已經闊別了三年。她在機場接我，我們旁若無人地擁抱、大笑和流淚。
她深圳的家非常簡陋，而我卻睡了三年以來最深沉甜美的一覺。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灑滿整個小屋，廚房裡傳來鍋碗瓢盆碰撞交錯的聲響，七歲的小姑娘在陽臺上唱著兒歌逗著小兔子。我覺得說不出來的安寧和幸福。
我們手拉著手，帶著小姑娘去吃深圳的小火鍋。小火鍋的味道完全不同，但吃小火鍋的快樂卻仿佛從來都沒有變過。
後來，我搬到了離深圳很近的城市，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小小的公司。公司起步的時候磕磕碰碰，崩潰的日子時時常有。娟兒的家似乎成了我的避難所。每當工作受挫或者心情不好，我就跑去她家，有時候大哭一場，有時候什麼都不說。
有時也會問起她當年為什麼可以做到那麼堅持，她說：“我們這代人，從小就只知道什麼是生存，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熱愛。但是沒關係，我雖然不知道我心中的熱愛是什麼，但至少我可以熱愛我要做的事情。人很多時候愛上的，是自己的付出。投入進去，沉浸進去，你就會愛上你做的事情，就可以一直堅持下去。”
我於是又心平氣和地回去工作了。
MBA入學的時候，我居然是我們那屆唯一一個堅持創業超過3年，並且公司小有規模的學生。我有些驚訝，也有些驕傲，曾經那麼怕失敗、愛放棄的自己，也終於變得有些堅強和堅持了。
原來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真的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我們相約給生活制定一些大大小小的目標，互相監督，彼此鼓勵。每當我完成目標，她都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半天才眼淚婆娑、語帶哽咽地說：“真好，真好。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小姑娘也特別崇拜我，經常會向我表白：“我覺得你是全世界最美的阿姨，也是全世界最棒的阿姨！”
原來愛一個人，就會讓自己愛的人也愛TA。
這世上所有的愛都殊途同歸，它們讓你成為更好、更幸福的自己。
我終於對過往所有曾經失去過的愛情和友情覺得釋然。
6
後來，我們覺得人生還可以更有趣一點。
我去讀了MBA, 認識了更多更酷更有趣的人。也終於開始去思考自己真正的興趣與熱愛，決定從頭開始，與熱愛相伴過一生。
而已經40多歲的娟兒，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拼命苦練英語，從零開始學習法語，終於順利通過了商務部的外派選拔考試，如願以償被派往印度洋上一個風景如畫的島嶼。
我經常在她的郵件裡看到廣袤壯闊的非洲草原，如詩如畫的碧海藍天，綿延無際的白色沙灘。她告訴我小姑娘長得比我倆都高了，已經會讀全英文版的哈利波特。她正在與院子裡的保安搭訕練習法語，準備去巴黎旅行。
十年前在北京一起信誓旦旦考公務員的兩個人，散落在天涯兩端，過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可是想到彼此，我們依然覺得內心安寧踏實。
我們一直代替彼此，在經歷和見識著不同的人生和世界。
我的好閨蜜娟兒，她那麼平凡，卻又那麼不平凡。她從未有過什麼華麗的夢想，更從未有過驚天動地的成績。浩瀚的宇宙裡，我們都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她不過曾執著而倔強地自由舞動過罷了。
但那執著和倔強，是生命最美的姿態。
後來的後來，我認識了一些“高人”，據說他們早已洞明世事，看透紅塵。他們不停地對我說，要放棄執著。
我總會沉默微笑，想起10幾年前湖南的小山村裡娟兒窗外漫天的星光。我相信放下是我們最終的命運和歸屬，卻也越來越堅信，這一生，我們至少該真誠而努力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