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阿倫德爾墓
肩並著肩， 面目模糊，
伯爵和夫人躺在石墓，
他們體面的氣度隱隱可見
自接合的盔甲， 僵硬的褶皺，
還有那微弱的荒誕的暗示——
他們腳下的小狗。
這種前巴羅克風格的樸素
幾乎不能留住視線， 直到
看見他左手的護手套， 仍舊
空空地攥在另一邊；然後
發現， 帶著鋒利而溫柔的震撼，
他的手抽回， 握住她的手。
他們想不到會躺這麼久。
雕像中的這種忠誠
正是朋友們看到的細處：
雕刻者擺脫受人託付的
膩味的優美， 為了環繞底座的
拉丁姓氏能流傳更久。
他們猜不出， 從多早開始
在他們仰臥靜止的旅程
空氣將變成無聲的傷害，
趕走墓穴衰老的住民；
也猜不出， 後來者的眼睛多久以後
開始打望， 不再細品。 他們僵硬地
堅持， 牽手， 跨過時間的
弧度。 雪， 不期而落。 陽光
在每個夏天擠進草叢。 明亮
而雜亂的鳥鳴撒落在同樣
撒滿屍骨的大地。
無盡的變幻的人流湧來，
沖刷掉他們的身份。
而今， 無助地躺在
一個非紋章年代的墳墓， 一個煙霧的
低谷， 在緩慢漂浮的混亂裡，
在歷史的碎片上，
只有一種姿勢保留：
時間已使他們變得
不真實。 無意而為的
岩石的忠貞， 已慢慢變成
最後的徽盾， 為了印證
我們的一絲直覺幾近真實：
愛， 將使我們倖存。
1956年1月
作者 / [英國] 菲力浦·拉金
翻譯 / 舒丹丹
選自 / 《高窗：菲力浦·拉金詩集》，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
An Arundel Tomb
Side by side, their faces blurred,
The earl and countess lie in stone,
Their proper habits vaguely shown
As jointed armour, stiffened pleat,
And that faint hint of the absurd—
The little dogs under their feet.
Such plainness of the pre-baroque
Hardly involves the eye, until
It meets his left-hand gauntlet, still
Clasped empty in the other; and
One sees, with a sharp tender shock,
His hand withdrawn, holding her hand.
They would not think to lie so long.
Such faithfulness in effigy
Was just a detail friends would see:
A sculptor’s sweet commissioned grace
Thrown off in helping to prolong
The Latin names around the base.
They would not guess how early in
Their supine stationary voyage
The air would change to soundless damage,
Turn the old tenantry away;
How soon succeeding eyes begin
To look, not read. Rigidly they
Persisted, linked, through lengths and breadths
Of time. Snow fell, undated. Light
Each summer thronged the glass. A bright
Litter of birdcalls strewed the same
Bone-riddled ground. And up the paths
The endless altered people came,
Washing at their identity.
Now, helpless in the hollow of
An unarmorial age, a trough
Of smoke in slow suspended skeins
Above their scrap of history,
Only an attitude remains:
Time has transfigured them into
Untruth. The stone fidelity
They hardly meant has come to be
Their final blazon, and to prove
Our almost-instinct almost true:
What will survive of us is love.
Philip Larkin
詩中的阿倫德爾墓， 坐落于英國南海岸奇賈斯特大教堂（Chichest Cathedral）， 系阿倫德爾第十世伯爵Richard FitzAlan與第二任妻子Eleanor of Lancaster的雙人臥像石雕， 而非下葬墓穴。 1376年， Richard與早其四年去世的亡妻合葬， 並立下遺囑：葬禮之中， 一切車馬排場皆免， 唯允五柄火把代替愛妻顯現。
石雕延續了篤愛的敘述。 伯爵的右手握住妻子， 任憑左手的護手套空著， 而妻子則雙腿交叉， 仿佛步履不停地走向愛人。 “肩並著肩， 面目模糊”， “他們想不到會躺這麼久”。 他們更想不到， 這一躺， 給予了詩人“鋒利而溫柔的震撼”。
自降臨塵世， 一切物質性存在便開始衰朽。 當尊貴的身份被沖刷殆盡， 空氣時刻施加著無聲的傷害， 什麼才是歷史碎片中得以保留的唯一姿勢？石雕的姿勢代為解答：“愛， 將使我們倖存”（“What will survive of us is love”）， 亦可翻譯為“我們留存後世的是愛情”。 詩歌如同另一具石雕， 把愛嵌入了永恆。
這是真的嗎？或許我們都會同朱利安·巴恩斯一道， 向拉金發問。 “拉金身後留存的不會是愛情， 而是他的詩”， 巴恩斯筆鋒一轉：一對恩愛夫妻中僅存的一個如果死去， 愛情也就死了。 我們死後如果還能留存什麼的話， 那多半是別的東西。
究竟何物得以留存？無有解答。 但巴恩斯卻首肯了W.H.奧登對自己詩作的一處經典修訂：“我們必須相愛， 否則只有死亡”， 改為“我們必須相愛， 而後死亡”， 後索性刪掉全句。
而總有一天， 石雕終會瓦解， “愛情”這個名詞或都不復存在。 支撐我們留存的， 或許只能是我們自己的“阿倫德爾墓”。
薦詩 / 曲木南
2017/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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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佚名
第1746日值守 / 曲木南、李老樂、秋如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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