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古文、學過書法的人， 多半會都知道《蘭亭集序》。 其開篇曰：“永和九年， 歲在癸醜， 暮春之初， 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修禊事也。 ”
“暮春”即農曆三月， “之初”就是初三， 這一天是上巳節， 有一個重要的禮俗——“修禊”——祓禊之禮。 修禊的習俗來源於周朝， 時間一般選在春季三月初三上巳日， 這叫“春禊”。 如逢閏月， 春禊則舉辦兩次。 此外， 還有在秋季下巳日舉辦“秋禊”等。 地點一般選在臨水之處， 以便“漱清源以滌穢”， 即通過洗漱的方式把一切污穢的東西清除乾淨；洗漱過後， 再用蘭草蘸上帶酒的水灑到身上， 藉以驅趕身上可能存在的邪氣，
東晉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 時任會稽內史的右軍將軍王羲之， 召集老老少少共計42人， 其中有謝安、謝萬、孫綽、王凝之、王徽之、王獻之等名士， 在會稽郡山陰縣的蘭亭舉辦了一次蘭亭雅集。 活動的第一個流程自然是修禊， 完成祓禊之禮後， 眾人又“引以為流觴曲水， 列坐其次”， 開始飲酒吟詩了。
所謂“流觴曲水”就是眾人依次坐在蜿蜒曲折的溪水兩旁， 由書童或仕女將斟上一半酒的觴， 用撈兜輕輕放入溪水當中， 讓其順流而下。 根據規則， 酒觴在誰的面前停滯不動， 就由書童或仕女用撈兜輕輕將酒觴撈起， 送到誰的手中， 誰就得痛快地將酒一飲而盡， 然後賦詩一首；若才思不敏， 不能立即賦出詩來的話，
其中， 有11人寫成四言、五言各一首， 15人寫成一首詩， 另有16人沒能寫詩， 共寫成37首詩。 具體詩篇如下——
右將軍令稽內史王羲之（01）
四言詩：
代謝鱗次， 忽然以周。
欣此暮春， 和氣載柔。
詠彼舞雩， 異世同流。
迺攜齊契， 散懷一丘。
五言詩：
悠悠大象運， 輪轉無停際。
陶化非吾因， 去來非吾制。
宗統竟安在， 即順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 適足纏利害。
未若任所遇， 逍遙良辰會。
三春啟群品， 寄暢在所因。
仰望碧天際， 俯瞰綠水濱。
寥朗無涯觀， 寓目理自陳。
大矣造化功， 萬殊靡不均。
群籟雖參差， 適我無非親。
猗與二三子， 莫匪齊所托。
造真探玄根， 涉世若過客。
前識非所期， 虛室是我宅。
遠想千載外， 何必謝曩昔。
相與無相與， 形骸自脫落。
鑒明去塵垢，
體之固未易， 三觴解天刑。
方寸無停主， 矜伐將自平。
雖無絲與竹， 玄泉有清聲。
雖無嘯與歌， 詠言有餘馨。
取樂在一朝， 寄之齊千齡。
合散固其常， 脩短定無始。
造新不暫停， 一往不再起。
於今為神奇， 信宿同塵滓。
誰能無此慨， 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 河清非所俟。
司徒謝安（02）
四言詩：
伊昔先子， 有懷春遊。
契此言執， 寄傲林丘。
森森連嶺。 茫茫原疇，
迥霄垂霧， 凝泉散流。
五言詩：
相與欣佳節， 率爾同褰裳。
薄雲羅物景， 微風翼輕航。
醇醪陶元府， 兀若游羲唐。
萬殊混一象， 安複覺彭殤。
司徒左西屬謝萬（03）
四言詩：
肆眺崇阿， 寓目高林。
青蘿翳岫， 修竹冠岑。
穀流清響， 條鼓鳴音。
元萼咄潤， 飛霧成陰。
五言詩：
司冥卷陰旗， 句芒舒陽旌。
靈液被九區， 光風扇鮮榮。
碧林輝雜英， 紅葩擢新莖。
翔禽撫翰遊， 騰鱗躍清泠。
左司馬孫綽（04）
四言詩：
春詠登臺， 亦有臨流。
懷彼伐木， 肅此良儔。
修竹蔭沼， 旋瀨榮丘。
穿池激湍， 連濫觴舟。
五言詩：
流風拂枉渚， 停雲蔭九皋。
鶯語吟脩竹， 遊鱗戲瀾濤。
攜筆落雲藻， 微言剖纖毫。
時珍豈不甘，
行參軍徐豐之（05）
四言詩：
俯揮素波， 仰掇芳蘭。
尚想嘉客， 希風永歎。
五言詩：
清鄉擬絲竹， 班荊對綺疏。
零觴飛曲津， 歡然朱顏舒。
前餘姚令孫統（06）
四言詩：
茫茫大造， 萬化齊軌。
罔悟元同， 競異摽旨。
平勃運謀， 黃綺隱幾。
凡我仰希， 期山期水。
五言詩：
地主觀山水， 仰尋幽人蹤。
回沼激中逵， 疏竹間修桐。
回流轉輕觴， 冷風飄落松。
時禽吟長澗， 萬籟吹連峰。
王凝之（07）
四言詩：
荘浪濠津， 巢步潁湄。
冥心真寄， 千載同歸。
五言詩：
細縕柔風扇， 熙怡和氣淳。
駕言興時遊， 逍遙映通津。
王肅之（08）
四言詩：
在昔暇日， 味存林嶺。
今我斯遊， 神怡心靜。
五言詩：
嘉會欣時遊， 豁爾暢心神。
吟詠曲水瀨， 淥波轉素鱗。
王彬之（09）
四言詩：
丹崖竦立， 葩藻映林。
淥水揚波， 載浮載沉。
五言詩：
鮮葩映林薄，遊鱗戲清渠。
臨川欣投釣，得意豈在魚。
王徽之（10）
四言詩：
散懷山水，蕭然忘羈。
秀薄粲穎，疏鬆籠崖。
遊羽扇霄，鱗躍清池。
歸目寄歡，心冥二奇。
五言詩：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
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
陳郡袁嶠之（11）
四言詩：
人亦有言，意得則歡。
嘉賓既臻，相與遊盤。
微音迭詠，馥焉若蘭。
苟齊一致，遐想揭竿。
五言詩：
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
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
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
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
以上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詩一首。
散騎常侍郗曇（12）
溫風起東穀，和氣振柔條。
端坐興遠想，薄言遊近郊。
前參軍王豐之（13）
肆眄岩岫，臨泉濯趾，
感興魚鳥，安茲幽峙。
前上虞令華茂（14）
林榮其鬱，浪激其隈。
泛泛輕觴，載興載懷。
穎川庾友（15）
馳心域表，寥寥遠邁。
理感則一，冥然元會。
鎮軍司馬虞說（16）
神散宇宙內，形浪濠梁津。
寄暢須臾歡，尚想味古人。
群功曹魏滂（17）
三春陶和氣，萬物齊一歡。
明後欣時康，駕言映清爛。
亹亹德音暢，蕭蕭遺世難。
望岩愧脫屣，臨川謝揭竿。
群五官佐謝繹（18）
蹤暢何所適，回波縈遊鱗。
千載同一朝，沐浴陶清塵。
穎川庾蘊（19）
仰懷虛舟說，俯歎世上賓。
朝榮雖雲樂，夕斃理自回。
前中軍參軍孫嗣（20）
望岩懷逸許，臨流想奇莊。
誰雲元風絕，千載挹遺芳。
行參軍曹茂之（21）
時來誰不懷，寄散山林間。
尚想方外賓，迢迢有餘閒。
徐州西平曹華（22）
願與達人游，解結遨濠梁。
狂吟任所適，浪遊無何鄉。
滎楊桓偉（23）
主人雖無懷，應物寄有為。
宣尼遨沂津，蕭然心神王。
數子各言志，曾生髮奇唱。
今我歡斯遊，慍情亦暫暢。
王元之（24）
松竹挺岩崖，幽澗激清流。
蕭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
王蘊之（25）
散豁情志暢，塵纓忽以捐。
仰詠挹遺芳，怡神味重元。
王渙之（26）
去來悠悠子，披褐良足欽。
超跡修獨往，真契齊古今。
以上十五人一篇成。
侍郎謝瑰、鎮國大將軍掾卞迪、王獻之、行將軍羊模、行參軍事卬丘髦、參軍孔熾、參軍劉密、山陰令虞穀、府功曹勞夷、府主薄後綿、前長岑令華耆、前餘令謝滕、府主簿任儗、任城呂系、任城呂本、彭城曹禮，已上一十六人，詩不成，各罰酒三杯。
未能成詩的16人中，赫然有“王獻之”之名，後人調侃說“卻笑烏衣王大令，蘭亭會上競無詩”，其實王獻之當時只有九歲，算是列席其間，未能成詩也情有可原。
這次蘭亭雅集影響深遠，其一是後世文人紛紛效仿，舉辦了一次又一次雅集，比如我南社在成立之初，就曾舉辦過多次雅集。其二是王羲之“微醉之中，振筆直遂”，寫下了著名的《蘭亭集序》。《蘭亭集序》太熟悉了，但並不影響我再次全文摘錄一遍：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蘭亭集序》其實是《蘭亭詩集》（上文所錄之37首詩的彙集）的序言，因為他是活動的召集者，所以由他作序。王羲之略述了活動的緣起，就開始“仰觀”“俯察”，情緒也從“信可樂也”變為“感慨系之”，甚至“豈不痛哉”，乃至“悲夫”。王羲之拒絕接受南華真人莊子“一死生”“齊彭殤”的豁達人生觀，卻無意間擊中了後世萬千凡夫俗子有偽裝超脫的文青們的心思，引發無數的共鳴——王羲之說“後之覽者，將有感於斯文”，就是基於這種自信。但是王羲之不會想到，他這篇在微醉之際隨意揮灑的文字，在將來會成為“天下第一行書”，成為後世書家競相臨摹的典範，但那些書家在臨摹《蘭亭集序》的時候，有幾個會細細品讀而“有感於斯文”呢？
2017年3月30日，農曆三月初三
五言詩：
鮮葩映林薄，遊鱗戲清渠。
臨川欣投釣，得意豈在魚。
王徽之（10）
四言詩：
散懷山水，蕭然忘羈。
秀薄粲穎，疏鬆籠崖。
遊羽扇霄，鱗躍清池。
歸目寄歡，心冥二奇。
五言詩：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
未若保沖真，齊契箕山阿。
陳郡袁嶠之（11）
四言詩：
人亦有言，意得則歡。
嘉賓既臻，相與遊盤。
微音迭詠，馥焉若蘭。
苟齊一致，遐想揭竿。
五言詩：
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
激水流芳醪，豁爾累心散。
遐想逸民軌，遺音良可玩。
古人詠舞雩，今也同斯歡。
以上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詩一首。
散騎常侍郗曇（12）
溫風起東穀，和氣振柔條。
端坐興遠想，薄言遊近郊。
前參軍王豐之（13）
肆眄岩岫，臨泉濯趾，
感興魚鳥，安茲幽峙。
前上虞令華茂（14）
林榮其鬱，浪激其隈。
泛泛輕觴，載興載懷。
穎川庾友（15）
馳心域表，寥寥遠邁。
理感則一，冥然元會。
鎮軍司馬虞說（16）
神散宇宙內，形浪濠梁津。
寄暢須臾歡，尚想味古人。
群功曹魏滂（17）
三春陶和氣，萬物齊一歡。
明後欣時康，駕言映清爛。
亹亹德音暢，蕭蕭遺世難。
望岩愧脫屣，臨川謝揭竿。
群五官佐謝繹（18）
蹤暢何所適，回波縈遊鱗。
千載同一朝，沐浴陶清塵。
穎川庾蘊（19）
仰懷虛舟說，俯歎世上賓。
朝榮雖雲樂，夕斃理自回。
前中軍參軍孫嗣（20）
望岩懷逸許，臨流想奇莊。
誰雲元風絕，千載挹遺芳。
行參軍曹茂之（21）
時來誰不懷，寄散山林間。
尚想方外賓，迢迢有餘閒。
徐州西平曹華（22）
願與達人游，解結遨濠梁。
狂吟任所適，浪遊無何鄉。
滎楊桓偉（23）
主人雖無懷，應物寄有為。
宣尼遨沂津，蕭然心神王。
數子各言志，曾生髮奇唱。
今我歡斯遊，慍情亦暫暢。
王元之（24）
松竹挺岩崖，幽澗激清流。
蕭散肆情志，酣暢豁滯憂。
王蘊之（25）
散豁情志暢，塵纓忽以捐。
仰詠挹遺芳，怡神味重元。
王渙之（26）
去來悠悠子，披褐良足欽。
超跡修獨往，真契齊古今。
以上十五人一篇成。
侍郎謝瑰、鎮國大將軍掾卞迪、王獻之、行將軍羊模、行參軍事卬丘髦、參軍孔熾、參軍劉密、山陰令虞穀、府功曹勞夷、府主薄後綿、前長岑令華耆、前餘令謝滕、府主簿任儗、任城呂系、任城呂本、彭城曹禮，已上一十六人，詩不成，各罰酒三杯。
未能成詩的16人中，赫然有“王獻之”之名，後人調侃說“卻笑烏衣王大令，蘭亭會上競無詩”，其實王獻之當時只有九歲，算是列席其間，未能成詩也情有可原。
這次蘭亭雅集影響深遠，其一是後世文人紛紛效仿，舉辦了一次又一次雅集，比如我南社在成立之初，就曾舉辦過多次雅集。其二是王羲之“微醉之中，振筆直遂”，寫下了著名的《蘭亭集序》。《蘭亭集序》太熟悉了，但並不影響我再次全文摘錄一遍：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怏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蘭亭集序》其實是《蘭亭詩集》（上文所錄之37首詩的彙集）的序言，因為他是活動的召集者，所以由他作序。王羲之略述了活動的緣起，就開始“仰觀”“俯察”，情緒也從“信可樂也”變為“感慨系之”，甚至“豈不痛哉”，乃至“悲夫”。王羲之拒絕接受南華真人莊子“一死生”“齊彭殤”的豁達人生觀，卻無意間擊中了後世萬千凡夫俗子有偽裝超脫的文青們的心思，引發無數的共鳴——王羲之說“後之覽者，將有感於斯文”，就是基於這種自信。但是王羲之不會想到，他這篇在微醉之際隨意揮灑的文字，在將來會成為“天下第一行書”，成為後世書家競相臨摹的典範，但那些書家在臨摹《蘭亭集序》的時候，有幾個會細細品讀而“有感於斯文”呢？
2017年3月30日，農曆三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