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張愛玲風靡祖國大陸的原委,
可以有多種解釋。
現代文學史得到修正,
一些一度不見“經傳”,
未雲禁毀而形同禁毀的作家——如周作人、錢鐘書、張愛玲、林語堂、梁實秋等人,
其作品重新得到與祖國大陸讀者見面的機緣,
一讀之下喜出望外,
這是其一;意識形態的喧囂平息下來,
張愛玲入世近俗的態度,
她執著於飲食男女、吃穿用度、身邊瑣事等人生之常的內容令讀者油然生出返樸歸真的親切感,
這是其二。
此外更有屬於她而別的作家沒有的獨特韻味,
等等。
不管怎麼說,
在祖國大陸,
“張迷”的隊伍是日漸壯大了。
然則許多人崇拜魯迅,
並不稱做“魯迷”;不少人服膺周作人,
並不稱做“周迷”,
何以嗜張的人稱做“張迷”?以文學而論,
我們知道有“金庸迷”、“瓊瑤迷”,
卻很少聽說有人以之稱呼喜歡嚴肅作家的人。
張愛玲的作品恰好有通俗的一面。
有一類作家,
為人為文極富英雄氣概和悲劇的崇高感,
在讀者心中激起的,
更多是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
像魯迅;有一類作家,
學識淵博,
所作出經入史,
旁徵博引,
普通讀者難入堂奧,
知者亦唯有嘆服,
像周作人、錢鐘書;有些作家所寫雖是身邊事,
然而遊戲三昧,
生活被過於經意地“藝術”化,
如林語堂、梁實秋,
也還是雅人深致。
不論為鬥士,
為隱士,
為名士,
為飽學之士,
有一共同點——那不是常人或曰“俗人”的境界。
張愛玲之“通”俗,
不僅在於她寫過《十八春》這樣的通俗小說,
亦不僅在於她的某些小說的可讀性、趣味性,
更在於她對人生的關懷是近于常人的,
由此而在閱讀中無形產生的親近感無疑是眾多讀者可以對其人其書入“迷”的重要原因。
另一個解釋是,
張愛玲是個女作家。
儘管她對將女作家“特別分作一欄加以評論”心有不甘,
可是一般讀者對女作家另眼相看,
更懷有普遍的好奇心,
看來卻是不可免的事實。
而且,
閱讀女作家的作品,
讀者更容易做人、文合一之觀,
迅速越過其作品而尋求對作者本人的瞭解,
甚至往往對本人的興趣超過了作品,
這也是“迷”之為“迷”的一端。
翻翻現代文學史,
女作家的生平經歷、個人生活顯然要比男作家更能挑起普通讀者張看的欲望,
也更容易被塗染上傳奇色彩。
有的作家,
像白薇,
其作品時過境遷,
不大有人讀了,
其傳記倒不乏讀者,
即如丁玲、蕭紅,
讀者對其傳記的興趣也絕不在其作品之下。
歸根結底,
張愛玲是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位傑出作家,
而不是作為一個怪人、異人而存在的。
也許她將不僅僅屬於現代文學史。
遙想幾十年、幾百年後,
她會像她欣賞的李清照一樣,
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佔據一個穩定的位置也說不定,
而我們知道,
那時候今天為我們所熟知的許多現代作家肯定都將被忽略不計了。
還可以肯定的是,
那時候的人們如被張吸引,
重要的將不是她的傳奇經歷,
而是她的作品散發的獨特的芬芳。
假如張愛玲真像她在《天才夢》中戲稱的那樣,
“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有的只是天才的怪僻缺點”,
那我們不必如此認真地對待她,
雖然仔細想來,
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作為個案都有分析的必要,
但也只是“必要”,
不大可能。
另一方面,
即使是一個天才,
他的怪僻、逸聞之類,
也只配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
單純的稱奇足以造謎而無助于解惑。
如果我們追求的是一種理解,
是對張愛玲的完整的認識,
那麼我們對待這位作家,
最好還是採取她本人看人看世的態度:“在傳奇中尋找普通人”——將“傳奇”歸於不奇,
傾聽她所樂道的“通常的人生的迴響”。
傾聽她所樂道的“通常的人生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