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門島張生煮海, 據《元曲選圖》
【壹】
琴聲從石佛寺裡傳來, 彈琴的是張生, 他將七弦絲桐置於桌案之上, 琴前的油燈, 散射出一團栲栳大的光球,
哪知張生卻非尋常之輩, 他的琴聲一起, 島上的鳥蟲鳴叫頓時止歇, 明月照徹全島, 似有若無的琴音, 模仿世間萬物之聲, 諸如松濤、流水、戰馬, 無一不似。 繼而琴音走高, 有金石之聲大作, 撐起的窗格也格格作響, 隱在窗格暗角裡的蛛網也一一震裂, 長腳蜘蛛四散奔逃。 島嶼也跟著琴聲來回起落, 帶動島上的花木連番抖顫。 曲調全然由心而發, 絲線在他指端繚繞, 撥與按之間, 弦音的細微分別, 全在指肚的拿捏之間。 海中的龍女被琴聲驚動, 駕雲飛至島嶼。 龍女上場, 唱道:
聽疏剌剌晚風, 風聲落萬松, 明朗朗月容, 容光照半空, 響潺潺水沖, 沖流絕澗中。 又不是採蓮女撥棹聲, 又不是捕魚叟鳴榔動, 驚的那夜眠人睡眼朦朧。
又不是拖環佩, 韻丁冬。 又不是戰鐵馬, 響錚鏦。 又不是佛院僧房, 擊磬敲鐘。 一聲聲唬的我心中怕恐, 原來是廝琅琅, 誰撫絲桐。 [1]
龍女唱罷, 張生的琴弦忽斷, 他從桌案上抬起頭, 隱約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貳】
這座島上多有佛寺, 因而稱之為沙門島, 後改稱廟島, 佛寺成為島嶼的代稱, 可見昔年佛寺之多。 島嶼孤懸海外, 適合清修, 不少高僧渡海而來。 像張生這樣的秀才, 在島上遊覽山水, 借寓佛寺之中攻書, 原是常事。
琴弦斷後, 便是有人在偷聽。 張生出門查看, 與龍女相見, 不由得驚歎一聲:“好一個女子也!”將龍女引進禪房, 二人竟自談婚論嫁, 張生直接開問, 龍女亦毫無扭捏之態, 當場應允, 稟明父母後, 再行相見, 定中秋為相見之期, 贈鮫綃手帕為信物。 哪知龍王不肯許親, 萬般無奈之際, 得遇一道姑, 贈張生寶物三件:銀鍋一隻, 金錢一文,
張生如法炮製, 在島嶼的海岸俯身下去, 鐵杓探進波浪裡, 舀來海水, 銀鍋將滿之時, 投入金錢, 尋礁石架起銀鍋, 在鍋底添了木柴, 眼見鍋中熱氣蒸騰, 海水表面也起了蒸汽, 這銀鍋裡的海水, 似是跟大海連通, 新柴續進, 海水也跟著升溫, “錦鱗魚活潑剌波心跳, 銀腳蟹亂扒沙在岸上藏, 但著一點兒, 就是一個燎漿。 ”龍王乃不住熱, 只得將龍女送出, 與張生為妻。
島嶼之下的這片海曾被張生煮沸, 那個叫張生的人, 曾在這裡不住添柴, 島上的赤松, 或是他當年折來煮海的薪柴。 松皮裡的油性正合燃燒, 一沾火, 就竄起火苗, 舔著鍋底。 當鍋底被火苗頻頻擊刺之時, 光焰大作, 照亮了他的臉, 但見他眼角嘴邊皆現出細微的褶皺, 有了隱而不彰的笑意, 他俯身吹火, 幾次添續, 銀鍋裡有了氣泡, 再看海面上,熱氣在波濤間蒸騰,海中游魚不斷躍出水面,恨不能懸停在半空,海鳥也紛紛朝島嶼飛來,躲避海中突發的熾熱。
他似乎忘記了,龍女也在海水之中受煎熬。
【三】
煮海是一種古老的模仿巫術,取海水一瓢,可代表海水的全部,熊熊火焰燃起的那一刻,張生無疑是揣著狠心的,火光在他臉上亮起時,他分明感到灼熱的炙烤,將雙頰照隱隱生疼,然而,他並沒有扭頭躲避,火光中他的臉變得接近于透明,道姑贈送的法寶,果然起了作用。對付暴虐的龍王,他用的是以暴易暴的煮海手段。《張生煮海》的作者李好古,生平不詳,《錄鬼簿》稱其為東平人,煮海之文,足以傳世。張生之後,煮海成為士林爭相傳閱的佳話,清代李笠翁最喜《張生煮海》,將其改編為《蜃中樓》,收入《笠翁十種曲》之中。《笠翁十種曲》中九種是笠翁原創,只《蜃中樓》是改編,可見他對煮海故事的偏愛。胡蕊生有詩:“學劍學書意不平,未知成敗只今身。盡輸風雅與時輩,獨愛求妻煮海人。”亦是寫煮海的一念之誠,儘管半生成敗未有定論,卻仍有煮海之能,人世的寵辱終於有了支撐。翻江倒海的驚世之舉,或是未竟事業的寄託,世事已敗,因此要到遠離世人的海島上來完成,不須任何人知道,也非為做給任何人看,只為胸中難以排遣的無名大志。煮海之舉,是對海的挑戰,在張生之前,做出這種舉動的似乎只有精衛,卻只是亡魂而已,不如張生全身而退,功行圓滿。
沙門島今日已稱為廟島,浮在渤海之中的孤島,島嶼四圍多有礁壁,海浪拍到石上,水珠濺起在空中,岸邊立刻降落一陣急雨,內中有的雨點接近於雞蛋大小,在空中劇烈抖顫,不斷變換形狀,砸在身上,像石塊般生疼。我和張生站在同樣的位置,面對狂躁的波濤,同樣體驗到了龍王的兇悍,龍王的莽力。密集的巨型雨滴紛紛墜落,不得不後退躲避,龍面人身的怪物,似乎就在礁石之下興風作浪,將岸邊行人逼回島嶼腹地,不准染指海洋半步,礁石之下的領域,便是它的禁臠,那些球形水滴,是噴吐的涎沫,海濱滿是猛獸發作前的氣息。這讓我想起,腳下的島嶼,曾是龍宮的所在。
[1] 元雜劇《沙門島張生煮海》,李好古撰,據明崇禎六年刊本《新鐫古今名劇柳枝集》
再看海面上,熱氣在波濤間蒸騰,海中游魚不斷躍出水面,恨不能懸停在半空,海鳥也紛紛朝島嶼飛來,躲避海中突發的熾熱。他似乎忘記了,龍女也在海水之中受煎熬。
【三】
煮海是一種古老的模仿巫術,取海水一瓢,可代表海水的全部,熊熊火焰燃起的那一刻,張生無疑是揣著狠心的,火光在他臉上亮起時,他分明感到灼熱的炙烤,將雙頰照隱隱生疼,然而,他並沒有扭頭躲避,火光中他的臉變得接近于透明,道姑贈送的法寶,果然起了作用。對付暴虐的龍王,他用的是以暴易暴的煮海手段。《張生煮海》的作者李好古,生平不詳,《錄鬼簿》稱其為東平人,煮海之文,足以傳世。張生之後,煮海成為士林爭相傳閱的佳話,清代李笠翁最喜《張生煮海》,將其改編為《蜃中樓》,收入《笠翁十種曲》之中。《笠翁十種曲》中九種是笠翁原創,只《蜃中樓》是改編,可見他對煮海故事的偏愛。胡蕊生有詩:“學劍學書意不平,未知成敗只今身。盡輸風雅與時輩,獨愛求妻煮海人。”亦是寫煮海的一念之誠,儘管半生成敗未有定論,卻仍有煮海之能,人世的寵辱終於有了支撐。翻江倒海的驚世之舉,或是未竟事業的寄託,世事已敗,因此要到遠離世人的海島上來完成,不須任何人知道,也非為做給任何人看,只為胸中難以排遣的無名大志。煮海之舉,是對海的挑戰,在張生之前,做出這種舉動的似乎只有精衛,卻只是亡魂而已,不如張生全身而退,功行圓滿。
沙門島今日已稱為廟島,浮在渤海之中的孤島,島嶼四圍多有礁壁,海浪拍到石上,水珠濺起在空中,岸邊立刻降落一陣急雨,內中有的雨點接近於雞蛋大小,在空中劇烈抖顫,不斷變換形狀,砸在身上,像石塊般生疼。我和張生站在同樣的位置,面對狂躁的波濤,同樣體驗到了龍王的兇悍,龍王的莽力。密集的巨型雨滴紛紛墜落,不得不後退躲避,龍面人身的怪物,似乎就在礁石之下興風作浪,將岸邊行人逼回島嶼腹地,不准染指海洋半步,礁石之下的領域,便是它的禁臠,那些球形水滴,是噴吐的涎沫,海濱滿是猛獸發作前的氣息。這讓我想起,腳下的島嶼,曾是龍宮的所在。
[1] 元雜劇《沙門島張生煮海》,李好古撰,據明崇禎六年刊本《新鐫古今名劇柳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