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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何與荒島發生關係

吉爾·德勒茲(1925-1995)法國作家、哲學家, 後現代主義的主要代表人之一。 1925年生於巴黎, 1944年中學畢業後進入巴黎索邦大學哲學系就讀, 開始致力於哲學研究。

有《尼采與哲學》《差異與重複》《電影Ⅰ:動作-影像》《電影Ⅱ:時間-影像》《什麼是哲學》等著作。

《〈荒島〉及其他文本》

作者:(法)吉爾·德勒茲

譯者:董樹寶 胡新宇 曹偉嘉

版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8年4月

■ 延伸閱讀

《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

(卷二):千高原》

作者:(法)菲力克斯·加塔利

吉爾·德勒茲

譯者:薑宇輝

版本:上海書店出版社

2010年12月

德勒茲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 是27歲。 那一年, 是德勒茲開始中學教書匠生涯的第二年。 那一年, 一個最終只存活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雜誌《新女性(Nouveau Femina)》要出一期關於“荒島(Les îles désertes)”的特刊。 這個雜誌的前身是1922年創刊的《女性(Femina)》,

1954年以“新女性”之名復刊, 好像是先後兩次世界大戰炸剩的荒島:總是踩著戰爭的尾巴浮出廢墟, 在解放時期漫漫長夜的混亂和希望中盛開和枯萎。 這樣一個“荒島”的主題, 一定像迸裂的飛石, 擊中了氤氳在外省中學課堂裡的沉悶之思, 觸發了這個無聞思索者的某種深邃的寫作欲望——年輕的德勒茲寫下了自己的處女作:《荒島存在的因由》。 但這篇處女作像女兒紅一樣窖藏了50年, 2002年才以德勒茲身後出版物的面目第一次在法國出版, 即《〈荒島〉及其他文本》之首篇。 而我們中國讀者則是又等了一個花季, 才在今天伺得窺其芳容的良機。

“什麼是荒島”與“什麼是導師”

這篇一直沒有發表的關於“荒島”的手稿, 與德勒茲早期的哲學史家式寫作迥然不同:它不依託和針對任何特定的哲學家,

它只面對作者本人的洞察和敏感。 但這種洞察和敏感顯然又不是完全內在的。 雖然德勒茲對自己所處的上世紀50年代戰後時期隻字不提, 但《荒島》一文中彌漫著海洋和陸地的深層對立、“引向島嶼的運動”, 則表露出戰後流離失所的人之想像在精神廢墟中漂泊的迷思。 這種迷思的隱痛, 在1964年薩特拒領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件的觸發下, 宣洩為“沒有‘導師’的世代是悲哀的”。

因此, “什麼是荒島?”與“什麼是導師?”兩個問題可以聯繫起來理解。 導師不是“大眾教師(professeurs publics)”, 正如“為了讓一座島嶼不再是荒蕪的, 確實光有人居住在島上是遠遠不夠的。 ”這個同構性, 隱含著一個基本的欲望運動。

要理解這個欲望運動, 要先明白魯濱孫和蘇珊娜如何在雙重意義上導致荒島神話的破產。

德勒茲借用了地理學中對荒島的一個分類:一個是由珊瑚、火山等有機體生成的自發性、始源性島嶼, 一個是脫離大陸的偶發性、漂移性島嶼。 前者“重新創造”, 後者製造“分離”。 魯濱孫以沉船上所剩之物為資本, “重新創造”資產階級日常生活, 好像勞作創造了價值。 蘇珊娜與大陸生活相“分離”, 在荒島上找到了大陸生活的複製品。 魯濱孫不需要夏娃, 蘇珊娜不需要亞當, 荒島神話因此破產了。 “荒島是起源, 不過是第二起源。 ”荒島給予我們“重複”的法則, 一個總是可以劫後餘生、重建家園的空間。 神話只給出一個時刻, 災難就意味著末日。

那麼導師呢?荒島是導師的夢想,導師是荒島的純粹意識。“一座島嶼是荒無人煙的,我們認為這一點在哲學上應該是正常的。”導師不能充當亞當和夏娃,去生產人類;導師為漂泊者提供荒島,提供運動和關係的節點。一座島嶼之所以不是荒蕪的,不在於有人居住,而在於有人流動,有人帶來魯濱孫的資本,又帶走星期五的勞動;有人帶來蘇珊娜的大陸記憶,又帶走荒島上的複製品。居住則是個死概念,人一旦固著在荒島裡,就也成為荒島之荒蕪的一部分。

“在重新開始的理想中,有某種東西先於開始本身,這種東西重啟了開始本身,從而在時間中深化它、延遲它。”這個“無法追憶之物或這種更深邃之物”就是“欲望”,荒島是欲望的質料,導師是欲望的形式。然而,欲望並沒有因此得到完全說明。

德勒茲的世紀:不僅僅是顛覆

國內讀者可能比較熟悉德勒茲(與瓜塔里合著)的《反俄狄浦斯》(1972)和《千高原》(1980)。《千高原》如同無數散佈的平臺搭建的碎片整體,這是德勒茲的寫作風格,也是他的哲學主張。《〈荒島〉及其他文本》彙聚了德勒茲1953年至1974年間幾乎所有的零散發表,雖然也像一個碎片的整體,但顯然不是德勒茲有意識的風格,而是歷史的刻畫。編者有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文章,是“為了避免把任意一種偏見強加給文本的意義或定位”。但從德勒茲的哲學主張來看,時間也是一種意義或定位的強加。法國哲學家之所以充滿莫測的魅力,就在於他們總是敢於(欲求)漂泊,在漂泊中使用“導師”的力量、借助“荒島”的推力。然後,漂著漂著,他們就自己成了新的導師,自己成了新的荒島。

德勒茲的這本身後編選的文集,無疑就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1953年至1974年間,德勒茲是如何從一個個荒島出發而成為導師的?我們當然可以從德勒茲早期著作中窺見端倪:1953年至1972年二十年間(其中有8年的出版空白期),德勒茲出版了10本著作,分別關於哲學家休謨、尼采、康得、柏格森、斯賓諾莎,作家普魯斯特和薩赫·馬索赫。1969年,德勒茲在巴黎大學(索邦)進行了博士論文答辯,也正是從1968年開始,德勒茲從他所依附的哲學史荒島“分離”出來,開始“重-新創造”自己的哲學:《差異與重複》(1968)、《意義的邏輯》(1969)和《反俄狄浦斯》(1972)……1969年,福柯在評論德勒茲的《差異與重複》和《意義的邏輯》的一篇名為《哲學劇場》的文章中,說出了那句膾炙人口但未必讓人了然於心的話:“但也許有一天,將是德勒茲的世紀”。

那麼,為什麼會有“德勒茲的世紀”?因為曾經有“柏拉圖的世紀”“笛卡爾的世紀”“啟蒙的世紀”……但德勒茲與哲學史的關係不僅僅是顛覆:“斯賓諾莎或尼采的批判和破壞力量是無與倫比的,不過,這種理論永遠迸發於一種肯定、一種快樂,永遠迸發於一種對肯定和快樂的狂熱,迸發於一種對生命的渴求,而反對他所遭受的摧殘與折磨。”德勒茲讚賞和熱愛他所寫的哲學家和作家,對這種“肯定和快樂”的背叛者如黑格爾,卻毫不寬容:“讓生命去‘負載’,用各種重負壓倒生命,將生命與國家和宗教相調和,將死亡刻寫在生命之中,殘酷地使生命臣服於否定,讓生命承負著內疚和不良意識”。

因此,“德勒茲的世紀”就像偵探小說叢書《黑色系列(La Série Noire)》(1966年已出1000本)所進行的革命:沒有探索與發現真相的天才偵探,“問題在於對差錯的令人震驚的補償。”員警與罪犯,主人與奴隸,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善與惡,真與假,理性與非理性,我們在傳統哲學框架裡所能想到的所有二元對立,都處於一種深度的滲透、共謀、補償和平衡關係之中。德勒茲通過伊波利特的《邏輯與實存》告訴我們:沒有本質的本體論,只有意義的本體論。

世界不是真與假、現實與想像、絕對知識與經驗知識的對立,而是“戲仿(parodie)”。康得的《判斷力批判》也不是前兩個批判的補充,而是它們的奠基:諸官能的協調是理性與實踐的基礎,“所有被規定的協調都歸諸這一未受規定的自由協調,而後者使前者成為可能。”無利害的快感、無概念的圖式,就是想像力的法則,想像力向知性和理性發出信號,使“每一官能都變得可以為其自身而自由的遊戲”。柏格森也不問“為什麼存在某種事物,而不是什麼也不存在”,而是問“為什麼是這種綿延(durée)的張力?”,為什麼是這種速度、比例和頻率?“存在就是差異,不是不變的或無差異的,也不是只作為錯誤運動的矛盾”。綿延就是生命衝動的現實化和分化,生命衝動轉化為行為,就成為差異。這種與差異同一的存在設定,使“思維與存在之間的差異在絕對之中被超越了”。存在與差異之間的這種絕對同一性,就是意義。憑著這個差異/存在的意義世界,哲學擁有了一種詩意生命特有的抗議力量:盧梭用疾病保存自己的美德欲望,用消除記憶來清退激情——因為“我們永遠是在已逝的過往中愛一個人”,激情是記憶特有的疾病;雷蒙·魯塞爾用詞的重複開啟意義的差異,在解放性的重複中使獨一無二的事物內化於自身,從而使語言超越了(停留於)自身的空洞,讓世界從這空洞中呈現出來;埃克塞羅斯用行星思想建立形而上學之後的“荒誕玄學”,用漂移代替對立,用遊戲取代相對和絕對的形而上學關係:“帶著歡樂和悲傷,沒有歡樂和悲傷”。

這就是德勒茲的世紀:“肯定和快樂”的哲學。

□湯明潔(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災難就意味著末日。

那麼導師呢?荒島是導師的夢想,導師是荒島的純粹意識。“一座島嶼是荒無人煙的,我們認為這一點在哲學上應該是正常的。”導師不能充當亞當和夏娃,去生產人類;導師為漂泊者提供荒島,提供運動和關係的節點。一座島嶼之所以不是荒蕪的,不在於有人居住,而在於有人流動,有人帶來魯濱孫的資本,又帶走星期五的勞動;有人帶來蘇珊娜的大陸記憶,又帶走荒島上的複製品。居住則是個死概念,人一旦固著在荒島裡,就也成為荒島之荒蕪的一部分。

“在重新開始的理想中,有某種東西先於開始本身,這種東西重啟了開始本身,從而在時間中深化它、延遲它。”這個“無法追憶之物或這種更深邃之物”就是“欲望”,荒島是欲望的質料,導師是欲望的形式。然而,欲望並沒有因此得到完全說明。

德勒茲的世紀:不僅僅是顛覆

國內讀者可能比較熟悉德勒茲(與瓜塔里合著)的《反俄狄浦斯》(1972)和《千高原》(1980)。《千高原》如同無數散佈的平臺搭建的碎片整體,這是德勒茲的寫作風格,也是他的哲學主張。《〈荒島〉及其他文本》彙聚了德勒茲1953年至1974年間幾乎所有的零散發表,雖然也像一個碎片的整體,但顯然不是德勒茲有意識的風格,而是歷史的刻畫。編者有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文章,是“為了避免把任意一種偏見強加給文本的意義或定位”。但從德勒茲的哲學主張來看,時間也是一種意義或定位的強加。法國哲學家之所以充滿莫測的魅力,就在於他們總是敢於(欲求)漂泊,在漂泊中使用“導師”的力量、借助“荒島”的推力。然後,漂著漂著,他們就自己成了新的導師,自己成了新的荒島。

德勒茲的這本身後編選的文集,無疑就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1953年至1974年間,德勒茲是如何從一個個荒島出發而成為導師的?我們當然可以從德勒茲早期著作中窺見端倪:1953年至1972年二十年間(其中有8年的出版空白期),德勒茲出版了10本著作,分別關於哲學家休謨、尼采、康得、柏格森、斯賓諾莎,作家普魯斯特和薩赫·馬索赫。1969年,德勒茲在巴黎大學(索邦)進行了博士論文答辯,也正是從1968年開始,德勒茲從他所依附的哲學史荒島“分離”出來,開始“重-新創造”自己的哲學:《差異與重複》(1968)、《意義的邏輯》(1969)和《反俄狄浦斯》(1972)……1969年,福柯在評論德勒茲的《差異與重複》和《意義的邏輯》的一篇名為《哲學劇場》的文章中,說出了那句膾炙人口但未必讓人了然於心的話:“但也許有一天,將是德勒茲的世紀”。

那麼,為什麼會有“德勒茲的世紀”?因為曾經有“柏拉圖的世紀”“笛卡爾的世紀”“啟蒙的世紀”……但德勒茲與哲學史的關係不僅僅是顛覆:“斯賓諾莎或尼采的批判和破壞力量是無與倫比的,不過,這種理論永遠迸發於一種肯定、一種快樂,永遠迸發於一種對肯定和快樂的狂熱,迸發於一種對生命的渴求,而反對他所遭受的摧殘與折磨。”德勒茲讚賞和熱愛他所寫的哲學家和作家,對這種“肯定和快樂”的背叛者如黑格爾,卻毫不寬容:“讓生命去‘負載’,用各種重負壓倒生命,將生命與國家和宗教相調和,將死亡刻寫在生命之中,殘酷地使生命臣服於否定,讓生命承負著內疚和不良意識”。

因此,“德勒茲的世紀”就像偵探小說叢書《黑色系列(La Série Noire)》(1966年已出1000本)所進行的革命:沒有探索與發現真相的天才偵探,“問題在於對差錯的令人震驚的補償。”員警與罪犯,主人與奴隸,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善與惡,真與假,理性與非理性,我們在傳統哲學框架裡所能想到的所有二元對立,都處於一種深度的滲透、共謀、補償和平衡關係之中。德勒茲通過伊波利特的《邏輯與實存》告訴我們:沒有本質的本體論,只有意義的本體論。

世界不是真與假、現實與想像、絕對知識與經驗知識的對立,而是“戲仿(parodie)”。康得的《判斷力批判》也不是前兩個批判的補充,而是它們的奠基:諸官能的協調是理性與實踐的基礎,“所有被規定的協調都歸諸這一未受規定的自由協調,而後者使前者成為可能。”無利害的快感、無概念的圖式,就是想像力的法則,想像力向知性和理性發出信號,使“每一官能都變得可以為其自身而自由的遊戲”。柏格森也不問“為什麼存在某種事物,而不是什麼也不存在”,而是問“為什麼是這種綿延(durée)的張力?”,為什麼是這種速度、比例和頻率?“存在就是差異,不是不變的或無差異的,也不是只作為錯誤運動的矛盾”。綿延就是生命衝動的現實化和分化,生命衝動轉化為行為,就成為差異。這種與差異同一的存在設定,使“思維與存在之間的差異在絕對之中被超越了”。存在與差異之間的這種絕對同一性,就是意義。憑著這個差異/存在的意義世界,哲學擁有了一種詩意生命特有的抗議力量:盧梭用疾病保存自己的美德欲望,用消除記憶來清退激情——因為“我們永遠是在已逝的過往中愛一個人”,激情是記憶特有的疾病;雷蒙·魯塞爾用詞的重複開啟意義的差異,在解放性的重複中使獨一無二的事物內化於自身,從而使語言超越了(停留於)自身的空洞,讓世界從這空洞中呈現出來;埃克塞羅斯用行星思想建立形而上學之後的“荒誕玄學”,用漂移代替對立,用遊戲取代相對和絕對的形而上學關係:“帶著歡樂和悲傷,沒有歡樂和悲傷”。

這就是德勒茲的世紀:“肯定和快樂”的哲學。

□湯明潔(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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