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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洪法:博物館裡兜底時間的人

晨報記者 金 淼

採訪前一個夜裡, 上海大雨, 採訪的當天, 中雨。 七十四歲的傅洪法穿著白襯衫, 棕色的皮鞋上, 一個泥點兒都沒有, 這樣一個時代裡, 體面成了稀缺品。

二十世紀的時候, 人們認識到博物館不僅僅是為物服務, 而是為人, 它的作用在於讓人通過器物瞭解美和歷史。 在心理學上, 博物館屬於社會支持的範疇, 是一個人理解自己和所處的時代及歷史的重要座標。

二十一世紀, 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電子技術, 讓這個時代纖毫畢現, 博物館裡的那些文物的意義在哪兒?有了線上博物館, 有了VR, 當所有都能被線上觀看,

人們越來越趨向省力的資訊獲取, 那些文物和博物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如果沒有了, 那麼傅洪法的文物包裝、運輸, 是過時了嗎?

“假如有一天, 我和我的家人因為突發變故, 永久地離開了我的房間, 那麼我房間裡的一切會因為失去了人為意識的干擾而停留在我離開前的最後狀態。 隨著時間的推移, 在各種自然科學的基本規律下, 房間裡的一切都會在時間的洪流裡找到自己的最終歸宿……好在這個世界有博物館……如果有一天, 我房間裡的一切被陳列進博物館……那觀眾接觸到的, 將不僅僅是我家裡的那一件件器物, 也是我的人生和我面對這個世界的態度。 ”——袁碩《博物館中隱藏的意義》

傅洪法最近一次見文物,

不是上博的, 是九月玉佛寺的。 玉佛寺的大雄寶殿平移, 寺廟的人不讓對佛像動手動腳, “一百三十年的歷史在那裡, 不能試!”文物局的人把傅洪法叫去, 研究怎麼讓三尊九米多高的佛像安全平移三十三米。

文化趨同容易讓人喪失歸屬感, 博物館就成了一個座標, 至少它會回答, 你和城市從哪兒來。 文物背後龐大的歷史敘事, 將時間不斷回溯, 你站在當下, 過去和將來中間。

有些人徑直從展品前走開, 有些人則抿唇盯著, 有種說法, 在博物館的每件展品前, 每個人平均會停留二十八秒。

上博的秘密

工作從展覽前的幾個月, 甚至幾年, 就要開始。 設計師們要研究, 如何讓觀眾看見展品的每個細節。 傅洪法則要出門,

博物館們會互相吵嘴, 瀋陽故宮借出仇英本《清明上河圖》, 害怕地問了一句:能不能遠程時時刻刻監控著?布達拉宮看著從沒出過門的強巴佛, 一群人站在一旁問:它沒出過門, 要不就別搬了?

上博的秘密, 展廳裡的只是一小部分, 剩下的, 就藏在地下的保管倉庫和傅洪法的腦子裡。

傅洪法知道很多秘密。 上博的那件壽桃紋瓶, 看著瓷實, 實際底下有個圓孔。 帶著背光三米多高的強巴佛, 是可拆卸的。 故宮的《清明上河圖》, 拿走時, 前面會有人端著微沖, 後面人拿著手槍。 2003年, 上博辦“《淳化閣帖》最善本特展”, 可以讓人們淡忘SARS陰影。

不少文物都見過傅洪法穿藍大褂的樣子, 它們經過他的大手, 妥帖地被帶到更多人眼前。

上博南門東邊114步,

一個不起眼的“員工通道”, 文物在恒溫恒濕的空氣中入睡。 上博算過, 每一秒, 要為這些文物的電費、水費、煤氣費花上十塊錢。

不過時間在這裡, 似乎不會按秒計算, 會放置於更宏大的座標裡。 冒失的傢伙, 從不會被允許叫醒這些文物, 每過一陣子, 就會有人來拍拍它們的囊匣, 叫它們醒醒, 看看新一代的人。

上博的展廳是給觀眾的, 地下則是留給文物和它們的守門人的。

傅洪法退休後, 好久沒摸過文物了, 他這週一來, 是給保管部上課, 主題是文物包裝和運輸, 二十四節課, 因“大英百年文物展”耽誤了幾節, 這天下雨, 他還是趕了過來。

傅洪法雙肩包裡藏著一個塑膠袋, 裝著《文物保護法》和兩張證書, 一張是國家文物局發的,

表彰他從事博物館事業三十年, 另一張是上海市人民政府辦公廳給的, 感謝他在澳門回歸時, 代表當時一千三百萬上海人送出了禮物。

回到博物館

文物包裝從2013年傅洪法退休, 就被外包給外面的公司了。

他想回來上課, 是看見上博的文物借展的時候, 一個年輕人, 單手把瓷瓶從囊匣裡拿出來, 之後, 他去和館長提的:義務, 不給錢也好。

傅洪法只有一次單手拿瓷瓶的經歷, 拿的是張永珍捐給上博的, 那件清雍正粉彩蝠桃紋橄欖瓶。 那件瓶子是4150萬港幣在香港佳士得拍的, 2002年前, 清代瓷器從沒拍到過那個數字。 保管員巡視時發現外面的玻璃罩裂了, 沒人敢取出瓶子, 傅洪法就站在鋁合金梯子上, 把正方形頂罩一點點挪開, 單手小心翼翼地拿出來。

上博南門那面寫著捐贈者名字的牆,有的名字太熟悉了,是傅洪法從他們的家裡把文物帶來的。有人問傅洪法家裡的文物怎麼保存,傅洪法一笑,“自己保存不好的,送到博物館來吧”。

傅洪法講課,講到文物移動、點交、佈置,看下面的學生,提醒了一句,“拿筆記,出事了,你們叫我,我不來的,看著難受。”雖然被保管部的年輕人氣得不輕,傅洪法也和館長說過好話:保管部都是和文物打交道的,待遇能不能傾斜點?

傅洪法最早教學生教的是四十個工人,那是上博要把河南南路16號老館文物暫存到上海檔案館的時候。所有的文物都被搬到五樓,怕文物有閃失,整個五樓還用鋼板焊了一圈。

“剛開始說六個月搬完,後來,五樓以下,所有的牆都被推了,館長想:不行,三個月搬完!”四十個工人就住在地下一層廢棄的食堂裡,傅洪法每天帶著他們包裝半天文物,再給他們講半天課,“讓他們拿食堂裡的鍋碗瓢盆練手”,把包好的碗從七十釐米高的地方扔下去,不會碎,再去包文物。

傅洪法記得,把那些文物暫存到上海檔案館,還是武警用他們的車幫忙運的,有人戲稱那次是江南文物的半壁江山搬家,“那怎麼也要抵得上半個上海灘了”。

等到1997年,新館優先建好倉庫,傅洪法就和十幾個司機一天輪換著開卡車,把文物一點點從檔案館搬到了新館。

中美建交,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後,國內外的文物交流增多,國家文物局特意把博物館們召在一起開會:我們的文物是一流的,文物包裝是末流的。“那時候好多小館都沒有錢,有的甚至直接把菜場關活禽的木籠子拿過去裝文物,裡面就用衛生紙一包,你說,這像什麼話?”上博那時候,馬承源主事,決定虧什麼,都不能虧文物,每年抽出五萬塊錢專門給文物包裝。“我們原來還有個人,就是專門做紙盒的。”此後華東這邊的文物出去之前,都先讓傅洪法檢查檢查。

最珍貴的曦光

傅洪法不止操心上博的寶貝,也要惦記別家博物館到上博來的寶貝。

他去過新疆,帶回了“新疆絲路考古珍品展”,從故宮,帶回來《清明上河圖》,有了2002年排六小時隊才能看到的“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帶回甘肅和政的化石時,怕它們“水土不服”,他還背了兩袋子土回來。

2001年,上博的“雪域藏珍——西藏文物精華展”,是傅洪法去西藏把文物借回來的。“那時候,我父親住院,他當時氣管都切開了,不能說話。我跟他講,我要去西藏,他瞪眼睛,不知道西藏在哪兒,我和他講,西藏在西面,這次我要帶過來的文物,裡面還有尊佛像,強巴佛,他不懂文物,還寫下來問我,能不能幫他拜一拜。”

“後來,佛像和其他借展的文物都打包好了,放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就那天,上海來電話,告訴我老爸沒了。”傅洪法對著東邊磕了頭,沒說話,走了。

“第二天一早,布達拉宮的人以為我直接回去奔喪了,都想把文物再搬回去,沒想到,一開門,就看見我在外面等著,我想啊,我都見不到我老爸了,可上海人還要看這些文物呢。”布達拉宮有喇嘛知道了,給傅洪法父親做超度。

那是強巴佛第一次出門,布達拉宮的人為了讓強巴佛體體面面地從西藏到上海來,自己湊錢,買的金粉,仔細地漆上去。

家裡人等著他回來,父親才火化。那年5月26日,紀念西藏和平解放五十周年的“雪域藏珍——西藏文物精華展”在上博開幕。上博展完了,又去鄰近的城市展。

傅洪法做了三十五年文物包裝,經手了二十萬件文物,沒有一次出過岔子,“我的工作就是保護它們啊,要對得起國家的文物,這是國家的財產。”傅洪法給保管部上課的時候,問下面,“你們負責的每件文物都看過沒有?”

西藏的那批文物後來還是出了岔子,鄰市的館打包好送回西藏,一開箱,有件佛像掉了大半個。文物局的人告訴了傅洪法,“這是造孽啊,我要做了這事兒,我一輩子都不好再去西藏,再進到布達拉宮裡面了,那是人家的寶貝啊。”傅洪法到現在都怨著,半天就能到的地方,如果他去了,那件佛像肯定不會碎。

世博會的時候,一號、二號銅車馬第一次出秦始皇陵,是傅洪法帶來的,在上博保管倉庫裡,大功率的空調開到25℃,五月份,傅洪法套了件棉衣進去把它們帶到中國館裡,前面就是瀋陽故宮千叮嚀萬囑咐,只能展四十五天的仇英本《清明上河圖》。他還在中國館頂上走了一下,腳下是玻璃,後面的人喊《追捕》裡的臺詞:一直往前走,別往兩邊看。

2013年,傅洪法退休,那年,上博在新館辦了超過二百場特展。流失的歲月,任何個人都太渺小。四樓的展廳裡,“遺我雙鯉魚明代吳門書畫家書劄精品展”前言裡寫到:它們短小精美,猶如吉光片羽……是最美妙珍貴的曦光。

單手小心翼翼地拿出來。

上博南門那面寫著捐贈者名字的牆,有的名字太熟悉了,是傅洪法從他們的家裡把文物帶來的。有人問傅洪法家裡的文物怎麼保存,傅洪法一笑,“自己保存不好的,送到博物館來吧”。

傅洪法講課,講到文物移動、點交、佈置,看下面的學生,提醒了一句,“拿筆記,出事了,你們叫我,我不來的,看著難受。”雖然被保管部的年輕人氣得不輕,傅洪法也和館長說過好話:保管部都是和文物打交道的,待遇能不能傾斜點?

傅洪法最早教學生教的是四十個工人,那是上博要把河南南路16號老館文物暫存到上海檔案館的時候。所有的文物都被搬到五樓,怕文物有閃失,整個五樓還用鋼板焊了一圈。

“剛開始說六個月搬完,後來,五樓以下,所有的牆都被推了,館長想:不行,三個月搬完!”四十個工人就住在地下一層廢棄的食堂裡,傅洪法每天帶著他們包裝半天文物,再給他們講半天課,“讓他們拿食堂裡的鍋碗瓢盆練手”,把包好的碗從七十釐米高的地方扔下去,不會碎,再去包文物。

傅洪法記得,把那些文物暫存到上海檔案館,還是武警用他們的車幫忙運的,有人戲稱那次是江南文物的半壁江山搬家,“那怎麼也要抵得上半個上海灘了”。

等到1997年,新館優先建好倉庫,傅洪法就和十幾個司機一天輪換著開卡車,把文物一點點從檔案館搬到了新館。

中美建交,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後,國內外的文物交流增多,國家文物局特意把博物館們召在一起開會:我們的文物是一流的,文物包裝是末流的。“那時候好多小館都沒有錢,有的甚至直接把菜場關活禽的木籠子拿過去裝文物,裡面就用衛生紙一包,你說,這像什麼話?”上博那時候,馬承源主事,決定虧什麼,都不能虧文物,每年抽出五萬塊錢專門給文物包裝。“我們原來還有個人,就是專門做紙盒的。”此後華東這邊的文物出去之前,都先讓傅洪法檢查檢查。

最珍貴的曦光

傅洪法不止操心上博的寶貝,也要惦記別家博物館到上博來的寶貝。

他去過新疆,帶回了“新疆絲路考古珍品展”,從故宮,帶回來《清明上河圖》,有了2002年排六小時隊才能看到的“晉唐宋元書畫國寶展”,帶回甘肅和政的化石時,怕它們“水土不服”,他還背了兩袋子土回來。

2001年,上博的“雪域藏珍——西藏文物精華展”,是傅洪法去西藏把文物借回來的。“那時候,我父親住院,他當時氣管都切開了,不能說話。我跟他講,我要去西藏,他瞪眼睛,不知道西藏在哪兒,我和他講,西藏在西面,這次我要帶過來的文物,裡面還有尊佛像,強巴佛,他不懂文物,還寫下來問我,能不能幫他拜一拜。”

“後來,佛像和其他借展的文物都打包好了,放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就那天,上海來電話,告訴我老爸沒了。”傅洪法對著東邊磕了頭,沒說話,走了。

“第二天一早,布達拉宮的人以為我直接回去奔喪了,都想把文物再搬回去,沒想到,一開門,就看見我在外面等著,我想啊,我都見不到我老爸了,可上海人還要看這些文物呢。”布達拉宮有喇嘛知道了,給傅洪法父親做超度。

那是強巴佛第一次出門,布達拉宮的人為了讓強巴佛體體面面地從西藏到上海來,自己湊錢,買的金粉,仔細地漆上去。

家裡人等著他回來,父親才火化。那年5月26日,紀念西藏和平解放五十周年的“雪域藏珍——西藏文物精華展”在上博開幕。上博展完了,又去鄰近的城市展。

傅洪法做了三十五年文物包裝,經手了二十萬件文物,沒有一次出過岔子,“我的工作就是保護它們啊,要對得起國家的文物,這是國家的財產。”傅洪法給保管部上課的時候,問下面,“你們負責的每件文物都看過沒有?”

西藏的那批文物後來還是出了岔子,鄰市的館打包好送回西藏,一開箱,有件佛像掉了大半個。文物局的人告訴了傅洪法,“這是造孽啊,我要做了這事兒,我一輩子都不好再去西藏,再進到布達拉宮裡面了,那是人家的寶貝啊。”傅洪法到現在都怨著,半天就能到的地方,如果他去了,那件佛像肯定不會碎。

世博會的時候,一號、二號銅車馬第一次出秦始皇陵,是傅洪法帶來的,在上博保管倉庫裡,大功率的空調開到25℃,五月份,傅洪法套了件棉衣進去把它們帶到中國館裡,前面就是瀋陽故宮千叮嚀萬囑咐,只能展四十五天的仇英本《清明上河圖》。他還在中國館頂上走了一下,腳下是玻璃,後面的人喊《追捕》裡的臺詞:一直往前走,別往兩邊看。

2013年,傅洪法退休,那年,上博在新館辦了超過二百場特展。流失的歲月,任何個人都太渺小。四樓的展廳裡,“遺我雙鯉魚明代吳門書畫家書劄精品展”前言裡寫到:它們短小精美,猶如吉光片羽……是最美妙珍貴的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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