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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選讀(2)|德才之辨

原文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為政,與韓康子、魏桓子宴于藍台。

智伯戲康子而侮段規,智國聞之,諫曰:“主不備,難必至矣!”智伯曰:“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對曰:“不然。《夏書》有之曰:‘一人三失,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夫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今主一宴而恥人之君相,又弗備,曰不敢興難,無乃不可乎!蜹、蟻、蜂、蠆,皆能害人,況君相乎!”弗聽。

柏楊白話版

智姓家族族長(宣子)智申逝世後,智瑤(襄子)掌握晉國政府大權,一天,跟韓姓家族族長(康子)韓虎、魏姓家族族長(桓子)魏駒,

在藍台設宴飲酒歡聚。智瑤戲弄韓虎,又侮辱韓家的總管(相)段規。智國聽到之後,警告說:“激怒對方而不防備報復,災難必然臨頭。”智瑤說:“我就是災難,我不給別人災難,已算運氣了,誰敢給我災難?”智國說:“恐怕不是這樣,《夏書》有句話:‘一個人屢犯過失,結下的怨毒不在明處,不能因為看不見就粗心大意。’大人物能在小事情上謹慎,才能避免大的憂患。
而今,公開宴會上,一下子就使韓家的族長和韓家的重臣,蒙受恥辱,而又不戒備他們的反彈,只一味安慰自己:‘他們不敢!’結局一定要糟。連黃蜂螞蟻,都能害人,何況一個龐大的武裝兵團的首領和他的助手?”智瑤聽不進去。

劄記

一句“難將由我。我不為難,

誰敢興之?”,將智襄子的驕傲自大表現無遺,而他對“君子能勤小物,故無大患”的勸諫也充耳不聞,足見其剛愎自用。這一個小故事,為後面智姓家族的滅亡打下了伏筆。

當初智宣子將以瑤為繼承人,智果就曾勸諫:“不如宵也。瑤之賢於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美鬢長大則賢,射禦足力則賢,伎藝畢給則賢,巧文辯慧則賢,強毅果敢則賢,如是而甚不仁。夫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

其誰能待之?若果立瑤也,智宗必滅”,可惜智宣子亦是“弗聽”。不然,可能後來就是四家分晉,而非三家了。

司馬光在議論智姓家族之滅亡時,發表了其對“德才”關係的著名見解:

臣光曰

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夫聰察強毅之謂才,正直中和之謂德。才者,德之資也;德者,才之帥也。雲夢之竹,天下之勁也,然而不矯揉,不羽括,則不能以入堅;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範,不砥礪,則不能以擊強。

是故才德全盡謂之聖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苟不得聖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為害豈不多哉!夫德者人之所嚴,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遺於德。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為家者,苟能審於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後,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柏楊先生則從現代民主法治立場,對司馬光的“德才”說進行了一番無情批判:

柏楊曰

司馬光把人性當成一個無機體,所以對才能和品德所作的界說,似是而非。“強毅”固是才能,也是品德;“公正”固是品德,也是才能。尤其在實際的政治操作中,判斷一個人到底是“才能”勝過“品德”?或是“品德”勝過“才能”?根本無法辦到。哪一個君王領袖,不是肯定他的親信部屬,都是天下第一賢明兼天下第一忠心?如果早就知道他是一個邪惡小人,豈會賦以重任?中國傳統上的用人行政,一直繞著這種“才能”“品德”“君子”“小人”的圈圈打轉,連諸葛亮都強調要“親君子”“遠小人”。咦,芸芸眾生,濟濟群官,模樣都差不多,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結果形成一項“我是君子,你是小人”定律,互相指控。幾個著名的王朝,如宋王朝和明王朝,就是在這種互相指控中,使中央政府陷於癱瘓,終於滅亡。

而且,純理論上,“愚人”比“小人”更糟,俗話說:“昏官之害,勝於貪官。”貪官在無贓可貪,或刀架到脖子上不敢貪的時候,他的才能還足以做出有利於人民的事。而昏官,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能運轉。司馬光這種論調,使歷屆王朝政府,都拼命強調“品德”,結果大多數都毀于庸才之手。因為人心複雜,二分法既天真而又簡單,一個人身上的邪惡與高貴,固同時並存,在蓋棺之前,無法化驗,也無法提出分析報告。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防止邪惡,那就是民主制度和法治精神,用選舉和法律來控制他的邪惡程度,同時也用選舉和法律激發他高貴的品德。然而司馬光那個時代,卻沒有民主,法律更沒有力量,使司馬光只好訴諸抽象原則。於是,我們困惑(不是責備):以司馬光學問的淵博,為什麼沒有冒出一點民主法治的構思?

讀“臣光曰”和“柏楊曰”時很有意思,我們會發現柏楊基本上與司馬光處處針鋒相對。柏楊主張依恃民主法治而非道德品格,認為權力可以敗壞品德,這在其白話版資治通鑒序(資治通鑒序|趙頊 柏楊)中也有所說明。柏楊的批判精神確實可貴,但從現代立場去解讀古人觀點,也自然會找到許多可攻擊之處,畢竟時代背景迥異。

正如“臣光曰”中蘊藏著司馬光的政治理念一般,“柏楊曰”中也有體現著柏楊的政治理念,都打上了各自時代的烙印。柏楊的目的並非純粹以現代的觀念苛責古人,而是借批判舊說闡揚其所贊同的民主法治理念,頗有“我注六經”、“文以載道”之意味。

而才者人之所愛。愛者易親,嚴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遺於德。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為家者,苟能審於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後,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柏楊先生則從現代民主法治立場,對司馬光的“德才”說進行了一番無情批判:

柏楊曰

司馬光把人性當成一個無機體,所以對才能和品德所作的界說,似是而非。“強毅”固是才能,也是品德;“公正”固是品德,也是才能。尤其在實際的政治操作中,判斷一個人到底是“才能”勝過“品德”?或是“品德”勝過“才能”?根本無法辦到。哪一個君王領袖,不是肯定他的親信部屬,都是天下第一賢明兼天下第一忠心?如果早就知道他是一個邪惡小人,豈會賦以重任?中國傳統上的用人行政,一直繞著這種“才能”“品德”“君子”“小人”的圈圈打轉,連諸葛亮都強調要“親君子”“遠小人”。咦,芸芸眾生,濟濟群官,模樣都差不多,誰是“君子”?誰是“小人”?結果形成一項“我是君子,你是小人”定律,互相指控。幾個著名的王朝,如宋王朝和明王朝,就是在這種互相指控中,使中央政府陷於癱瘓,終於滅亡。

而且,純理論上,“愚人”比“小人”更糟,俗話說:“昏官之害,勝於貪官。”貪官在無贓可貪,或刀架到脖子上不敢貪的時候,他的才能還足以做出有利於人民的事。而昏官,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能運轉。司馬光這種論調,使歷屆王朝政府,都拼命強調“品德”,結果大多數都毀于庸才之手。因為人心複雜,二分法既天真而又簡單,一個人身上的邪惡與高貴,固同時並存,在蓋棺之前,無法化驗,也無法提出分析報告。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防止邪惡,那就是民主制度和法治精神,用選舉和法律來控制他的邪惡程度,同時也用選舉和法律激發他高貴的品德。然而司馬光那個時代,卻沒有民主,法律更沒有力量,使司馬光只好訴諸抽象原則。於是,我們困惑(不是責備):以司馬光學問的淵博,為什麼沒有冒出一點民主法治的構思?

讀“臣光曰”和“柏楊曰”時很有意思,我們會發現柏楊基本上與司馬光處處針鋒相對。柏楊主張依恃民主法治而非道德品格,認為權力可以敗壞品德,這在其白話版資治通鑒序(資治通鑒序|趙頊 柏楊)中也有所說明。柏楊的批判精神確實可貴,但從現代立場去解讀古人觀點,也自然會找到許多可攻擊之處,畢竟時代背景迥異。

正如“臣光曰”中蘊藏著司馬光的政治理念一般,“柏楊曰”中也有體現著柏楊的政治理念,都打上了各自時代的烙印。柏楊的目的並非純粹以現代的觀念苛責古人,而是借批判舊說闡揚其所贊同的民主法治理念,頗有“我注六經”、“文以載道”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