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來寫下的也就這麼些東西,
說來實在令人有點汗顏,
而且大多思想與文字都還很幼稚,
恐怕難免大方之家的善意的譏笑罷。
然而西哲雲:不能因為大狗叫得好,
就不准小狗汪汪。
這句話總算給了我勇氣,
令我能坦然地將這些不成熟的文章呈現在讀者諸君的面前。
本來作者想將一些幼稚的文字刪去,
但又想,
不管多麼幼稚,
畢竟是自己過去生命的一點痕跡,
於是一仍其舊,
甚至並沒有稍作修飾,
以為自己藏拙。
這或者是某種“自戀”罷,
就像世故的成人們看到自己幼小時的相片,
一邊覺著它的可笑與醜怪,
一邊卻不免有點戀戀的罷。
至於文章編排的順序,
卻並不是按寫作時間的先後,
這不能不說是作者的一點小小的詭計,
蓋先寫的作品一般要比後寫的拙,
大約不能入讀者的眼;故為了給讀者們一個良好的“第一印象”,
不得不暫且效法賣水果的小攤販的伎倆,
將好看的水果擺在外面。
不過,
俗雲:甲之熊掌,
乙之砒霜。
作者以為是“好看的水果”,
在讀者卻未必如此,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了。
“露水的世”的本意是“露水似的一生”,
讀者們一不小心或許要理解成“露水的世界”,
其實也並無不可。
中國古來有所謂《薤露歌》: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是送葬時唱的歌曲,
乃古人因對生命的執著而發的人生如寄的哀歎。
崔豹《古今注》曰:“《薤露》、《蒿裡》,
泣喪歌也。
本出田橫門人,
橫自殺,
門人傷之,
為作悲歌。
言人命奄忽,
如薤上致對,
易晞滅也。
亦謂人死魂魄歸於蒿裡。
至漢武帝時,
李延年分為二曲,
《薤露》送王公貴人,
《蒿裡》送士大夫庶人。
使挽柩者歌之,
亦謂之挽歌。
”譙周《法訓》曰:“挽歌者,
漢高帝召田橫,
至屍鄉自殺。
從者不敢哭而不勝哀,
故為挽歌以寄哀音。
”《樂府解題》曰:“《左傳》雲:‘齊將與吳戰於艾陵,
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
’杜預雲:‘送死《薤露》歌即喪歌,
不自田橫始也。
’”可見,
《薤露》雖未必田橫門人所作,
卻實實地是“以寄哀音”的挽歌。
“露水的世”一詞出自于知堂老人翻譯的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裡記他的女兒聰女之死所寫的俳句:
……她遂於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華同謝此世。
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
這也是難怪的了。
到了此刻,
雖然明知逝水不歸,
落花不再返枝,
但無論怎樣達觀,
終於難以斷念的,
正是這恩愛的羈絆。
[詩曰:]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如此。
緊接著這詩,
知堂老人曰:“雖然是露水的世,
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憶。
”這便是我這半本小書得名的來由。
是為記!
二零零五年三月廿六日,
李輝于華師桂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