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少波｜紅房子 ①
天是晴的，陽光金燦燦的，光禿禿的樹梢懶懶地擺動幾下，
他叫照日，別人都叫他老照日或者狗熊，名字有點特別。他高大粗壯，闊嘴小眼，走路緩慢，確實有點像狗熊。我送他回家，心就抽得緊緊的：並非和他說的，是順路，而是領導叫我拉東西，順路把他拉走。所謂拉走，就是辭退。他心知肚明，我不能說別的，只能說順路，順路。原因或許就是他的緩慢，他給我們一幫人做午飯，弄得滿屋子都是煙，自己也滿頭大汗，等做熟了也該上班了。
他痛苦，這一點大家都能看出來。後來終於高興起來，坐在副駕座上和我聊。說到高興處，給我介紹物件，說媽媽是老師，爸爸離婚走了。於是就把那女孩說的天仙似的。他雖說五大三粗，拙嘴笨舌，卻愛挑大詞，仿佛這樣就可以彌補他的不足。我看著外邊，兩個人你一根我一根地相互敬煙，心情逐漸鬆弛下來。我可以從他僵硬、誇張的言辭裡撈出一個模糊的形象，
到了中午，一路上的風還沒刮夠，就跟車也沒走多遠似的，天氣依然金燦燦的。我們來到紅房子。柏樹在店門口不遠處，塔狀的樹頂往起湧動，擴出通天通地的圓，
他說請我吃飯。吃完飯，穿過一條起起伏伏的沙漠路，再走一個小時就到家了。當我們喝到第二壺奶茶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水靈了，他看看頂棚，說你等一下，我去去就來。然後邊走邊招呼服務員上酒上凉盤，
時間依然緩慢地流淌，他這一奇怪的動作留在了樓梯上。外面的風松一下緊一下，這些服務員有點清閒，很快進入到風所描述的世界中去，不受他的影響了。肉味漸漸飄出。我有所感，拿出手機玩，順便打個電話，結果這裡沒有信號。抬頭看看吊在收銀臺上的電視，那裡正放錄影，聲音模模糊糊的，成龍很年輕，打鬥很血腥。自己也慢慢入定，風的形象越來越逼真，卻抽象、尖銳、變化無窮。這酒店開得是地方。
我餓了，一個人喝奶茶、泡些饊子吃。這四人條桌上放著四個缺邊磕沿的碟子，上邊架著一次性筷子，很是隆重。“草原白”上來了，一盤黃豆芽、一盤拍黃瓜、一盤心裡美。我好奇地看著屬於自己的那個碟子，想像那兩個人會是誰。可這幾個小碟一副沒有洗淨的樣子，想了好久都沒個結果。我就用餐巾紙擦，並不髒的，那些油漬早就滲進去了。
一抬頭，他狗熊一樣下來。樓梯的黑暗處，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樣東西，直挺挺的想掙脫。還是那麼小心，等下來，原來背著一個人。“這是郭老師。”坐下，他說，臉通紅地笑著。我對面的郭老師消失了，然後慢慢長起，到了半中腰不動，顯出真實的影像。老照日把她抱在懷裡，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棉襖，裹著，像個小怪物。我能看出她的駝背。他把她的提包和一個被褥包袱、臉盆放在後面的桌子上，騰出過道。不過她的臉表情正常，嘴紅，臉色寡白。她帶著歉意和我笑笑，我認為那就是笑：眼睛驚奇地上下打量我，嘴巴自言自語地微動。一字一句的，竟是標準的京腔。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我們管普通話叫京腔。老照日說她剛出院，在這裡調養幾日，順便可以接待你。“接待”這個詞很有意思，接著那女孩就出現了。“我閨女，白如晨。”郭老師說，又解釋是哪幾個字。其實老照日並沒有誇張，她一出現我就知道並沒有誇張，我原來認為那是一種辭退又聊天產生的後遺症，由於我開車疾速行駛，在他那種口氣裡，仿佛存在著虛假的生命力。我認為他誇張，也有他曾高估了自己，無法找到臺階下，要靠想像和大詞維持的意思。他那樣說，或許是羡慕郭老師母女的文化知識也未可知……
白如晨穿著高跟鞋，低頭下樓。手裡拿個長錢包，走路一砍一砍的，另一隻手提著紅色的暖水瓶，很是瀟灑。白色的鏤空毛線蝙蝠衫，超短的黑裙子，肉粉色的長筒襪……她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服務員抿嘴笑，我就知道了她在老照日心目中的位置。我有點感動。
這頓飯吃得細節橫生，從容得讓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們才好。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款待過，不但白如晨歌唱得好，能說會道，到了高興處就連服務員都過來獻哈達，唱歌。歌聲很好聽，和著外邊的陽光和風聲，漸漸融化出一幅美麗的幻景。夕陽落下的時候，落得十分壯麗。白如晨穿著米色的活面厚布大氅，迎風站立，美的讓人熱血沸騰，我一下就愛上她了。我突然明白他們為什麼把這個有著黃色外牆、紅色屋頂的酒店叫紅房子了。那兩個吱吱亂晃的幌子，已變成粉白色的了。
沙漠路被我開得柔軟、飄移起來，墊路的都是一捆一捆的檸條，充滿了夢幻感。周邊的防沙植物光禿禿的，就像海底的珊瑚，那些俯衝、鳴叫的鳥……老照日拍打頂蓋，我停下車。他探頭說，郭老師要小解一下，接著就吭哧吭哧地幫忙。副駕座上的白如晨迅速開門，到上邊去，我看到她緊繃的粉色內褲。我不知道郭老師為什麼能堅持那麼久，吃飯間甚至連廁所都沒有去。在我的印象中，她牙口好，不挑食，羊骨頭啃得很乾淨……白如晨似乎知道我的一些事情，說話有準頭……
兩家人不高的木籬牆隱沒在一片空蕩蕩的房屋中間，四周是沙坡和濃密的灌木，坡下濕地上冒出一片水塘，旁邊長著稀稀拉拉的樹木，很是安靜。他們住得並不寬綽，院子矮小且破爛，門上的漆皮很花，是過年貼福字留下的痕跡。我借住在不遠處一間空屋裡，那裡沒有門窗，白如晨穿著軍大衣給我掛上棉簾子，家裡就像她現在，捂得鐵桶一般，卻很麻利。搬來桌子，點一盞馬燈，屋裡立刻顯出神奇的細節。門板、磚頭、褥子，這一切就像我們工地，卻別有一番風味。
她的棉拖鞋很特別，是氊子的。外邊的風停了，我們坐在鋪上，想像外邊天空上碩大的星星，褥子下邊的草袋子發出細微的聲響。我們聊天，一股草香彌漫開來，有陽光的乾燥味。她點起一支煙，安靜地看著我，我更覺出了天空的明亮。我很高興，微笑著看她的眼睛。到底是老師的孩子，眼睛很會說話。我高興了，我知道自己的興奮，身體卻有點哆嗦。我們雖然並排坐在鋪上，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突然說：“我們出去看看星星？”心裡想的倒是怎樣突破她。
她或許在等，等什麼，我也不清楚。等了一會兒，她下地，出去了。我有點失望，她不喜歡看星星，我恨自己沒有找到突破的理由。她洗了兩條黃瓜，拿來喝剩的那大半瓶酒，我們重新坐在馬燈旁。我看著她，光線變了，她眼大嘴大，笑起來不由分說。“你別出去，我來吧。現在外邊的風聽起來沒有聲音，像你這樣的，一出去回來就是一層風疙瘩，一晚上別想睡著了，撓啊。”她說。
我感激地摸著她的手，她就這樣笑，我有了酒吧的感覺。笑完的她，仿佛被什麼東西麻痹了，眼神霧濛濛的，我就覺得自己身上長出了風疙瘩，癢癢得很，心也就跟著空空的，漂著去了，儼如失落在冰水裡的一節木頭。我說我們對著瓶嘴喝吧，她也那樣笑，鼻尖下的陰影沒了，亮亮的，目光迷離，我看到了驟然增大的欲望。我說我們一人一根黃瓜，她回頭看門簾子，那裡不停地掀動，有如老鼠過街。她去塞到紋絲不動。我們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小心地等待著某個漏洞的出現。她突然把黃瓜放到我嘴邊，很萌地笑，我大咬一口，她生氣地瞪我一眼，把我的搶走，換了過來。我肚子疼，出去大解，她遺憾地看著被毀的成果，悶悶地喝，嘴唇上掛著一滴酒。我回來脫了她的大衣，在牆上的一個食品袋裡洗手，她慢慢地在臉上畫圈，聽水滴砸出的聲響。碟子上又擺著兩條黃瓜。我邊揉肚子邊看她。她攤煎餅一樣認真，抹著一輪圓月。外面的一切看夠了，屋裡的她才是奇跡。
“你也擦擦，省的洗臉。”她開玩笑地說，心情沒有受到影響。
“肚子疼喲。”我哈著氣，天空的星星看得我沒有一點子力氣。這和我們工地不同。
“喝酒吧，殺菌，屁股上抹一點，一會兒就好。”她在褥子上鋪了一條薄氈，“這種天氣，我們也沒什麼好幹的。羊肉馬上就好。”
“……”時間果然出乎意料地慢。
鋪下的草袋子是我從工地上揪了幾個，好像自己很早就能想像到這一步似的。我輕輕地摸著，心裡一動，一種泛黃的草香彌漫在毯子一樣的時間上。看著她心想，怎麼覺著好像認識她很多年了一樣？這一新鮮的陳舊感，是小時候的那種天真無邪？或許是我剛上完廁所的原因吧，我不知道，反正很舒服。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很體貼地說：“吃完你要是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返回紅房子……就怕車不行……”
“在這兒吧，有你媽媽呢。講個故事？”我一下大度起來，坐過去說。
我的車趴在外邊，黑黑的，就像一個大怪物。
“我的故事都在紅房子。一開始是夢想，那麼遙遠，長大了就闖進去了。它原來很小，是一個土坯房，掛上幌子賣西瓜、瓶裝水、風乾羊肉、乳酪、草原白什麼的。有人吃飯，就三塊石頭架起鍋煮幹羊肉，只要一把鹽，連奶茶都有了。後來就是紅磚房，有了一些蔬菜，比如土豆、洋蔥什麼的，黃瓜很少，但能在裡邊吃飯，這才叫紅房子，感覺就不一樣了。主人換了好幾個，他們有勇氣闖，後來就想法子離開，和我現在一樣。”
“噢？”
“我現在是回來了，但我知道自己想哭。其實……其實那些……都無所謂，真的。”她抬起頭來，眨眨眼睛，把淚水收回去，斜著看一個地方，似乎想深入地說下去，又覺得無從說起。那個地方漸漸黯淡下去，終於消失了。她痛苦地搖搖頭，為無法打撈而遺憾著。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她。房頂上傳來細微的聲音，掉下一股塵土。
她一把奪過酒瓶子，把黃瓜藏在懷裡，自己喝了起來。“這炮彈真他媽爽。”
濕氣越來越重，空間小而淩亂，並且繼續縮小，床鋪在半中腰，又高又大。沒想到這東西會變。我還行，我猜她有點受不了這種熟悉的侵襲。乾淨的天空卷起空曠的荒野，正有條不紊地分泌著粘稠、沉重的黑，重重地壓下來，馬燈一團焦黃。我覺得已經愛上她了，這空間很適合我，仿佛有一種激情要我承擔。我被時間推著，躍躍欲試，童話一般向她接近，這一點越來越明確了。（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溫少波，包頭市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那裡正放錄影，聲音模模糊糊的，成龍很年輕，打鬥很血腥。自己也慢慢入定，風的形象越來越逼真，卻抽象、尖銳、變化無窮。這酒店開得是地方。我餓了，一個人喝奶茶、泡些饊子吃。這四人條桌上放著四個缺邊磕沿的碟子，上邊架著一次性筷子，很是隆重。“草原白”上來了，一盤黃豆芽、一盤拍黃瓜、一盤心裡美。我好奇地看著屬於自己的那個碟子，想像那兩個人會是誰。可這幾個小碟一副沒有洗淨的樣子，想了好久都沒個結果。我就用餐巾紙擦，並不髒的，那些油漬早就滲進去了。
一抬頭，他狗熊一樣下來。樓梯的黑暗處，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樣東西，直挺挺的想掙脫。還是那麼小心，等下來，原來背著一個人。“這是郭老師。”坐下，他說，臉通紅地笑著。我對面的郭老師消失了，然後慢慢長起，到了半中腰不動，顯出真實的影像。老照日把她抱在懷裡，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棉襖，裹著，像個小怪物。我能看出她的駝背。他把她的提包和一個被褥包袱、臉盆放在後面的桌子上，騰出過道。不過她的臉表情正常，嘴紅，臉色寡白。她帶著歉意和我笑笑，我認為那就是笑：眼睛驚奇地上下打量我，嘴巴自言自語地微動。一字一句的，竟是標準的京腔。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我們管普通話叫京腔。老照日說她剛出院，在這裡調養幾日，順便可以接待你。“接待”這個詞很有意思，接著那女孩就出現了。“我閨女，白如晨。”郭老師說，又解釋是哪幾個字。其實老照日並沒有誇張，她一出現我就知道並沒有誇張，我原來認為那是一種辭退又聊天產生的後遺症，由於我開車疾速行駛，在他那種口氣裡，仿佛存在著虛假的生命力。我認為他誇張，也有他曾高估了自己，無法找到臺階下，要靠想像和大詞維持的意思。他那樣說，或許是羡慕郭老師母女的文化知識也未可知……
白如晨穿著高跟鞋，低頭下樓。手裡拿個長錢包，走路一砍一砍的，另一隻手提著紅色的暖水瓶，很是瀟灑。白色的鏤空毛線蝙蝠衫，超短的黑裙子，肉粉色的長筒襪……她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服務員抿嘴笑，我就知道了她在老照日心目中的位置。我有點感動。
這頓飯吃得細節橫生，從容得讓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們才好。我從來沒有讓人這樣款待過，不但白如晨歌唱得好，能說會道，到了高興處就連服務員都過來獻哈達，唱歌。歌聲很好聽，和著外邊的陽光和風聲，漸漸融化出一幅美麗的幻景。夕陽落下的時候，落得十分壯麗。白如晨穿著米色的活面厚布大氅，迎風站立，美的讓人熱血沸騰，我一下就愛上她了。我突然明白他們為什麼把這個有著黃色外牆、紅色屋頂的酒店叫紅房子了。那兩個吱吱亂晃的幌子，已變成粉白色的了。
沙漠路被我開得柔軟、飄移起來，墊路的都是一捆一捆的檸條，充滿了夢幻感。周邊的防沙植物光禿禿的，就像海底的珊瑚，那些俯衝、鳴叫的鳥……老照日拍打頂蓋，我停下車。他探頭說，郭老師要小解一下，接著就吭哧吭哧地幫忙。副駕座上的白如晨迅速開門，到上邊去，我看到她緊繃的粉色內褲。我不知道郭老師為什麼能堅持那麼久，吃飯間甚至連廁所都沒有去。在我的印象中，她牙口好，不挑食，羊骨頭啃得很乾淨……白如晨似乎知道我的一些事情，說話有準頭……
兩家人不高的木籬牆隱沒在一片空蕩蕩的房屋中間，四周是沙坡和濃密的灌木，坡下濕地上冒出一片水塘，旁邊長著稀稀拉拉的樹木，很是安靜。他們住得並不寬綽，院子矮小且破爛，門上的漆皮很花，是過年貼福字留下的痕跡。我借住在不遠處一間空屋裡，那裡沒有門窗，白如晨穿著軍大衣給我掛上棉簾子，家裡就像她現在，捂得鐵桶一般，卻很麻利。搬來桌子，點一盞馬燈，屋裡立刻顯出神奇的細節。門板、磚頭、褥子，這一切就像我們工地，卻別有一番風味。
她的棉拖鞋很特別，是氊子的。外邊的風停了，我們坐在鋪上，想像外邊天空上碩大的星星，褥子下邊的草袋子發出細微的聲響。我們聊天，一股草香彌漫開來，有陽光的乾燥味。她點起一支煙，安靜地看著我，我更覺出了天空的明亮。我很高興，微笑著看她的眼睛。到底是老師的孩子，眼睛很會說話。我高興了，我知道自己的興奮，身體卻有點哆嗦。我們雖然並排坐在鋪上，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突然說：“我們出去看看星星？”心裡想的倒是怎樣突破她。
她或許在等，等什麼，我也不清楚。等了一會兒，她下地，出去了。我有點失望，她不喜歡看星星，我恨自己沒有找到突破的理由。她洗了兩條黃瓜，拿來喝剩的那大半瓶酒，我們重新坐在馬燈旁。我看著她，光線變了，她眼大嘴大，笑起來不由分說。“你別出去，我來吧。現在外邊的風聽起來沒有聲音，像你這樣的，一出去回來就是一層風疙瘩，一晚上別想睡著了，撓啊。”她說。
我感激地摸著她的手，她就這樣笑，我有了酒吧的感覺。笑完的她，仿佛被什麼東西麻痹了，眼神霧濛濛的，我就覺得自己身上長出了風疙瘩，癢癢得很，心也就跟著空空的，漂著去了，儼如失落在冰水裡的一節木頭。我說我們對著瓶嘴喝吧，她也那樣笑，鼻尖下的陰影沒了，亮亮的，目光迷離，我看到了驟然增大的欲望。我說我們一人一根黃瓜，她回頭看門簾子，那裡不停地掀動，有如老鼠過街。她去塞到紋絲不動。我們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小心地等待著某個漏洞的出現。她突然把黃瓜放到我嘴邊，很萌地笑，我大咬一口，她生氣地瞪我一眼，把我的搶走，換了過來。我肚子疼，出去大解，她遺憾地看著被毀的成果，悶悶地喝，嘴唇上掛著一滴酒。我回來脫了她的大衣，在牆上的一個食品袋裡洗手，她慢慢地在臉上畫圈，聽水滴砸出的聲響。碟子上又擺著兩條黃瓜。我邊揉肚子邊看她。她攤煎餅一樣認真，抹著一輪圓月。外面的一切看夠了，屋裡的她才是奇跡。
“你也擦擦，省的洗臉。”她開玩笑地說，心情沒有受到影響。
“肚子疼喲。”我哈著氣，天空的星星看得我沒有一點子力氣。這和我們工地不同。
“喝酒吧，殺菌，屁股上抹一點，一會兒就好。”她在褥子上鋪了一條薄氈，“這種天氣，我們也沒什麼好幹的。羊肉馬上就好。”
“……”時間果然出乎意料地慢。
鋪下的草袋子是我從工地上揪了幾個，好像自己很早就能想像到這一步似的。我輕輕地摸著，心裡一動，一種泛黃的草香彌漫在毯子一樣的時間上。看著她心想，怎麼覺著好像認識她很多年了一樣？這一新鮮的陳舊感，是小時候的那種天真無邪？或許是我剛上完廁所的原因吧，我不知道，反正很舒服。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很體貼地說：“吃完你要是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返回紅房子……就怕車不行……”
“在這兒吧，有你媽媽呢。講個故事？”我一下大度起來，坐過去說。
我的車趴在外邊，黑黑的，就像一個大怪物。
“我的故事都在紅房子。一開始是夢想，那麼遙遠，長大了就闖進去了。它原來很小，是一個土坯房，掛上幌子賣西瓜、瓶裝水、風乾羊肉、乳酪、草原白什麼的。有人吃飯，就三塊石頭架起鍋煮幹羊肉，只要一把鹽，連奶茶都有了。後來就是紅磚房，有了一些蔬菜，比如土豆、洋蔥什麼的，黃瓜很少，但能在裡邊吃飯，這才叫紅房子，感覺就不一樣了。主人換了好幾個，他們有勇氣闖，後來就想法子離開，和我現在一樣。”
“噢？”
“我現在是回來了，但我知道自己想哭。其實……其實那些……都無所謂，真的。”她抬起頭來，眨眨眼睛，把淚水收回去，斜著看一個地方，似乎想深入地說下去，又覺得無從說起。那個地方漸漸黯淡下去，終於消失了。她痛苦地搖搖頭，為無法打撈而遺憾著。
我有點吃驚地看著她。房頂上傳來細微的聲音，掉下一股塵土。
她一把奪過酒瓶子，把黃瓜藏在懷裡，自己喝了起來。“這炮彈真他媽爽。”
濕氣越來越重，空間小而淩亂，並且繼續縮小，床鋪在半中腰，又高又大。沒想到這東西會變。我還行，我猜她有點受不了這種熟悉的侵襲。乾淨的天空卷起空曠的荒野，正有條不紊地分泌著粘稠、沉重的黑，重重地壓下來，馬燈一團焦黃。我覺得已經愛上她了，這空間很適合我，仿佛有一種激情要我承擔。我被時間推著，躍躍欲試，童話一般向她接近，這一點越來越明確了。（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溫少波，包頭市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