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少波｜遺址之家
我是去年退的休。為了兒子，我需要一個名分。自女兒搬走後，
我死了，兒子有房住了，他們認為我英勇，有價值。但他們說我，經常讓朽木框架中的火車呼嘯而過。這成了我永恆的形象。
因為直抵心間，新社區就是老街的鏡子，我曾經幻想著它能在荒野中長出來，現在我很高興，釘子戶叫就叫吧。街上人們正常的需求被鎖定在漫長的道路上，用了整整一年氾濫開去，儼如遺存的力量發揮著匪夷所思的作用。
不管怎麼說，我搬進去了，和兒子在一起，情況是這樣的真實。後來我經常想像和兒子的關係，就像看到了我失散多年的靈魂，我必須為他而戰。
中午，我得把大大小小的牆磚、地磚運到“退貨中心”。做完這件事，我就回墳墓去。在一方水土中，兒子閉著眼，構思新家的未來。我們閒聊，空殼一樣的詞語是連接幸福的過渡，這樣一來，我們就不太在意彼此的面貌了。
我驚訝地發現，洞穴裡經常被拉出些新的幻覺，讓我充滿熱情。在北梁，我死的那個百年老門洞，曾經是我仇恨集中發洩的地方，因為醞釀已久，我們的性格似乎特別鮮明。
親戚們都羡慕我，說真幸運，還能住上電梯房。上午我過來整理，
走到電梯裡，門輕輕一關，我就開始做夢，風起雲湧。我們在抽動中尋找著真實的感覺。長久以來，這種想像對於我們來說，是忍受生活的唯一理由。
我想找個搬運工。“退貨中心”說，只要你搬上車，過來就有人卸。草坪上有一個包頭巾的女人澆水，悠然自得。我看到樓梯下停了很多車，
馬路邊站著一個人，抽煙張望。便道上走過一個人，那裡有一個方正的坑。他一跳，我發現他高高瘦瘦的，戴個灰色的織線帽，乾淨利索。是個幹活的。
“我的貨在電梯外，正面商店旁有一個消防門，黃色的，一進去就是。你要多少錢？”我急急忙忙地搭訕，感覺和他有點熟。
“他們背沙子的上去了，我不是幹活的。
他仰脖看了一下，仿佛在等上邊的夥伴。樓梯上遺留下不少沙子，踩上去很硬。樓梯的兩旁是有坡度的草坪，樓梯上邊有一溜黑色的底店，玻璃上寫著字元或畫著白圈兒。這樣的樓梯共三個，很壯觀。
澆水的女人移到另一邊去澆，剛才還在呢。我想和她說說話，給她點錢，比如三十塊，讓她幫我搬一搬。我覺得五十有點多，但那個高瘦的男人不肯搬，我就從二十塊漲到三十。我覺得行，只是不知該怎樣開口。
我正要走過去，一個小夥子跑過來，蹲在樹坑邊大聲說話，好像很急的樣子，仿佛剛才那個女人掉進去了。果然，她慢吞吞地爬上來，或許是幻覺，還帶著笑意。我有點驚訝，那麼小的坑……把話就給噎回去了。
我只好自己搬了一趟。
出來後，那女人抬頭向我這邊張望，仿佛發現了她的秘密，有些生氣。我看到她戴著黑底粉花的口罩，依然是淺粉色的頭巾，裡邊裹有象牙白的棒球帽。灰色的坎肩白色的袖子，是標準的物業裝束。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像我女兒。她的張望鼓勵了我，搬下東西的時候，我含混地笑了笑。電話裡，女兒被美妙的聲音包圍著，而現實裡，她卻是一個下巴上長著許多痘痘的瘦小、性☆禁☆感的女孩。但此時，她的變化太大，我都沒敢說話。
我很幸福。
當我再搬一趟下來的時候，那個瘦高的男子正坐在樓梯的下邊看我，坑在不遠處。他屁股底下是四五塊立起來的街磚，有兩塊翻倒在沙堆上，後邊粘著厚厚的水泥。
我低頭搬著地磚走過去，那人並不看我，歪頭閑瞅路邊抽煙的那個人和騎車狂奔的學生。抽煙那人旁邊是我的三輪車，放好了東西往回走，那女人澆水的姿勢又一次陌生、優雅起來，仿佛是一個電影鏡頭，披一層完美的光線，清晰而立體。
我過去伸頭看土坡上的那幾個樹坑，覺得不大對勁。它們圍在一起，都太小了。在她現在的不遠處，還有幾個樹坑，你甚至都能看出那群樹坑很有園藝感。我開始喘息，有點累，腳下的沙子也陷人。
當我第三次搬的時候，電梯裡一股冷風，燈光一亮，出來一個女人，打扮和那個澆水的一樣。腳底下突然黑乎乎的，都是水電井裡一麻袋一麻袋的阻燃材料，軟軟的，差點摔倒。
出來後，我只能在沙堆上歇一歇，把地磚的一角輕輕放在沙土上，慢慢放平。這時那個瘦高的男人開始觀察我，粗大的黑手捂在臉上抽煙，帽子也推到腦後，腦門亮堂堂的。
我喘著氣盯他看。他旁邊的人行便道被挖開過，剛剛填上，這是個壞主意。我感到自己張牙舞爪的靈魂被攪動了，是順著溝溜過來的。他坐在路旁，土裡埋著刨碎了的火燒板，另一邊就是那輛紅色的三輪車，一看就是等活幹的。這情景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什麼……
我從他旁邊走過，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要喚起一種記憶。我暖暖的，穿著單位的工作服，胸前和後背上都有字，我感到他像一個監工。他穿的很厚，鼓鼓囊囊的，懷裡的那只手攥著一副手套。
我覺得這是我曾經的手。二郎腿在那裡輕輕地顛，或者他心裡有首歌，或者特想和我說個話，但又不能。他心裡滿滿的，我大步向前挪去。
我看到他的三輪車里拉著一些東西，不太多，繩頭胡亂甩在車外。又經過的時候我發現，他身上其實有很多土，就連帽子上都是。我快認出他來了，這人中午在外邊的小店裡吃過飯，還喝了酒。兒子不在，我就那樣去吃，感覺自在而正常。
“你在這兒不冷嗎？”我問。
“城裡人金貴，我睡在地下都暖。”他暗示道。嘴裡吐出一口煙，竟那麼長。風把煙拉長了，他的嘴唇又灰又幹，根本不像個吃了飯的。
我快速走過，感到身上不大舒服。他的牙又長又黑。這次我搬的地磚沒有走到沙堆那兒，只能把磚的一角輕輕放在商店前邊的長廊下。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同，連風景都變了，和畫片上的差不多。我彎著腰，喘得很暈，活像個對著瘦高男人居高臨下咆哮的掌權者。
那個瘦高男人正以完全不同的表情看我，充滿了恐懼。我喉部剃刀般的溫暖變得乾燥了，就跟滴不出水的一截管道。他攥著手套的那只手平伸出來，如端起杯敬酒的下屬，卻不能解釋自己。
在他找證據的時候，我的雙臂有了異樣的跳動，大概在衣衫裡說了句他聽不懂的話，十指就失去了控制力，酸麻著顫抖起來。
有一種比例正趨於消亡。我大聲呼吸著咳嗽，很噁心，卻勇敢地鎖定一種口味。
這時，有兩個工人抬著一扇門連窗，很大的，在我前邊停了下來。馬路對面的在建樓盤和山脈稠稠密密地結合在一起，白雲飛馳於山坡上，在高聳的教堂、宏偉的清真寺、堂皇的寺廟的背景下展開。我的旁邊是一堆通天入雲的鐵架子，鋼花飛濺，自己也好像被金屬的混沌感奇妙地孕育著，不能自拔了。
他旁邊那個坑裡乾乾淨淨的，冒出一股青煙，我有點激動……事實上，在一個釘子戶的語境中，我們並不適合對方。我是毛澤東時代的紅色靈魂，但此時有一種適合的感覺讓我上癮……這就是歷史。
只見他快速發動起三輪，瘋子般沖了上來。我驚訝地發現，那輛紅三輪毫無聲息地遊過，竟是那麼長，裡邊拉著兩扇完好無損的白框窗戶，繩頭顫抖著飛了起來。他的黑牙齜出來，嘴圓圓的，臉都白了。兩個工人把那扇門連窗平放在車上，我躺在光滑的窗戶上，面朝太陽，一路狂奔。
“我們是拆遷隊雇的，都這種時候了，還和政府鬧，能有什麼好下場？”倆工人坐在兩邊顛簸著，有一個低頭慢條斯理地說。
那坑是我挖的麼？我要幹什麼？
但到底我要做什麼，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巨大的冰塊和火山石一樣的寶藏，在暖融融的季節裡相互摩擦著，沖刷下來，我的生命就這樣腸腸肚肚地融化在黃風吞噬了的空氣中。漸漸的，河流出現了，那些骯髒的街道沒有了。在平整的路上，不起眼的門臉和白天上著門板的酒吧，以及牛羊肉街邊吊賣的便利，開始出現，反映著一個城市的夢想。
那個高瘦的男人是我的恩人，我的骨頭沒有弄丟。他似乎源於這座城市的溫暖，這樣一來，我就願意回到北梁已經拆掉的老門洞裡。老街上的人，無論是漢人還是回回，把墳看得比什麼都重。
他經常來看我，我的女兒也來了，進了門，她正忙著收拾房子。拉上紗簾，太陽照在我的裸☆禁☆體上暖暖的。在北梁，包頭誕生時，我們就把黃河水看得明晃晃的。我必須儘早下葬，新社區門前的那個坑，大家都不願意我用。
兒子知道後，罵了我一頓。我和他開玩笑說，你必須用文化的視野看待方方正正的新社區，才能更好地理解北梁老街的旮旮旯旯。
我們是一群“揮師北上”的人，一百多年的亡靈就這樣重新聚集著，回首往事，直到陌生而嶄新的城市再次誕生。轟然變大的城市，把我們分割得困難重重。我飄起來逗朋友說，門是給你開的，她卻看不到它了。我說的很逗，女兒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按照新規劃，我走到一堵透明的牆壁前，果真看到了未來。
現在的房子是真好，我以一個釘子戶的身份，重新體驗著校正後的新生活，感覺有點怪，不像原來的院子那麼舒服。現在的樓房闊大而又遮蔽，人太小了，即便是你看到了人，也看不到他（她）的臉。他們都是低頭族，仿佛拐彎太多，還不怕撞牆。
原來的鄰居我喜歡，但兒子的鄰里關係有點奇妙，既陌生又面孔相似，持續地發酵著一種虛茫的粘連感，這大概怨我。我已經發現，他們都是些失魂落魄的人，卻熱情高漲、乾癟漂浮、語言誇張。
我和祖先共同創造的這條街，在這樣的未來裡，完全隱退了，花花綠綠的鈔票放滿了他們的口袋。
女兒坐在陽光下用瓦刀砍磚上的泥巴，垛起來，準備賣錢。她像農婦準備秋菜一樣辛勞，圍著個頭巾，戴一象牙色的棒球帽。此時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的朋友喘著粗氣，家裡熱，他把衣服脫了凉汗。他在不遠處戴著耳機子，手裡拿了探雷器，尋找地下魚刺一樣的鋼筋。等探雷器一叫喚，他就拿起大錘狠砸一通，逼亡靈說話。
“想老街不？這可是百年老街哩。”他看著碎磚爛瓦，神往地問。
“不想。我死了也不會想毬它。”女兒輕描淡寫地說。
“你家釘子戶還不想？”他轉過身逗她，身子有些輕飄。
“當釘子戶是為了更好地離開。”她的話準備得如一個得道的高僧。
有時候，我很煩他這樣無情地搜索。不過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你堅持了，才有機會欣賞走過的路。現在，我就有心情回憶歷史，並且習慣於認真梳理，而女兒還在掙扎。恨意未消，如何懷念？
現在，她好一些了，準備吃飯。我感到自己必須在下午的某個時刻，來到這裡，向新朋友發出邀請。下午一旦真的看到了，他的臉還是以前那樣紅，把帽子推到腦後，嘴唇灰白、牙齒焦黑。他是一個常年喝假酒的人，酒精兌水，居然沒有喝壞，也是怪事一樁。而我在他身上能聞到窖泥特別的香氣。
在工廠的時候，我原來只做清香型的人，這個數字的絕大多數都來自這座城市，但拆遷隊的到來讓人奮起反抗。他們的道理巧妙而霸道。
從一開始，我們就關注一座城市的心靈，結果讓人大失所望。人們壓抑著，整天悶悶不樂，企圖好好地展開，結果密室倒給形成了，無法說出。禁忌一旦被打破，我們就用要死要活的吼喊，摧毀它的謹慎和突然帶來的闊大。
可以肯定，這種事情都是混亂的，比如我現在的講述……老實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簡單的人和事了。這是拆遷帶來的新變化，繚亂而混沌，無法區分精神與肉體、真實與虛假、良知與邪惡。失魂落魄的人們，在亡靈密佈的街上猶如沒頭的蒼蠅，無法傾訴。
“爸爸，你別替我打鋼筋了，等我把這車磚賣了，哪怕到了黑夜，也要磕出來。只要你在，我就不怕。”女兒吃完飯後太陽偏西了，她堅定地說。
“不行呀，我要在一種好心情中保護你。”我看著那個瘦高的人，大聲說道。
曬完太陽，我坐了起來，感覺自己很有力量。
“我希望你能喝上好酒，力量再大些。”女兒低頭摸我臉，悄聲道。
我看著髒乎乎的礦泉水瓶子，那裡有半瓶勾兌的酒精。她害怕的時候，就倒一點上來。一般情況是，早晨過來祭奠一次。她一倒酒，我就會尋聲過來聞一聞，上次被一個拾破爛的撿走，沿途倒掉、踩扁了裝起來，我就趁機跑到兒子那裡去了。她希望我出來後，那雙手依然靈動如初。
“刨錢的爪子。”她小的時候，我經常這樣炫耀自己。
“洞藏青酒並不是日韓飲酒習慣中的青酒，而是白酒。這種白酒分為濃香型和醬香型。”她做著白日夢，自言自語地說，仿佛自己也醉了。
接著女兒背誦出一款電視裡經常夜晚播出的白酒廣告。太陽是那麼的紅。
“我是白酒中的清香酒，公雞中的戰鬥機。”我說完，天就快黑了。
據說這種人只占全國喝酒人口的0.7％，一群舌頭上的異類。有人研究過這種現象，說他（她）們移民後經過幾代人的特殊演變，面對草原和阿訇手下的牛羊，身上有一種無法類歸的激情……那破土欲出的東西似乎全藏在這座城市的最深處。
我埋葬在北緯41°的文化帶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思念彌漫開來……
作者簡介
溫少波，包頭市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剛才還在呢。我想和她說說話，給她點錢，比如三十塊，讓她幫我搬一搬。我覺得五十有點多，但那個高瘦的男人不肯搬，我就從二十塊漲到三十。我覺得行，只是不知該怎樣開口。我正要走過去，一個小夥子跑過來，蹲在樹坑邊大聲說話，好像很急的樣子，仿佛剛才那個女人掉進去了。果然，她慢吞吞地爬上來，或許是幻覺，還帶著笑意。我有點驚訝，那麼小的坑……把話就給噎回去了。
我只好自己搬了一趟。
出來後，那女人抬頭向我這邊張望，仿佛發現了她的秘密，有些生氣。我看到她戴著黑底粉花的口罩，依然是淺粉色的頭巾，裡邊裹有象牙白的棒球帽。灰色的坎肩白色的袖子，是標準的物業裝束。
不知怎麼，我覺得她像我女兒。她的張望鼓勵了我，搬下東西的時候，我含混地笑了笑。電話裡，女兒被美妙的聲音包圍著，而現實裡，她卻是一個下巴上長著許多痘痘的瘦小、性☆禁☆感的女孩。但此時，她的變化太大，我都沒敢說話。
我很幸福。
當我再搬一趟下來的時候，那個瘦高的男子正坐在樓梯的下邊看我，坑在不遠處。他屁股底下是四五塊立起來的街磚，有兩塊翻倒在沙堆上，後邊粘著厚厚的水泥。
我低頭搬著地磚走過去，那人並不看我，歪頭閑瞅路邊抽煙的那個人和騎車狂奔的學生。抽煙那人旁邊是我的三輪車，放好了東西往回走，那女人澆水的姿勢又一次陌生、優雅起來，仿佛是一個電影鏡頭，披一層完美的光線，清晰而立體。
我過去伸頭看土坡上的那幾個樹坑，覺得不大對勁。它們圍在一起，都太小了。在她現在的不遠處，還有幾個樹坑，你甚至都能看出那群樹坑很有園藝感。我開始喘息，有點累，腳下的沙子也陷人。
當我第三次搬的時候，電梯裡一股冷風，燈光一亮，出來一個女人，打扮和那個澆水的一樣。腳底下突然黑乎乎的，都是水電井裡一麻袋一麻袋的阻燃材料，軟軟的，差點摔倒。
出來後，我只能在沙堆上歇一歇，把地磚的一角輕輕放在沙土上，慢慢放平。這時那個瘦高的男人開始觀察我，粗大的黑手捂在臉上抽煙，帽子也推到腦後，腦門亮堂堂的。
我喘著氣盯他看。他旁邊的人行便道被挖開過，剛剛填上，這是個壞主意。我感到自己張牙舞爪的靈魂被攪動了，是順著溝溜過來的。他坐在路旁，土裡埋著刨碎了的火燒板，另一邊就是那輛紅色的三輪車，一看就是等活幹的。這情景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什麼……
我從他旁邊走過，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要喚起一種記憶。我暖暖的，穿著單位的工作服，胸前和後背上都有字，我感到他像一個監工。他穿的很厚，鼓鼓囊囊的，懷裡的那只手攥著一副手套。
我覺得這是我曾經的手。二郎腿在那裡輕輕地顛，或者他心裡有首歌，或者特想和我說個話，但又不能。他心裡滿滿的，我大步向前挪去。
我看到他的三輪車里拉著一些東西，不太多，繩頭胡亂甩在車外。又經過的時候我發現，他身上其實有很多土，就連帽子上都是。我快認出他來了，這人中午在外邊的小店裡吃過飯，還喝了酒。兒子不在，我就那樣去吃，感覺自在而正常。
“你在這兒不冷嗎？”我問。
“城裡人金貴，我睡在地下都暖。”他暗示道。嘴裡吐出一口煙，竟那麼長。風把煙拉長了，他的嘴唇又灰又幹，根本不像個吃了飯的。
我快速走過，感到身上不大舒服。他的牙又長又黑。這次我搬的地磚沒有走到沙堆那兒，只能把磚的一角輕輕放在商店前邊的長廊下。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同，連風景都變了，和畫片上的差不多。我彎著腰，喘得很暈，活像個對著瘦高男人居高臨下咆哮的掌權者。
那個瘦高男人正以完全不同的表情看我，充滿了恐懼。我喉部剃刀般的溫暖變得乾燥了，就跟滴不出水的一截管道。他攥著手套的那只手平伸出來，如端起杯敬酒的下屬，卻不能解釋自己。
在他找證據的時候，我的雙臂有了異樣的跳動，大概在衣衫裡說了句他聽不懂的話，十指就失去了控制力，酸麻著顫抖起來。
有一種比例正趨於消亡。我大聲呼吸著咳嗽，很噁心，卻勇敢地鎖定一種口味。
這時，有兩個工人抬著一扇門連窗，很大的，在我前邊停了下來。馬路對面的在建樓盤和山脈稠稠密密地結合在一起，白雲飛馳於山坡上，在高聳的教堂、宏偉的清真寺、堂皇的寺廟的背景下展開。我的旁邊是一堆通天入雲的鐵架子，鋼花飛濺，自己也好像被金屬的混沌感奇妙地孕育著，不能自拔了。
他旁邊那個坑裡乾乾淨淨的，冒出一股青煙，我有點激動……事實上，在一個釘子戶的語境中，我們並不適合對方。我是毛澤東時代的紅色靈魂，但此時有一種適合的感覺讓我上癮……這就是歷史。
只見他快速發動起三輪，瘋子般沖了上來。我驚訝地發現，那輛紅三輪毫無聲息地遊過，竟是那麼長，裡邊拉著兩扇完好無損的白框窗戶，繩頭顫抖著飛了起來。他的黑牙齜出來，嘴圓圓的，臉都白了。兩個工人把那扇門連窗平放在車上，我躺在光滑的窗戶上，面朝太陽，一路狂奔。
“我們是拆遷隊雇的，都這種時候了，還和政府鬧，能有什麼好下場？”倆工人坐在兩邊顛簸著，有一個低頭慢條斯理地說。
那坑是我挖的麼？我要幹什麼？
但到底我要做什麼，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巨大的冰塊和火山石一樣的寶藏，在暖融融的季節裡相互摩擦著，沖刷下來，我的生命就這樣腸腸肚肚地融化在黃風吞噬了的空氣中。漸漸的，河流出現了，那些骯髒的街道沒有了。在平整的路上，不起眼的門臉和白天上著門板的酒吧，以及牛羊肉街邊吊賣的便利，開始出現，反映著一個城市的夢想。
那個高瘦的男人是我的恩人，我的骨頭沒有弄丟。他似乎源於這座城市的溫暖，這樣一來，我就願意回到北梁已經拆掉的老門洞裡。老街上的人，無論是漢人還是回回，把墳看得比什麼都重。
他經常來看我，我的女兒也來了，進了門，她正忙著收拾房子。拉上紗簾，太陽照在我的裸☆禁☆體上暖暖的。在北梁，包頭誕生時，我們就把黃河水看得明晃晃的。我必須儘早下葬，新社區門前的那個坑，大家都不願意我用。
兒子知道後，罵了我一頓。我和他開玩笑說，你必須用文化的視野看待方方正正的新社區，才能更好地理解北梁老街的旮旮旯旯。
我們是一群“揮師北上”的人，一百多年的亡靈就這樣重新聚集著，回首往事，直到陌生而嶄新的城市再次誕生。轟然變大的城市，把我們分割得困難重重。我飄起來逗朋友說，門是給你開的，她卻看不到它了。我說的很逗，女兒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按照新規劃，我走到一堵透明的牆壁前，果真看到了未來。
現在的房子是真好，我以一個釘子戶的身份，重新體驗著校正後的新生活，感覺有點怪，不像原來的院子那麼舒服。現在的樓房闊大而又遮蔽，人太小了，即便是你看到了人，也看不到他（她）的臉。他們都是低頭族，仿佛拐彎太多，還不怕撞牆。
原來的鄰居我喜歡，但兒子的鄰里關係有點奇妙，既陌生又面孔相似，持續地發酵著一種虛茫的粘連感，這大概怨我。我已經發現，他們都是些失魂落魄的人，卻熱情高漲、乾癟漂浮、語言誇張。
我和祖先共同創造的這條街，在這樣的未來裡，完全隱退了，花花綠綠的鈔票放滿了他們的口袋。
女兒坐在陽光下用瓦刀砍磚上的泥巴，垛起來，準備賣錢。她像農婦準備秋菜一樣辛勞，圍著個頭巾，戴一象牙色的棒球帽。此時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我的朋友喘著粗氣，家裡熱，他把衣服脫了凉汗。他在不遠處戴著耳機子，手裡拿了探雷器，尋找地下魚刺一樣的鋼筋。等探雷器一叫喚，他就拿起大錘狠砸一通，逼亡靈說話。
“想老街不？這可是百年老街哩。”他看著碎磚爛瓦，神往地問。
“不想。我死了也不會想毬它。”女兒輕描淡寫地說。
“你家釘子戶還不想？”他轉過身逗她，身子有些輕飄。
“當釘子戶是為了更好地離開。”她的話準備得如一個得道的高僧。
有時候，我很煩他這樣無情地搜索。不過人的生活就是這樣，你堅持了，才有機會欣賞走過的路。現在，我就有心情回憶歷史，並且習慣於認真梳理，而女兒還在掙扎。恨意未消，如何懷念？
現在，她好一些了，準備吃飯。我感到自己必須在下午的某個時刻，來到這裡，向新朋友發出邀請。下午一旦真的看到了，他的臉還是以前那樣紅，把帽子推到腦後，嘴唇灰白、牙齒焦黑。他是一個常年喝假酒的人，酒精兌水，居然沒有喝壞，也是怪事一樁。而我在他身上能聞到窖泥特別的香氣。
在工廠的時候，我原來只做清香型的人，這個數字的絕大多數都來自這座城市，但拆遷隊的到來讓人奮起反抗。他們的道理巧妙而霸道。
從一開始，我們就關注一座城市的心靈，結果讓人大失所望。人們壓抑著，整天悶悶不樂，企圖好好地展開，結果密室倒給形成了，無法說出。禁忌一旦被打破，我們就用要死要活的吼喊，摧毀它的謹慎和突然帶來的闊大。
可以肯定，這種事情都是混亂的，比如我現在的講述……老實說，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簡單的人和事了。這是拆遷帶來的新變化，繚亂而混沌，無法區分精神與肉體、真實與虛假、良知與邪惡。失魂落魄的人們，在亡靈密佈的街上猶如沒頭的蒼蠅，無法傾訴。
“爸爸，你別替我打鋼筋了，等我把這車磚賣了，哪怕到了黑夜，也要磕出來。只要你在，我就不怕。”女兒吃完飯後太陽偏西了，她堅定地說。
“不行呀，我要在一種好心情中保護你。”我看著那個瘦高的人，大聲說道。
曬完太陽，我坐了起來，感覺自己很有力量。
“我希望你能喝上好酒，力量再大些。”女兒低頭摸我臉，悄聲道。
我看著髒乎乎的礦泉水瓶子，那裡有半瓶勾兌的酒精。她害怕的時候，就倒一點上來。一般情況是，早晨過來祭奠一次。她一倒酒，我就會尋聲過來聞一聞，上次被一個拾破爛的撿走，沿途倒掉、踩扁了裝起來，我就趁機跑到兒子那裡去了。她希望我出來後，那雙手依然靈動如初。
“刨錢的爪子。”她小的時候，我經常這樣炫耀自己。
“洞藏青酒並不是日韓飲酒習慣中的青酒，而是白酒。這種白酒分為濃香型和醬香型。”她做著白日夢，自言自語地說，仿佛自己也醉了。
接著女兒背誦出一款電視裡經常夜晚播出的白酒廣告。太陽是那麼的紅。
“我是白酒中的清香酒，公雞中的戰鬥機。”我說完，天就快黑了。
據說這種人只占全國喝酒人口的0.7％，一群舌頭上的異類。有人研究過這種現象，說他（她）們移民後經過幾代人的特殊演變，面對草原和阿訇手下的牛羊，身上有一種無法類歸的激情……那破土欲出的東西似乎全藏在這座城市的最深處。
我埋葬在北緯41°的文化帶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思念彌漫開來……
作者簡介
溫少波，包頭市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