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的潔癖華說
倪瓚, 江蘇無錫人氏, 生活於元末明初。 詩書畫俱精, 尤擅繪畫, 與黃公望、王蒙、吳鎮並稱“元四大家”。 又或謂古往今來“中國十大畫家”,
倪瓚的書畫作品時常以“雲林子”和“雲林生”落款, 無他, 因為其自號“雲林居士”。 “雲林居士”的來歷, 源自其居住之所, “四時卉木, 縈繞其外, 高木修篁, 蔚然深秀”, 豪宅也。 住得起豪宅, 當然是家裡有錢。 倪瓚一家是當地大地主, “家雄于貲”, 富甲一方。
以書畫聞名於世的倪雲林, 還有一種特別的名聲, 不僅在當時, 在後世亦廣為流傳, 那便是他的“潔癖”。 書畫乃是專門之事, 非一般吃瓜群眾所能明白, 從這個角度衡量, 倪雲林的“潔癖”之名, 其實比書畫之名有過之而無不及。
記錄倪瓚潔癖的文字頗多, 如元人陶宗儀之《南村輟耕錄》, 明人顧元慶之《雲林逸事》、王錡之《寓圃雜記》以及馮夢龍之《古今笑史》,
且看這位重度潔癖患者的幾例逸事, 出自于馮夢龍所撰《古今笑史》的版本。
讀書作畫的書房, 每天有兩個書童輪流擦拭打掃, 片刻不停——“文房拾物, 兩童輪轉拂塵, 須臾弗停。 ”
室內衛生講究, 室外也不含糊。 庭院裡種植著(幾棵)樹, 早晚從井裡打水擦洗, 生生地把樹給洗死了!——“庭前有樹, 旦夕汲水揩洗, 竟至槁死。 ”倘若樹木能開口, 估摸著直接就跟倪雲林懟對上了:“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
有一次,
倪雲林嗜茶。 顧元慶之《雲林遺事》記載著這樣一件事情。
智勇多困於所溺。 因為自己的潔癖, 倪雲林最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至正十三年(西元 1353 年), 他變賣了家中的土地和財產, 把自己收藏的古玩字畫全部搬到一條船上, 打算從此在太湖中度過餘生。 由於賦稅沒有交清, 徵稅官各處搜捕,
如此潔癖之人, 有一次罕見地退卻了。 《古今笑史》載雲:
“倪有清秘閣, 人所罕到;有白馬, 極護惜。 會母病, 請葛仙翁診視。 時天雨, 葛要以白馬相迎。 既乘馬, 亂行泥淖中,人馬俱汙。及門,先求登清秘閣。倪不敢拒。葛躡屐而上。咳唾狼藉,古玩書籍翻覆殆遍。倪自是遂廢此閣,終身不登。或雲倪有仙骨,葛以此破其迂僻,冀得度世,惜乎其不悟也。”
潔癖與孝,孰輕孰重?倪雲林的選擇說明了一切。白馬和清秘閣,是他的至愛,但比不過治好母親的病重要!“人馬俱汙”,他忍了;“咳唾狼藉,古玩書籍翻覆殆遍”,他也忍了。或許葛仙翁作此惡作劇真是為了治他的潔癖強迫症,但以效果衡量,顯然是失敗了——“倪自是遂廢此閣,終身不登”,潔癖依舊,亦可見倪雲林選擇的分量之重。
“至正初,海內無事,忽散其資給親故,人鹹怪之,未幾興兵,富家悉被禍,而瓚扁舟箬笠,往來震澤、三泖間……”倪瓚在元朝末年的這個舉動,向來被人認為是預先洞察時事之後做出的明智抉擇,從而使得自己避免了一場災禍。但愚以為,這只不過是無巧不成書而已。早年,在長兄倪昭奎的庇護之下,倪雲林萬事不用操心,生活得優哉遊哉。及至長兄和母親過世之後,他不得不擔起主持家庭的重擔。但對這個自稱“倪迂”和“懶瓚”的潔癖症患者而言,既清高孤傲,又不暗管理生產,打理這份產業實在是痛苦不堪。這在其自傳體詩《述懷》中可以得到印證:“大兄忽捐館,母氏繼淪傾……釣耕奉生母,公私日侵淩……輸租膏血盡,役官憂病嬰,抑鬱事汙俗,紛攘心獨驚……”。散財之舉不過快刀斬亂麻,不想再忍受這份困擾,而非預先洞察了先機。
不屑俗務,也沒有能力處理俗務,是倪雲林放棄產業,尋求“照夜風燈人獨宿,打窗江雨鶴相依” 飄泊生活的真正原因,這也是一種潔癖,一種精神上的潔癖,與其生理上的潔癖相映成輝。
嗜茶的倪雲林創制了一種名為“清泉白石”的茶,非佳客不供。有一人求見數月之久,倪雲林認為其確有誠意,答應了。一見面,倪見此人“豐神飄灑”,很高興,令僕人上“清泉白石”茶。這個人因為口渴,連續兩杯都一飲而盡。倪雲林便停盞入內,再也不出來了。此人一頭霧水,請問其故。倪雲林的回答是:“遇清泉白石,不徐徐賞,定非雅士。”
“吳王”張士誠屢次想把倪雲林羅致門下,倪雲林均乘坐漁船逃得遠遠的。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聽聞倪雲林擅長繪畫,便派人拿著畫絹和重金去求畫。倪雲林大怒道:“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並將畫絹撕裂。張士信因此深深地懷恨在心。有一天,張士信和一群文人泛舟太湖,聞到有一艘小船上飄來一股異香,張士信說,“這小船上必有一位名流。”急令人靠近小船,發現居然是倪雲林。張士信大怒,即想親手殺了他,一起來的文士大力勸說營救,最終鞭打了數十下了事。在鞭打過程中,倪雲林始終不吭一聲。事後有人問他,他回答曰:“一說便俗!”
朱元璋奪得天下後,曾召倪瓚進京供職,他堅辭不赴。有意思的是,他在畫上題詩書款只寫甲子紀年,不用洪武紀年。
倪瓚在自傳體詩《述懷》中寫道:"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另一首散曲《折桂令•擬張鳴善》則雲:“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山人家堆案圖書,當窗松桂,滿地薇蕨。侯門深何須刺謁,白雲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這是一個精神潔癖患者的自白,孤傲和自尊溢於言表。
明代袁宏道雲:“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雋逸之氣者也,餘觀民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生死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張岱則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倪雲林,這個從生理到精神一以貫之的潔癖患者,喜歡他的人可真不少!
《舌華錄》上記載著朱元璋與倪雲林的一問一答,用來結尾合適不過:“倪雲林善山水,為一代名匠,獨不寫人物。太宗高皇帝問曰:‘每見卿山水俱無人,何也?’倪曰:‘世自無人物可畫耳。’”
2017/11/4
亂行泥淖中,人馬俱汙。及門,先求登清秘閣。倪不敢拒。葛躡屐而上。咳唾狼藉,古玩書籍翻覆殆遍。倪自是遂廢此閣,終身不登。或雲倪有仙骨,葛以此破其迂僻,冀得度世,惜乎其不悟也。”潔癖與孝,孰輕孰重?倪雲林的選擇說明了一切。白馬和清秘閣,是他的至愛,但比不過治好母親的病重要!“人馬俱汙”,他忍了;“咳唾狼藉,古玩書籍翻覆殆遍”,他也忍了。或許葛仙翁作此惡作劇真是為了治他的潔癖強迫症,但以效果衡量,顯然是失敗了——“倪自是遂廢此閣,終身不登”,潔癖依舊,亦可見倪雲林選擇的分量之重。
“至正初,海內無事,忽散其資給親故,人鹹怪之,未幾興兵,富家悉被禍,而瓚扁舟箬笠,往來震澤、三泖間……”倪瓚在元朝末年的這個舉動,向來被人認為是預先洞察時事之後做出的明智抉擇,從而使得自己避免了一場災禍。但愚以為,這只不過是無巧不成書而已。早年,在長兄倪昭奎的庇護之下,倪雲林萬事不用操心,生活得優哉遊哉。及至長兄和母親過世之後,他不得不擔起主持家庭的重擔。但對這個自稱“倪迂”和“懶瓚”的潔癖症患者而言,既清高孤傲,又不暗管理生產,打理這份產業實在是痛苦不堪。這在其自傳體詩《述懷》中可以得到印證:“大兄忽捐館,母氏繼淪傾……釣耕奉生母,公私日侵淩……輸租膏血盡,役官憂病嬰,抑鬱事汙俗,紛攘心獨驚……”。散財之舉不過快刀斬亂麻,不想再忍受這份困擾,而非預先洞察了先機。
不屑俗務,也沒有能力處理俗務,是倪雲林放棄產業,尋求“照夜風燈人獨宿,打窗江雨鶴相依” 飄泊生活的真正原因,這也是一種潔癖,一種精神上的潔癖,與其生理上的潔癖相映成輝。
嗜茶的倪雲林創制了一種名為“清泉白石”的茶,非佳客不供。有一人求見數月之久,倪雲林認為其確有誠意,答應了。一見面,倪見此人“豐神飄灑”,很高興,令僕人上“清泉白石”茶。這個人因為口渴,連續兩杯都一飲而盡。倪雲林便停盞入內,再也不出來了。此人一頭霧水,請問其故。倪雲林的回答是:“遇清泉白石,不徐徐賞,定非雅士。”
“吳王”張士誠屢次想把倪雲林羅致門下,倪雲林均乘坐漁船逃得遠遠的。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聽聞倪雲林擅長繪畫,便派人拿著畫絹和重金去求畫。倪雲林大怒道:“倪瓚不能為王門畫師”,並將畫絹撕裂。張士信因此深深地懷恨在心。有一天,張士信和一群文人泛舟太湖,聞到有一艘小船上飄來一股異香,張士信說,“這小船上必有一位名流。”急令人靠近小船,發現居然是倪雲林。張士信大怒,即想親手殺了他,一起來的文士大力勸說營救,最終鞭打了數十下了事。在鞭打過程中,倪雲林始終不吭一聲。事後有人問他,他回答曰:“一說便俗!”
朱元璋奪得天下後,曾召倪瓚進京供職,他堅辭不赴。有意思的是,他在畫上題詩書款只寫甲子紀年,不用洪武紀年。
倪瓚在自傳體詩《述懷》中寫道:"白眼視俗物,清言屈時英,富貴烏足道,所思垂令名。"另一首散曲《折桂令•擬張鳴善》則雲:“草茫茫秦漢陵闕,世代興亡,卻便似月影圓缺。山人家堆案圖書,當窗松桂,滿地薇蕨。侯門深何須刺謁,白雲自可怡悅。到如今世事難說。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這是一個精神潔癖患者的自白,孤傲和自尊溢於言表。
明代袁宏道雲:“嵇康之鍛也,武子之馬也,陸羽之茶也,米顛之石也,倪雲林之潔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雋逸之氣者也,餘觀民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生死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張岱則有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倪雲林,這個從生理到精神一以貫之的潔癖患者,喜歡他的人可真不少!
《舌華錄》上記載著朱元璋與倪雲林的一問一答,用來結尾合適不過:“倪雲林善山水,為一代名匠,獨不寫人物。太宗高皇帝問曰:‘每見卿山水俱無人,何也?’倪曰:‘世自無人物可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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