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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憶母背柴

天邊, 飄幾片雲, 像遠地的羊群, 撒開吃草。 有一朵雲, 曲身在動, 越動越像山上拾柴的人。

誰放一股涼風, 忙跑過岔口, 趕著牛羊, 下山, 把一個人撞到, 這人剛從路上爬起來, 用粗糙的手, 擦擦粘在臉上的泥土……誰知, 雨, 早已躲在老門背後, 再也不出來了, 村莊襲來一場天旱!麥子幹了, 豆子枯了, 洋芋瘦了!滿樹的杏子, 不知誰惹火天上的太陽, 曬傷了臉。 這會子, 有一個人背著柴, 站著一坨樹蔭下, 疲得喘氣, 只能用汗水洗臉了, 洗過滿臉的皺紋, 才能看出來, 背柴的那個人, 她是我母親。

我猶豫了幾年, 不想把背柴的勞累說出來,

說出來, 這一個個“勞累”, 無法扳著指頭算出來, 若是硬要計算, 那些勞累, 比母親背柴堆起的一個個柴堆, 還要重, 還要高哩!說出這一個壓在心底的“累”字, 怕北風吹到媽的耳邊, 聽到一定會哭起來, 哭起來, 就得用心揩一臉的淚花, 恐怕連摞起的的乾柴, 也會潮濕, 太陽曬破的木柴, 就像母親的手一樣乾裂, 流出的不是血, 而是鏟過高山頭的炎熱, 背著柴走過山路的蒼涼。 這樣的蒼涼, 恐怕比深夜那條苦水河, 流過岔口的日子, 還要淒涼!

有一人, 彎著腰, 背一捆柴, 下了坡路, 上了溝, 朝家門走著, 行一步, 喘口氣, 走一步, 捏把汗。 一捆柴, 像山頭一樣, 壓在那個人的後背, 擋住了人頭, 肩上勒一根繩子, 只是往肉裡面勒, 拽也拽不住,

往肩頭骨裡鑽, 咬著牙, 往前走, 手裡捏一把鐵鏟兒, 都被汗水滴打得刃子, 閃閃發亮!我也跟在她後面, 背著一捆小山頭, 不過再小, 也冒過了我的個頭, 我們一前一後走著, 我背住埂子歇了一會, 眼看夕陽騎在山頭上, 送她回家, 不瞞你, 她就是我媽啊!

記得那時, 她很年輕, 連一根白髮, 都沒的。 不過要細看, 當然有一頭的白髮, 那是落在母親頭頂上的霜雪, 不要說頭髮白了, 日夜幹農活, 掙得兩隻眼睛, 都拼命發白了, 發白的眼下, 大地也發白了, 月光送她一程又一程, 山上山下, 被風吹雨打, 霜折雪壓, 路上掉下的白頭發, 若把其一根一根拾束起來, 似乎也成了一捆柴。 還是記著點吧, 千萬不要把媽的頭髮, 扔在爐火裡燒, 我想冒出的一定是紅煙,

絕不會冒出黑煙來, 因為那捆柴, 是從咱媽頭上掉下的命根子。

記得有一年, 夜已很深了, 山坡上有一位母親, 還在拾柴, 一把鏟兒, 不停地從坡上往下來鏟, 鏟斷長在坡上柴草, 就像一把風刀, 鏟母親的一樣, 從風裡鏟過, 碰在山頭上, 滿身的青春, 一片一片掉在地上, 一根根乾柴, 都綠了起來。 北風沿著山梁, 刮過母親的脊樑, 一根根頭髮, 飄起來, 直立在頭頂, 從發根上慢慢變得灰白灰白;南風從山腰割過來, 像刺刀一般, 碰到母親的腰裡, 母親背過身, 曲下胳膊, 滿頭的黑髮, 就像風從頭上剪了下來, 落在母親鏟過的柴草上。 母親抓住一把風, 緊攥起來, 不敢放手, 怕風像毒蜂一般, 蜇在母親的手心裡, 與磨破的血, 一起流出來,

染紅腳下的柴草, 滿地開起大多小朵的紅花來。

母親跪在山坡上, 鏟有的柴時, 動作真得很麻利, 一刀兩斷, 這些柴滿身的荊棘, 會一下紮在手心, 或腳底, 疼進心裡。 此時, 母親會突然放下鏟兒, 停下來, 急用牙齒, 用指甲掐著紮進指頭的野刺, 尖在肉裡, 母親咬緊牙關, 忍著肉中的刺, 疼出一身的生汗, 與手裡的乾柴攥在一起, 抖了抖, 沾在衣襟的塵土, 滿領的汗水, 濕了一地的草。

母親當鏟到冰草跟前時, 臉色突然變了, 有些不敢鏟的樣子。 母親對大地說:“這草就像我一樣, 把頭割了, 命根子還很牢……!”我在想, 母親已讓生活這把刀子, 橫割豎削, 從九死一生中, 她爬起來, 即使跌倒在刀鋒上, 也會忍著, 疼死也不會出聲, 生怕驚動山裡的草木,

還有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兒。

如今, 母親上山砍柴的後影, 在我記憶力, 越來越清晰, 清晰地我用筆無法描述。

記得有一次, 母親放羊回來, 喝了一氣裝在瓦盆裡的涼開水, 案板上有點甘饃饃, 她都捨不得吃一口, 都要給孩子留著。 她腳穿著兩樣子的鞋, 趾頭鑽出鞋尖, 不知在哪裡?她的一個趾甲蓋, 碰掉了, 趾頭都發青了……。

母親背簍裡背著女兒, 身懷我弟弟, 抱著一把圓頭鐵鍁, 拿著䦆頭, 上山挖樹根。 有一棵杏樹, 樹身長得像大人腿子, 那麼粗, 不知被誰鋸斷了樹身, 只剩半截子樹根, 深埋在黃土裡。 母親走到樹根前, 放下了背簍, 掏出兜裡的土豆, 挺著大肚子, 揩著脖子上的汗水, 母親先是把樹根周圍的土, 一鐵鍬, 一鐵鍬……往下挖, 挖一個像窖口那麼大的坑, 樹根露出來,有的像母親的大胳膊,有的像母親的小腿,樹根在連年的天旱中,就像挨餓的人,肌肉,雖然一天天地消瘦,但骨頭還是極硬朗的,仍然連著筋,支撐著全身,還要結出滿樹的杏子,活像母親一樣,紮根在黃土地。母親挖了一個深坑,然後掄起䦆頭,老高老高往下掘,掘斷了樹根,這命也就不要了,因為杏樹的身子,早都被人劈成柴,架在灶膛裡,點燃火,煮上土豆了,一縷青煙,冒過頭,白煙落下屋簷,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誰知母親掄圓了䦆頭,從高處劈下,而母親的這一挖,說白了,就和苦日子,挖母親的命根子一樣,從頭頂挖到腳底,從貧困中,挖出一個我“媽”來。

有一年的冬日,地面凍硬,如鐵。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從上灣呼嘯到下灣裡,像雷雨後的洪水,奔流狂吼,吼過這個村莊,像山裡突來一群猛虎,追著餓瘋了的毛驢,終於吼來了一場雪。誰知我的母親,這一天正好出門,在背窪溝背柴,此時的雪花,紛紛揚揚,汗水,滴滴答答。

母親站在溝裡,不知誰在搖落千樹萬樹的梨花,破天荒地紛至遝來,飄在她身上。她親在坡上找一坨地方,鋪展一根父親搓好的老棕繩,把壓在雪裡的乾柴,從雪眼裡抱了出來,摞在繩子上,堆到半人高,她牽著繩子,穿過繩圈,使勁捆起一捆柴。母親坐到捆緊的柴跟前,胸前攔上攔繩,翻了一翻,沒有起來,又背腰靠緊柴,翻了一滾,終於背起了!

誠然,母親穿的鞋,滑得不能走,母親一手拽著繩子,一手扶著地皮,用兩隻腳換著蹬掉鞋子,赤腳背著一捆柴,背著往山上爬,爬了半天,母親背著如山頭重的一捆柴,終於翻過了山頭,終於看見家門的路,雪已封住了。不料,腳下一滑,母親背著一捆柴,從山上往下滾,翻著跟鬥,連人帶柴滾著滾著,半山的一棵老杏樹,擋住了,這時母親昏頭轉向,一捆柴,壓在母親身上。一霎時,母親感覺天塌了下來,母親連忙叫道:“我的媽呀!我的老天爺啦……收住天上亂飛……雪……,再別下雪了,不然,家……家,家裡的老人和娃娃,等我回去,家裡一把乾柴都沒有了,用啥給孩子煮飯來,這樣的大雪蓋住我,家裡的六個娃娃,會餓死的……!”

母親扶著這個老杏樹,終於從雪裡,掙扎地站了起來。此刻,母親又栽倒在樹下,母親看著一地的雪,在晃晃悠悠地轉動著,仿佛整個杏兒岔都轉動起來,就像人推磨的感覺。母親解開繩子,對著這捆柴,母親這一次真正的哭了,越哭,雪下得越大。母親雖把藏在黑雲裡的太陽,沒有哭出來,卻哭出了一夜的月亮,還驚動了滿天的星星。這會子,母親無奈地抱著一根根柴,下山回家,光著腳丫子,走到家門口時,有一個八旬老人,拉著孫子的小手手,站在大門前,只是用手拭著淚水,彎下腰對孫子說:“這不是,你媽媽回來了嗎?這不是,回來了嗎?”孫子跑過去,撲在她跟前,抱緊腿,放聲哭叫起來:“媽啊!……回來了!!!”

當母親放下懷裡的一抱柴時,看到娃的奶奶,還有娃和她,比她從山窪裡,抱來的柴還要瘦,此刻,母親抱著娃娃,眼縷流成山裡摔斷的繩子,長長的,兩半截……。要說母親從早到晚,背柴的日子,比走過的雪路,還要曲折。其實,母親背了寒冬裡一天的厚雪,雪裡滲進母親腳面上淌出的血!

我的母親啊!背著一捆柴,翻過一座座高山頭,終於立起了一個冬天!

樹根露出來,有的像母親的大胳膊,有的像母親的小腿,樹根在連年的天旱中,就像挨餓的人,肌肉,雖然一天天地消瘦,但骨頭還是極硬朗的,仍然連著筋,支撐著全身,還要結出滿樹的杏子,活像母親一樣,紮根在黃土地。母親挖了一個深坑,然後掄起䦆頭,老高老高往下掘,掘斷了樹根,這命也就不要了,因為杏樹的身子,早都被人劈成柴,架在灶膛裡,點燃火,煮上土豆了,一縷青煙,冒過頭,白煙落下屋簷,不知救活了多少人。誰知母親掄圓了䦆頭,從高處劈下,而母親的這一挖,說白了,就和苦日子,挖母親的命根子一樣,從頭頂挖到腳底,從貧困中,挖出一個我“媽”來。

有一年的冬日,地面凍硬,如鐵。一陣又一陣的寒風,從上灣呼嘯到下灣裡,像雷雨後的洪水,奔流狂吼,吼過這個村莊,像山裡突來一群猛虎,追著餓瘋了的毛驢,終於吼來了一場雪。誰知我的母親,這一天正好出門,在背窪溝背柴,此時的雪花,紛紛揚揚,汗水,滴滴答答。

母親站在溝裡,不知誰在搖落千樹萬樹的梨花,破天荒地紛至遝來,飄在她身上。她親在坡上找一坨地方,鋪展一根父親搓好的老棕繩,把壓在雪裡的乾柴,從雪眼裡抱了出來,摞在繩子上,堆到半人高,她牽著繩子,穿過繩圈,使勁捆起一捆柴。母親坐到捆緊的柴跟前,胸前攔上攔繩,翻了一翻,沒有起來,又背腰靠緊柴,翻了一滾,終於背起了!

誠然,母親穿的鞋,滑得不能走,母親一手拽著繩子,一手扶著地皮,用兩隻腳換著蹬掉鞋子,赤腳背著一捆柴,背著往山上爬,爬了半天,母親背著如山頭重的一捆柴,終於翻過了山頭,終於看見家門的路,雪已封住了。不料,腳下一滑,母親背著一捆柴,從山上往下滾,翻著跟鬥,連人帶柴滾著滾著,半山的一棵老杏樹,擋住了,這時母親昏頭轉向,一捆柴,壓在母親身上。一霎時,母親感覺天塌了下來,母親連忙叫道:“我的媽呀!我的老天爺啦……收住天上亂飛……雪……,再別下雪了,不然,家……家,家裡的老人和娃娃,等我回去,家裡一把乾柴都沒有了,用啥給孩子煮飯來,這樣的大雪蓋住我,家裡的六個娃娃,會餓死的……!”

母親扶著這個老杏樹,終於從雪裡,掙扎地站了起來。此刻,母親又栽倒在樹下,母親看著一地的雪,在晃晃悠悠地轉動著,仿佛整個杏兒岔都轉動起來,就像人推磨的感覺。母親解開繩子,對著這捆柴,母親這一次真正的哭了,越哭,雪下得越大。母親雖把藏在黑雲裡的太陽,沒有哭出來,卻哭出了一夜的月亮,還驚動了滿天的星星。這會子,母親無奈地抱著一根根柴,下山回家,光著腳丫子,走到家門口時,有一個八旬老人,拉著孫子的小手手,站在大門前,只是用手拭著淚水,彎下腰對孫子說:“這不是,你媽媽回來了嗎?這不是,回來了嗎?”孫子跑過去,撲在她跟前,抱緊腿,放聲哭叫起來:“媽啊!……回來了!!!”

當母親放下懷裡的一抱柴時,看到娃的奶奶,還有娃和她,比她從山窪裡,抱來的柴還要瘦,此刻,母親抱著娃娃,眼縷流成山裡摔斷的繩子,長長的,兩半截……。要說母親從早到晚,背柴的日子,比走過的雪路,還要曲折。其實,母親背了寒冬裡一天的厚雪,雪裡滲進母親腳面上淌出的血!

我的母親啊!背著一捆柴,翻過一座座高山頭,終於立起了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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