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少波｜紅房子 ⑤
我們修好了路，房東很快找到了照日格圖，摩托車就停在門外，
當我聽到這一消息時，感覺事情已經變了，仿佛我們一開拔他就找到了談錢的訣竅，似乎很後悔沒和我們大鬧一場。
我很慶倖我們溜得早，也就是說，我們的收場近乎完美，但還是發酵了。“溜得早”還指我們有工作經驗，沒有激化民族矛盾。過去，我們喜歡把這東西叫做覺醒，有政治含義在裡邊，現在大家試圖把它看成金錢遊戲，總之是為利益而戰。
我得承認，我們雇了照日格圖，讓他替我們工作，是有這方面考慮的。那也是一絲若有若無的保險，可以消除一種走鋼絲般的恐懼。我覺得我和老照日之間沒有這種異樣而揪心的感覺。畢竟人和人的個性不同，那些所謂的民族差異，只要不上升到某個要命的高度，只說事情本身，我們的日常經驗還是管用的。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一次我們遇上了一個難纏的主兒。
老照日在房上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很生氣，大罵洩密的內奸，把懷疑的人一個一個點到。他突然變得可怕起來，性格中果真有一種難以把握的東西明晃晃的，刀子一般鋒利，仿佛馬上就要成為房東的幫兇了似的。
我想，事情起了變化，並且一發而不可收拾了。整個過程，我覺得度日如年。他每一次的情緒變化，都會帶來一個災難性的後果。我的心一直那樣揪著，很怕他滑脫走樣。
我只能小聲解釋說：“這不可能，這是不可能的。”接著就瞎編各種理由。編著編著，我就想到了那些人的各種說法，我就在那裡學人家說話，拐彎抹角的，製造出一個新的局勢，試圖逃脫，效果不錯。
學著學著，我突然想到一個理由，就大聲說：“是不是看我們走了，他沒得著什麼便宜，
我告訴他說，我們可能要到他家那邊幹活去，他一聽高興了，大叫：“朋友，我等著你！郭老師問你好呐。”
初秋的一天，我們果然來到老照日的家鄉。他騎摩托到紅房子來看我，知道小白給我們做飯就更高興了。白如晨做飯比他可強多了，他拐著一條腿這裡看看，那裡瞧瞧，臉色逐漸陰沉下來。這時的白如晨戴個方框眼鏡，不但做飯，還要記帳，忙得很。
紅房子已是我們的指揮部，許多人進進出出的，沒人認識他。他困惑地看看我，搖搖頭，仿佛沒人搭理他有點不大對勁兒似的。我就笑笑，看著他，感覺他罵人時肯定有什麼目的，而此時就像是對牛彈琴了，白罵了那些人。我見他滿肚子的話沒處去說，就告訴他，我和小白要“十一”結婚了，可就是不知道由誰來主持？
“讓你們領導麼。”他突然接通了思路，十分精明地說。
“好主意，這主意好。”我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稱讚道。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這裡發現了礦，要開採，我們過來修砂石路。沒想到路修完一條，來了許多大礦車，整天煙塵霧罩的，羊不吃那些東西了，吃了就生病。老照日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假裝聽不見，哼哈著推了過去。指揮部的風力發電機很先進，房頂上的太陽能什麼都能幹。沒想到老照日親自來了，帶來幾張簽名信，上面我看到有我們以前的房東和他老婆。
我拉他過來，悄悄責備道：“你怎麼連他都給弄上了？”
自上次通話之後，我對那傢伙的印象極差，恨不能掐死他。我是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又和那兩口子攪在一起了？他是不是覺得，那樣做特有意思？我覺得他真的很無聊，可那是他的鄰居……所以……
“這狗日的比我消息靈通，上次打了他，他叫人收拾我，那幾個人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饒不了他們。我的傷剛好，他就提上好酒來跟我談判，說已經扯平了。我說還沒完哩，他說他有個辦法，一張嘴就是五萬，我的媽呀。”
“不是蘇木給你們賠償了嗎？”
“不行啊，已經花完了。花完了才知道給的太少。沒有這筆錢，也沒覺得窮。現在紅房子你們占了，富強怎麼辦？我的想法一多，花錢就多；酒喝的多，話就多；話一多，麻煩就來了。事情就是這樣。”
“你不能總攔礦車麼。攔一次收一百，事情總有個完的時候。”
“不行了，我們的人已經給打傷了，礦車照樣過，雄赳赳氣昂昂，就在枕頭旁。地動山搖，成群結隊，一炮黃塵。郭老師很氣憤，找人打聽，搜集證據，然後估算他們的利潤，說現在市面上死一個人已經六十萬了。”他的頭上粘著草棍。
“你別太聽這些話，我在這兒每月都不能按時領工資的，我們也很困難。”
“不是我要聽，是已經不能活了。”他皺著眉一指遠處，悲憤地說，“花棒、沙拐棗、檸條、沙柳、梭梭、苜蓿、野豌豆，每天黃塵霧罩的，人怎麼辦？肉蓯蓉沒有了，蜜蜂沒有了，我拿什麼賣錢？原說不走，是他們把這些留下來足夠我們兩家用的。和那些流竄戶爭執、打架，驅趕他們的羊群，沒收他們的盜伐工具和採摘的籽種，我都不怕，羊群裡頭出駱駝麼。可是現在，那些空房子……他們……
唉，我真希望有人能住進去。”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他搖搖頭，眼裡佈滿血絲，一身的風塵，說：“富強一天到晚地跑，躲在那些破屋裡練習打鼓，這兒吼吼、那兒敲敲，結果有一天黑夜看到一片燈火，就再也不叫了、不敲了。”
“怎麼？”
“呆呆地看著，興奮地哼哼……還有爆炸聲，還有黑夜拉礦，燈是流動的……熱鬧是熱鬧了，想想也挺有意思，就是一看一黑夜，不吃不睡。白天說胡話，瞎追亂跑，走哪兒睡哪兒，差點給車軋死。我老婆，對著燈火不停地唱，那個放聲歌唱呀……只要放炮她就跳，著魔了。我是真怕他倆了，郭老師都說不住。駱駝掙脫了，不辨方向。羊群煩躁得弄不回來……唉，我操碎了心。”
半個月後，我們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郭老師的鄰居們都回來了，他們帶回水泥、沙石、鋪蓋、塑膠布、水桶、乾糧，準備打持久戰。更絕的是，他們不翻修房屋，而是屋頂上搭瞭望塔，屋上屋下砌掩體、挖戰壕、鑿槍眼，把各家連通起來。沒想到他們這麼能幹。更加刺激的消息不斷傳來，據說紅房子的主人已經獲得賠償，還是按別墅的價格。這人在鎮上是個局長，房子建的有預謀，聽到的人都很眼紅，覺得無法理解。
接下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就明快了許多，故事竟變得快速發展起來，並且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老日照最痛恨的那幾個人，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打爆了大礦車的輪胎，打傷了司機。然後推土機和挖掘機在礦車的掩護下，趁著黑夜，把他們的堡壘搗毀了不少，結果埋了一個人，碾傷三個。
這事驚動了警方，那幾個人見勢不妙，出來投降、談判，回來通報結果，晚上把鳥槍、獵槍都偷走了，堡壘最後被攻破。但奇怪的是，上面來人驅散了員警，也驅散了老照日的鄰居，對郭老師進行了慰問和拍照，消息刊登在報紙上。內部簡報上的郭老師嚎啕大哭，卻回答得滴水不漏，語言樸實、犀利。我認為這是為了教育我們。但我知道，那應該是原話，他們沒有瞎編。我被這事驚得目瞪口呆。
報紙和內部簡報印的同樣好，竟是文字迥異、殊途同歸了。藝術性就在這裡。我盲人般一點一點地研究那些文字和圖片，發現“來人”有兩個姿態：一個嚴肅謙恭地握手，想說點什麼；一個低頭溫柔地審視，想說點什麼。不過文字上都說是“頻頻點頭，表示一定會辦下去。”我呆呆地坐著，瞎想那藝術性的玄機。
在層出不窮的變臉中，事情經過了眾多的關口，性質會隨時改變。從內裡出發，我終於知道政治的位置和力量源泉了。這下我的手機也不消停了，一連五天收到好幾位領導的道歉，他們來自不同崗位，有政府的，有集團公司的，有當事人，有責任人。聽說聚眾鬧事的人已是成千上萬，並且規劃好了行動的路線，直逼首府，準備大鬧一場。他們為小白迅速辦理了招聘老師的相關手續。
我看著這一切，就跟做夢似的。白如晨淚眼巴巴地對我說：“我終於能當音樂老師了，我們‘十一’結婚，好嗎？”
我也淚眼巴巴地點點頭，想開一句玩笑：“那個死人應該知足了，賠償果然六十萬。”這時老照日打來電話，說晚上要拉點東西，告訴我把車開到路旁等他。白如晨不哭了，瞪著迷惑的眼睛看著我，問：“他在哪兒，要幹嘛？”
“借車。”
“不是有摩托麼？”
“我不知道。”
“聽頭兒說，別人都遣散了，惟獨沒找到他。”
一開始大家沒在意，以為他割檸條、砍樹枝、收苜蓿去了，羊群和駱駝都好好的。我換了個話題：
“聽領導說，你走了要給你媽找個保姆，順便照料他老婆和富強。我們那個房東堅決反對，他老婆可能是唯一的選擇。那邊的草比這邊好多了，也不知道瞎鬧個啥？”
“打架不好玩。”
晚上，月亮高照，星星水靈。我和白如晨的影子十分清晰。我們眼睛雪亮，警惕地看著四周，感覺自己無法躲藏。突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鳥叫，我用蛤蟆的聲音回答，白如晨吹了一段鶴鳴。我們看到老照日的晃動，戴著帽子，腿底下有閃亮的狗眼。這條狗高大而安靜，眼睛卻嚇人。他穿著馬靴、長襖，背著獵槍，滿臉胡茬。
“聽我的，你們開車撞我一下。”老照日開口了。
“叔叔，你要幹嘛？你不能這樣。”白如晨急了，壓低聲音晃著他。
“要不這樣，我在車頭碰一下，然後把你們綁起來，藏在那裡。”他一指。
我火了：“日你媽的老照日，你想害我倆麼？你可是我……”
他一下把我的嘴堵住了，扔到路邊，力氣大得驚人。
“你不能幹傻事，操你媽的老照日。”我窩在那裡邊蹬腳邊點頭，大聲吼喊。嘴已經堵住了，胳膊綁了起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怎麼都回憶不起來那個過程了。
“你不能幹傻事，照日叔。”白如晨替我說了，蹬著腿，點著頭，一副著急的樣子。
接下來，我們之間存在著沉默的空白。我的眼睛雪亮，卻像月亮被裝在了麻袋裡。老照日的陰影一動不動，巨大而堅定，擋住了我和小白之間微弱的光芒。
老照日開走車。自己跳下來跑到車頭去，車停了，晃了一下。然後他一瘸一拐地上了車，開著走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汽車開過來的聲音，接著開走了。紅房子裡，還在爭吵著他媽的鳥方案，每天如此。我看到他們的燈陸續滅掉，還有兩盞亮著。過了一會兒，電停了，全黑了。
上午，老照日回來了，他帶來服務員和一車的樂器、燈光音響設備。
我們昨天很晚才回到指揮部，指揮長滿臉狐疑，不相信我們被劫了。鬆開繩索，撤掉毛巾，問詢了好一大陣兒，和上邊通過電話，一夜無話。但我沒睡好，胡思亂想到早晨，聽領導和老照日說話，我放心了：
“我要租下這個大廳，大後天有一家結婚的，我必須給他們操辦，白如晨要主持，我兒子要參加樂隊。這是賠償協定，這是租賃協定，你簽字吧。”
我一骨碌爬起來，連衣服都沒穿好，滿臉驚詫地看著他。他就像不認識我了似的，默然地抽著領導遞給的煙，另一隻手攥著一支筆和一個印臺。我發現他黑著臉，上邊粘著油彩般的各色花粉。
“這是怎麼說的？”領導的眉頭皺起了，陽光下反復端詳著這兩份協議，就像看一張盜寶圖，不明所以。
“一切都不能動，大玻璃門以裡，歸我管。錢你們分批給我，打到銀行，這是蘇木旅遊點的帳號。錢我不過手，但玻璃門以裡歸我管。我的決定不影響你們辦公，不影響你們看圖，不影響你們討論，還可以提供各種服務。”老照日蔑視地看著領導，眯著眼，露出一絲嘲笑，只顧說著自己的話，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我要是不答應呢？”領導面帶慍怒，低聲問。邊說邊把協議撕得粉碎，“這是強盜邏輯老照日，我勸你別瞎胡鬧。”
“我的槍還在，打你幾個都夠。”說完，一斜身，槍就在胸前了。
我一下撲了上去，結果腹部一疼，滾在了旁邊。小白跑了出來，喊了兩聲，突然不動了，看看我，再看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傻了似的，呆看著那些病死的白蝴蝶般一躍一躍的紙片。突然脆生生地說：“張總，他就是想要一種能持續下去的生活，他不是要錢，這你都聽見了，應該明白的。”
張副總經理回過頭來，兩眼通紅，就像沒有認出她來。過了一會兒，點點頭，才說：“事情的原委我清楚了，不怪你倆。你明天就走，上任當老師去，我派車送你。”一指我，“你還是要送她，為她祝福。你看，車不是回來了嗎？”
然後叉著腰看老照日，突然大聲吼開了：“好膽量！”往胸脯上一拍，“往老子這兒來。我已經不想活了，抑鬱症折磨我多年，方案總是批不下來，你們還在生事，你讓我怎麼活？啊？你讓幾萬個兄弟怎麼活？我沒有退路了，只能先上了，死路一條也得上，明白嗎？”
老照日又掏出一套協議，露出一嘴的白牙，晃了一下，說：“你狗日的，我不怪罪你，多厲害都沒用，我們拿協議說話。我今天告知你了，晚上十二點就是大限。我把樂器卸下來，你們有保管的義務，少了壞了，加倍賠償。”
再一看那些服務員，穿著髒兮兮的蒙古袍，帶著自己的行李，早把樂器卸下來了，明晃晃地堆在門前。幾個女孩突然間失去了我先前看到的木訥，雙手揣在袖筒裡，齊聲高唱無伴奏的迎賓曲。有一個站出來響了一掛編炮，把兩個飯店幌子依次掛上。突然每一個人都掏出一張紙，向張總走去。
張總愣在那裡不動了，大聲喊道：“弟兄們，他們反了，給我抄傢伙，出了事我兜著！”
“砰”的一聲，我們的窗戶被打爛了。這是老照日放的第一槍。從大廳裡沖出十幾個小夥子，都有鐵管、鎬把。我拉著老照日一路狂奔，白如晨護送著服務員如一群機警的小鹿，不一會兒就隱沒在沙柳中消失了。
老照日叼著煙，老道地慢慢撤退著，只過了幾道溝就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只能找個地方歇歇腳，氣喘吁吁地進行著思想鬥爭：到底是回到紅房子呢，還是在這裡等老照日？我問自己：你是誰？究竟是監視紅房子的密探，還是預防老照日來襲的暗哨？我痛苦得無法回答，因而一動不動，仿佛就要變成一塊石頭了。
到了中午，我拗不過肚子，站起身來朝紅房子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我喝了自己的尿，在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回到了紅房子。他們圍攏過來，情緒緊張地問東問西，口吻卻是關心的，我神智不清地胡亂說著，不停地喝水、吃飯。我把自己描述成跟蹤老照日的高手，最後是他繞到後面下手把我綁起來……我掙脫了繩索……走呀走呀……
他們不耐煩地說，你已經盡力了，我們也仁至義盡了。對於強盜邏輯，我們決不答應。因為拉了水和糧食到他家冒死慰問，郭老師和富強還有他老婆生活照舊，他們是放心的。幾個人對他們表示了感謝。一再追問老照日的蹤跡，卻都困惑地反問：“不是給你們打工去了麼？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呀？”我趕緊追問，白如晨怎麼樣了？得到的回答是：“剛剛報完到，準備明天上課。她們有一個創意，說晚上要排練一個現代舞，讓領導第二天看。”
這麼說，那些姑娘正在排練舞蹈呢。
我休息了一個小時，讓他們準備了乾糧和水壺，說：“你們要認真對待她的話，這件事從服務員唱歌、掛幌子開始，已經發生了變化，我要找到老照日，和他談談。”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就像一個出征的戰士，心智成熟了許多。沿途我撿了不少又粗又硬的羽毛，插在自己的脖子上。
張總已經坐飛機回到了總部，這邊剛剛得到最新指示，表示要嚴加防範。他們正在危機公關，這邊的人已經統一了口徑，相互之間設問嚴謹，回答小心。一群人努力回憶著每一個細節，如同編造白日夢。他們收起了樂器和燈光音響，我仿佛聽到那些樂器奏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節奏古怪、熱血沸騰。
半夜十二點，紅房子方向一聲巨響。我撒腿往回跑，等我氣喘吁吁地來到小廣場的時候，他們已經把炸塌的一角封堵完畢，幾個帳篷裡燈火通明。我問情況如何？他們搖搖頭，仿佛很慶倖自己有所準備。問我情況如何，我也搖搖頭，向他們要了工具箱和鐵釘、鐵絲、一根薄鋼條。我提著充電手電筒，背著行李、水壺和乾糧，獨自走向林木深處。我看到兩隻閃亮的狗眼。我聽到沙沙的腳步聲，一個黑影默默地走掉了，我沒有吱聲。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我聽到有人哼歌，聲音柔軟地念叨著，類似於自言自語，卻砰嚓有致。只見富強背著一捆炸藥，就知道那是大礦車甩到沙窩子裡的。我老遠跟著，他螞蚱一樣的動作出乎意料地適應一蓬一蓬的植物。
他在紅房子附近卸下炸藥，埋好了，做出標記，一跳一跳地走了。我明白老照日的仇恨有多大了。但富強並沒有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轉過山坡，向河那邊走去。我迷惑地想了半天，不清楚這是隨意的走動，還是深謀遠慮的一步棋？我對老照日一家子的認識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我看著富強的背影，不敢再次跟蹤，就截斷一根紅柳，用工具削刮、修剪羽毛的形狀。我用當長刀的薄鋼條做弓，把寫好的警告信插上，射到帳篷上。那信沒人理會，自己掉到了地上。我信上說，除非你們答應，否則晚上十二點必定爆炸。我想驗證這個預言是否準確，就興致勃勃地等待著。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一共出出進進了十九次，每一次都先探頭張望然後快速小解。有大便的，特別是領導，要跟兩三個人，那些人怕打爛屁股似地東張西望。有四次出來潑洗鍋水。有一個中年婦女出來時，向四周招招手，然後和一個陌生男人抱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我怎麼也想不起那個男人是誰，我吃驚自己的記憶力迅速衰退。到了晚上，我終於得出了結論：那是個新來的陌生人。他們可能變換了招法，說不定正在假裝鬆弛地等待老照日的出現……而那個中年婦女我也搞清楚了，正是我們過去房東的老婆。這麼說，那個陌生人就是脫掉獵裝夜服、洗了一澡的老照日？
一個黑影沖著我掉箭的地方尿了一泡，我斷定老照日應該出現了。一雙閃亮的眼睛來到我身旁，我親切地拍拍狗頭。這時一個黑影敏捷地向著紅房子靠近，我迅速捂住耳朵，只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有兩個人赤身裸☆禁☆體地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兩杆槍。我滿臉慈悲地躺下，聽著驚呼和吵鬧，和一條狗漸漸睡去。我準備天一亮就出發，去找郭老師。
或許是我太鬆弛了，也是太累的緣故，醒來已經日升三竿。我急忙朝老照日家走去，走出一身的汗。聽到有人說話，那條大狗竄出，我邊嚼乾糧邊觀察，只見富強背著郭老師，富強媽提著行李走。
她還是那身出門見人的深色西裝，身上旅行的傢伙一樣不少，表情賣力，神智正常。現在，她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心滿意足地四處張望。他們行走在沙漠裡，拉著家常，稀疏的灌木遮擋著他們的身影，沒有你想像的那種敵視和機警。我警惕起來，悄悄地跟在後邊。
令人奇怪的是，他們是向著紅房子走去的。他們果然來到紅房子跟前。富強媽把東西放下，從一個扭曲的洞口鑽了進去。不一會兒，裡邊傳來樂器淩亂的響聲，仿佛精靈被驚醒了似的……外邊一片狼藉，我仿佛看到那些精靈正在痛苦地離開洞口，向他們招手。
現在，只剩下郭老師和富強了，小廣場很安靜，陽光比想像的要乾淨些，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人似的。我看到他們的身影很虛，而我的箭露出一點羽毛來。在路的盡頭是一座小山，翻過山有一條河，不管誰要到哪裡去，都得把事情想好。如果你要從河那邊過來，站在小山上就可以招手停車了，然後就要看你的運氣。按照某種想像，你會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地方，比如說紅房子，車就會來。
那是他們走出世界的地方，裡面讓我迷失、困惑。精靈在那裡徘徊，扼守著命運的出口。
我一個激靈，把行李等一切東西扔到車箱裡，發動起自己的車，那聲轟然的響動嚇我一跳，卻沒有驚到他們。他們或許正處在一種深深的諦聽狀態。我疑心自己是在做夢，於是扒拉了一下震碎的玻璃，錶盤上的指針殘缺不全，車頭蓋擰著撅了起來，一扇門歪了，副駕駛那邊還好。
我向小山方向望去，我看到一群羊從山坡上下來，一個人騎在駱駝上，向著這邊打了一聲尖厲的呼哨。富強不動，把手伸到嘴邊，發出一聲粗糲而顫抖的大叫。我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淚水，模糊了視線……作者 / 溫少波（完）
許多人進進出出的，沒人認識他。他困惑地看看我，搖搖頭，仿佛沒人搭理他有點不大對勁兒似的。我就笑笑，看著他，感覺他罵人時肯定有什麼目的，而此時就像是對牛彈琴了，白罵了那些人。我見他滿肚子的話沒處去說，就告訴他，我和小白要“十一”結婚了，可就是不知道由誰來主持？“讓你們領導麼。”他突然接通了思路，十分精明地說。
“好主意，這主意好。”我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稱讚道。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這裡發現了礦，要開採，我們過來修砂石路。沒想到路修完一條，來了許多大礦車，整天煙塵霧罩的，羊不吃那些東西了，吃了就生病。老照日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假裝聽不見，哼哈著推了過去。指揮部的風力發電機很先進，房頂上的太陽能什麼都能幹。沒想到老照日親自來了，帶來幾張簽名信，上面我看到有我們以前的房東和他老婆。
我拉他過來，悄悄責備道：“你怎麼連他都給弄上了？”
自上次通話之後，我對那傢伙的印象極差，恨不能掐死他。我是真不明白，他為什麼又和那兩口子攪在一起了？他是不是覺得，那樣做特有意思？我覺得他真的很無聊，可那是他的鄰居……所以……
“這狗日的比我消息靈通，上次打了他，他叫人收拾我，那幾個人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饒不了他們。我的傷剛好，他就提上好酒來跟我談判，說已經扯平了。我說還沒完哩，他說他有個辦法，一張嘴就是五萬，我的媽呀。”
“不是蘇木給你們賠償了嗎？”
“不行啊，已經花完了。花完了才知道給的太少。沒有這筆錢，也沒覺得窮。現在紅房子你們占了，富強怎麼辦？我的想法一多，花錢就多；酒喝的多，話就多；話一多，麻煩就來了。事情就是這樣。”
“你不能總攔礦車麼。攔一次收一百，事情總有個完的時候。”
“不行了，我們的人已經給打傷了，礦車照樣過，雄赳赳氣昂昂，就在枕頭旁。地動山搖，成群結隊，一炮黃塵。郭老師很氣憤，找人打聽，搜集證據，然後估算他們的利潤，說現在市面上死一個人已經六十萬了。”他的頭上粘著草棍。
“你別太聽這些話，我在這兒每月都不能按時領工資的，我們也很困難。”
“不是我要聽，是已經不能活了。”他皺著眉一指遠處，悲憤地說，“花棒、沙拐棗、檸條、沙柳、梭梭、苜蓿、野豌豆，每天黃塵霧罩的，人怎麼辦？肉蓯蓉沒有了，蜜蜂沒有了，我拿什麼賣錢？原說不走，是他們把這些留下來足夠我們兩家用的。和那些流竄戶爭執、打架，驅趕他們的羊群，沒收他們的盜伐工具和採摘的籽種，我都不怕，羊群裡頭出駱駝麼。可是現在，那些空房子……他們……
唉，我真希望有人能住進去。”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他搖搖頭，眼裡佈滿血絲，一身的風塵，說：“富強一天到晚地跑，躲在那些破屋裡練習打鼓，這兒吼吼、那兒敲敲，結果有一天黑夜看到一片燈火，就再也不叫了、不敲了。”
“怎麼？”
“呆呆地看著，興奮地哼哼……還有爆炸聲，還有黑夜拉礦，燈是流動的……熱鬧是熱鬧了，想想也挺有意思，就是一看一黑夜，不吃不睡。白天說胡話，瞎追亂跑，走哪兒睡哪兒，差點給車軋死。我老婆，對著燈火不停地唱，那個放聲歌唱呀……只要放炮她就跳，著魔了。我是真怕他倆了，郭老師都說不住。駱駝掙脫了，不辨方向。羊群煩躁得弄不回來……唉，我操碎了心。”
半個月後，我們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郭老師的鄰居們都回來了，他們帶回水泥、沙石、鋪蓋、塑膠布、水桶、乾糧，準備打持久戰。更絕的是，他們不翻修房屋，而是屋頂上搭瞭望塔，屋上屋下砌掩體、挖戰壕、鑿槍眼，把各家連通起來。沒想到他們這麼能幹。更加刺激的消息不斷傳來，據說紅房子的主人已經獲得賠償，還是按別墅的價格。這人在鎮上是個局長，房子建的有預謀，聽到的人都很眼紅，覺得無法理解。
接下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就明快了許多，故事竟變得快速發展起來，並且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老日照最痛恨的那幾個人，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打爆了大礦車的輪胎，打傷了司機。然後推土機和挖掘機在礦車的掩護下，趁著黑夜，把他們的堡壘搗毀了不少，結果埋了一個人，碾傷三個。
這事驚動了警方，那幾個人見勢不妙，出來投降、談判，回來通報結果，晚上把鳥槍、獵槍都偷走了，堡壘最後被攻破。但奇怪的是，上面來人驅散了員警，也驅散了老照日的鄰居，對郭老師進行了慰問和拍照，消息刊登在報紙上。內部簡報上的郭老師嚎啕大哭，卻回答得滴水不漏，語言樸實、犀利。我認為這是為了教育我們。但我知道，那應該是原話，他們沒有瞎編。我被這事驚得目瞪口呆。
報紙和內部簡報印的同樣好，竟是文字迥異、殊途同歸了。藝術性就在這裡。我盲人般一點一點地研究那些文字和圖片，發現“來人”有兩個姿態：一個嚴肅謙恭地握手，想說點什麼；一個低頭溫柔地審視，想說點什麼。不過文字上都說是“頻頻點頭，表示一定會辦下去。”我呆呆地坐著，瞎想那藝術性的玄機。
在層出不窮的變臉中，事情經過了眾多的關口，性質會隨時改變。從內裡出發，我終於知道政治的位置和力量源泉了。這下我的手機也不消停了，一連五天收到好幾位領導的道歉，他們來自不同崗位，有政府的，有集團公司的，有當事人，有責任人。聽說聚眾鬧事的人已是成千上萬，並且規劃好了行動的路線，直逼首府，準備大鬧一場。他們為小白迅速辦理了招聘老師的相關手續。
我看著這一切，就跟做夢似的。白如晨淚眼巴巴地對我說：“我終於能當音樂老師了，我們‘十一’結婚，好嗎？”
我也淚眼巴巴地點點頭，想開一句玩笑：“那個死人應該知足了，賠償果然六十萬。”這時老照日打來電話，說晚上要拉點東西，告訴我把車開到路旁等他。白如晨不哭了，瞪著迷惑的眼睛看著我，問：“他在哪兒，要幹嘛？”
“借車。”
“不是有摩托麼？”
“我不知道。”
“聽頭兒說，別人都遣散了，惟獨沒找到他。”
一開始大家沒在意，以為他割檸條、砍樹枝、收苜蓿去了，羊群和駱駝都好好的。我換了個話題：
“聽領導說，你走了要給你媽找個保姆，順便照料他老婆和富強。我們那個房東堅決反對，他老婆可能是唯一的選擇。那邊的草比這邊好多了，也不知道瞎鬧個啥？”
“打架不好玩。”
晚上，月亮高照，星星水靈。我和白如晨的影子十分清晰。我們眼睛雪亮，警惕地看著四周，感覺自己無法躲藏。突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鳥叫，我用蛤蟆的聲音回答，白如晨吹了一段鶴鳴。我們看到老照日的晃動，戴著帽子，腿底下有閃亮的狗眼。這條狗高大而安靜，眼睛卻嚇人。他穿著馬靴、長襖，背著獵槍，滿臉胡茬。
“聽我的，你們開車撞我一下。”老照日開口了。
“叔叔，你要幹嘛？你不能這樣。”白如晨急了，壓低聲音晃著他。
“要不這樣，我在車頭碰一下，然後把你們綁起來，藏在那裡。”他一指。
我火了：“日你媽的老照日，你想害我倆麼？你可是我……”
他一下把我的嘴堵住了，扔到路邊，力氣大得驚人。
“你不能幹傻事，操你媽的老照日。”我窩在那裡邊蹬腳邊點頭，大聲吼喊。嘴已經堵住了，胳膊綁了起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怎麼都回憶不起來那個過程了。
“你不能幹傻事，照日叔。”白如晨替我說了，蹬著腿，點著頭，一副著急的樣子。
接下來，我們之間存在著沉默的空白。我的眼睛雪亮，卻像月亮被裝在了麻袋裡。老照日的陰影一動不動，巨大而堅定，擋住了我和小白之間微弱的光芒。
老照日開走車。自己跳下來跑到車頭去，車停了，晃了一下。然後他一瘸一拐地上了車，開著走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汽車開過來的聲音，接著開走了。紅房子裡，還在爭吵著他媽的鳥方案，每天如此。我看到他們的燈陸續滅掉，還有兩盞亮著。過了一會兒，電停了，全黑了。
上午，老照日回來了，他帶來服務員和一車的樂器、燈光音響設備。
我們昨天很晚才回到指揮部，指揮長滿臉狐疑，不相信我們被劫了。鬆開繩索，撤掉毛巾，問詢了好一大陣兒，和上邊通過電話，一夜無話。但我沒睡好，胡思亂想到早晨，聽領導和老照日說話，我放心了：
“我要租下這個大廳，大後天有一家結婚的，我必須給他們操辦，白如晨要主持，我兒子要參加樂隊。這是賠償協定，這是租賃協定，你簽字吧。”
我一骨碌爬起來，連衣服都沒穿好，滿臉驚詫地看著他。他就像不認識我了似的，默然地抽著領導遞給的煙，另一隻手攥著一支筆和一個印臺。我發現他黑著臉，上邊粘著油彩般的各色花粉。
“這是怎麼說的？”領導的眉頭皺起了，陽光下反復端詳著這兩份協議，就像看一張盜寶圖，不明所以。
“一切都不能動，大玻璃門以裡，歸我管。錢你們分批給我，打到銀行，這是蘇木旅遊點的帳號。錢我不過手，但玻璃門以裡歸我管。我的決定不影響你們辦公，不影響你們看圖，不影響你們討論，還可以提供各種服務。”老照日蔑視地看著領導，眯著眼，露出一絲嘲笑，只顧說著自己的話，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我要是不答應呢？”領導面帶慍怒，低聲問。邊說邊把協議撕得粉碎，“這是強盜邏輯老照日，我勸你別瞎胡鬧。”
“我的槍還在，打你幾個都夠。”說完，一斜身，槍就在胸前了。
我一下撲了上去，結果腹部一疼，滾在了旁邊。小白跑了出來，喊了兩聲，突然不動了，看看我，再看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傻了似的，呆看著那些病死的白蝴蝶般一躍一躍的紙片。突然脆生生地說：“張總，他就是想要一種能持續下去的生活，他不是要錢，這你都聽見了，應該明白的。”
張副總經理回過頭來，兩眼通紅，就像沒有認出她來。過了一會兒，點點頭，才說：“事情的原委我清楚了，不怪你倆。你明天就走，上任當老師去，我派車送你。”一指我，“你還是要送她，為她祝福。你看，車不是回來了嗎？”
然後叉著腰看老照日，突然大聲吼開了：“好膽量！”往胸脯上一拍，“往老子這兒來。我已經不想活了，抑鬱症折磨我多年，方案總是批不下來，你們還在生事，你讓我怎麼活？啊？你讓幾萬個兄弟怎麼活？我沒有退路了，只能先上了，死路一條也得上，明白嗎？”
老照日又掏出一套協議，露出一嘴的白牙，晃了一下，說：“你狗日的，我不怪罪你，多厲害都沒用，我們拿協議說話。我今天告知你了，晚上十二點就是大限。我把樂器卸下來，你們有保管的義務，少了壞了，加倍賠償。”
再一看那些服務員，穿著髒兮兮的蒙古袍，帶著自己的行李，早把樂器卸下來了，明晃晃地堆在門前。幾個女孩突然間失去了我先前看到的木訥，雙手揣在袖筒裡，齊聲高唱無伴奏的迎賓曲。有一個站出來響了一掛編炮，把兩個飯店幌子依次掛上。突然每一個人都掏出一張紙，向張總走去。
張總愣在那裡不動了，大聲喊道：“弟兄們，他們反了，給我抄傢伙，出了事我兜著！”
“砰”的一聲，我們的窗戶被打爛了。這是老照日放的第一槍。從大廳裡沖出十幾個小夥子，都有鐵管、鎬把。我拉著老照日一路狂奔，白如晨護送著服務員如一群機警的小鹿，不一會兒就隱沒在沙柳中消失了。
老照日叼著煙，老道地慢慢撤退著，只過了幾道溝就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只能找個地方歇歇腳，氣喘吁吁地進行著思想鬥爭：到底是回到紅房子呢，還是在這裡等老照日？我問自己：你是誰？究竟是監視紅房子的密探，還是預防老照日來襲的暗哨？我痛苦得無法回答，因而一動不動，仿佛就要變成一塊石頭了。
到了中午，我拗不過肚子，站起身來朝紅房子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我喝了自己的尿，在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回到了紅房子。他們圍攏過來，情緒緊張地問東問西，口吻卻是關心的，我神智不清地胡亂說著，不停地喝水、吃飯。我把自己描述成跟蹤老照日的高手，最後是他繞到後面下手把我綁起來……我掙脫了繩索……走呀走呀……
他們不耐煩地說，你已經盡力了，我們也仁至義盡了。對於強盜邏輯，我們決不答應。因為拉了水和糧食到他家冒死慰問，郭老師和富強還有他老婆生活照舊，他們是放心的。幾個人對他們表示了感謝。一再追問老照日的蹤跡，卻都困惑地反問：“不是給你們打工去了麼？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呀？”我趕緊追問，白如晨怎麼樣了？得到的回答是：“剛剛報完到，準備明天上課。她們有一個創意，說晚上要排練一個現代舞，讓領導第二天看。”
這麼說，那些姑娘正在排練舞蹈呢。
我休息了一個小時，讓他們準備了乾糧和水壺，說：“你們要認真對待她的話，這件事從服務員唱歌、掛幌子開始，已經發生了變化，我要找到老照日，和他談談。”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自己就像一個出征的戰士，心智成熟了許多。沿途我撿了不少又粗又硬的羽毛，插在自己的脖子上。
張總已經坐飛機回到了總部，這邊剛剛得到最新指示，表示要嚴加防範。他們正在危機公關，這邊的人已經統一了口徑，相互之間設問嚴謹，回答小心。一群人努力回憶著每一個細節，如同編造白日夢。他們收起了樂器和燈光音響，我仿佛聽到那些樂器奏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節奏古怪、熱血沸騰。
半夜十二點，紅房子方向一聲巨響。我撒腿往回跑，等我氣喘吁吁地來到小廣場的時候，他們已經把炸塌的一角封堵完畢，幾個帳篷裡燈火通明。我問情況如何？他們搖搖頭，仿佛很慶倖自己有所準備。問我情況如何，我也搖搖頭，向他們要了工具箱和鐵釘、鐵絲、一根薄鋼條。我提著充電手電筒，背著行李、水壺和乾糧，獨自走向林木深處。我看到兩隻閃亮的狗眼。我聽到沙沙的腳步聲，一個黑影默默地走掉了，我沒有吱聲。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我聽到有人哼歌，聲音柔軟地念叨著，類似於自言自語，卻砰嚓有致。只見富強背著一捆炸藥，就知道那是大礦車甩到沙窩子裡的。我老遠跟著，他螞蚱一樣的動作出乎意料地適應一蓬一蓬的植物。
他在紅房子附近卸下炸藥，埋好了，做出標記，一跳一跳地走了。我明白老照日的仇恨有多大了。但富強並沒有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轉過山坡，向河那邊走去。我迷惑地想了半天，不清楚這是隨意的走動，還是深謀遠慮的一步棋？我對老照日一家子的認識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不知道該如何理解。
我看著富強的背影，不敢再次跟蹤，就截斷一根紅柳，用工具削刮、修剪羽毛的形狀。我用當長刀的薄鋼條做弓，把寫好的警告信插上，射到帳篷上。那信沒人理會，自己掉到了地上。我信上說，除非你們答應，否則晚上十二點必定爆炸。我想驗證這個預言是否準確，就興致勃勃地等待著。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一共出出進進了十九次，每一次都先探頭張望然後快速小解。有大便的，特別是領導，要跟兩三個人，那些人怕打爛屁股似地東張西望。有四次出來潑洗鍋水。有一個中年婦女出來時，向四周招招手，然後和一個陌生男人抱在一起，又迅速分開。
我怎麼也想不起那個男人是誰，我吃驚自己的記憶力迅速衰退。到了晚上，我終於得出了結論：那是個新來的陌生人。他們可能變換了招法，說不定正在假裝鬆弛地等待老照日的出現……而那個中年婦女我也搞清楚了，正是我們過去房東的老婆。這麼說，那個陌生人就是脫掉獵裝夜服、洗了一澡的老照日？
一個黑影沖著我掉箭的地方尿了一泡，我斷定老照日應該出現了。一雙閃亮的眼睛來到我身旁，我親切地拍拍狗頭。這時一個黑影敏捷地向著紅房子靠近，我迅速捂住耳朵，只聽一聲巨響，火光沖天。有兩個人赤身裸☆禁☆體地跑了出來，手裡拿著兩杆槍。我滿臉慈悲地躺下，聽著驚呼和吵鬧，和一條狗漸漸睡去。我準備天一亮就出發，去找郭老師。
或許是我太鬆弛了，也是太累的緣故，醒來已經日升三竿。我急忙朝老照日家走去，走出一身的汗。聽到有人說話，那條大狗竄出，我邊嚼乾糧邊觀察，只見富強背著郭老師，富強媽提著行李走。
她還是那身出門見人的深色西裝，身上旅行的傢伙一樣不少，表情賣力，神智正常。現在，她正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心滿意足地四處張望。他們行走在沙漠裡，拉著家常，稀疏的灌木遮擋著他們的身影，沒有你想像的那種敵視和機警。我警惕起來，悄悄地跟在後邊。
令人奇怪的是，他們是向著紅房子走去的。他們果然來到紅房子跟前。富強媽把東西放下，從一個扭曲的洞口鑽了進去。不一會兒，裡邊傳來樂器淩亂的響聲，仿佛精靈被驚醒了似的……外邊一片狼藉，我仿佛看到那些精靈正在痛苦地離開洞口，向他們招手。
現在，只剩下郭老師和富強了，小廣場很安靜，陽光比想像的要乾淨些，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人似的。我看到他們的身影很虛，而我的箭露出一點羽毛來。在路的盡頭是一座小山，翻過山有一條河，不管誰要到哪裡去，都得把事情想好。如果你要從河那邊過來，站在小山上就可以招手停車了，然後就要看你的運氣。按照某種想像，你會一點一點地靠近那個地方，比如說紅房子，車就會來。
那是他們走出世界的地方，裡面讓我迷失、困惑。精靈在那裡徘徊，扼守著命運的出口。
我一個激靈，把行李等一切東西扔到車箱裡，發動起自己的車，那聲轟然的響動嚇我一跳，卻沒有驚到他們。他們或許正處在一種深深的諦聽狀態。我疑心自己是在做夢，於是扒拉了一下震碎的玻璃，錶盤上的指針殘缺不全，車頭蓋擰著撅了起來，一扇門歪了，副駕駛那邊還好。
我向小山方向望去，我看到一群羊從山坡上下來，一個人騎在駱駝上，向著這邊打了一聲尖厲的呼哨。富強不動，把手伸到嘴邊，發出一聲粗糲而顫抖的大叫。我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流出兩行淚水，模糊了視線……作者 / 溫少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