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
【作者簡介】周思源， 原名盛公正， 杭州人。 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 主要從事紅學、現當代文藝研究與小說創作， 旁及文化史學與美學。 著有《周思源看紅樓夢》、《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釵》、《紅樓夢魅力探密》、《紅樓夢創作方法論》等學術著作。 1999年以來， 先後應中央電視臺電視劇（8）頻道、科教（10）頻道、社會與法頻道（12， 原西部頻道）、國際（4）頻道之邀， 參與策劃、點評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 在科教頻道“百家講壇”演講《紅樓夢配角》以及《三國演義人物》等系列節目。
如果把《 紅樓夢》 比作一個宏偉的、金碧輝煌的大廈，
比如說晴雯之死和襲人有關係嗎？襲人有過錯甚至有罪嗎？是襲人告密嗎？看起來很像襲人罪責難逃， 因為她曾經向王夫人進言， 要把寶玉請出大觀園， 寶玉都懷疑襲人， “太太和王夫人挑了好幾個人的錯， 怎麼單單就不提你呢？我們私下說的話太太怎麼就知道？”你想連寶玉和她關係那麼近都懷疑她， 那她肯定有問題。 但她卻是無辜的。 最有力的證據是在檢查大觀園之前， 王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晴雯是誰“寶玉身邊有個丫鬟叫晴雯”，
再比如說， 許多讀者在清代對薛寶釵的評價包括現在， 都覺得薛寶釵非常的虛偽，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 薛寶釵的悲劇在於她非常真誠， 她真誠到了不僅用封建禮法來規範自己， 同時也直截了當的來規範別人。
第二把鑰匙就是兩個神話。 87版的《紅樓夢》電視劇是一部經典之作， 王扶林， 我認為他是20世紀中國電影、電視劇中最偉大的幾位導演之一。 但87版電視劇有幾個缺點， 其中就忽略了兩個神話的作用。 一個是補天神話， 這是中國由來已久、固有的神話。 中國古代關於補天的神話有兩個， 一個是煉石補天， 兩個男人爭鬥， 結果天漏了， 女媧補天， 你看兩個男人闖禍了， 是誰救了這個世界---女人。《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很多，其中的一個中心思想是“頌紅”，紅就代表了女性，尤其是少女，因為少女當時的精神世界還沒有受到環境的污染。女媧了不起，兩個男人闖禍了，她來補天。第二個內容女媧造人，有兩個故事，一個是女媧和她的哥哥伏羲，他們的後人就是今天的中國人，這個和西方基督教亞當和夏娃他們本質上是一樣的。另一個是女媧造人，她先是團土造人，但團土造人又慢又累，她就用草繩在泥水裡面攪和一下，一甩，甩出好多泥點就是我們這些普通人，那些泥人就成了達觀貴人。中國人是一個女人的後代，當然了不可能沒有男人的貢獻。這就反映了中國古代母系社會的痕跡，這是很重要的啊，社會發展進入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後，女性就受到了歧視。但在中國有一個現象很奇特，如果一家老祖父去世了，而老祖母還健在，他的兒子當了族長，但這個家庭中地位最高的還是老祖母。在《紅樓夢》裡有非常明顯的表現，賈家看戲的時候，請客的時候，賈政有座嗎？沒座，賈政沏茶倒水或是端果盤，幹些雜活的時候，不僅在賈母面前，在王夫人、薛姨媽面前都要跪著的，起碼是單腿跪著，這是族長啊，三品威烈大將軍啊，跪著，女的，坐著。所以《紅樓夢》裡的“頌紅”意識非常突出，那麼女媧神話到曹雪芹手裡合併成了另一個神話，而且將重點轉移了，就在小說開頭，女媧煉石補天，她是神啊，她是不能出錯的，她也不應該出錯啊，可她錯了她煉了36501塊，多了1塊，這是第一個錯，女媧是神啊，她煉的不可能是次等品， 所以剩下這塊，它同樣有補天之才，它有才無命，不能補天。那麼女媧接著犯的錯誤是什麼呢？你不能讓它補天，你讓它去填地上的坑坑窪窪，它也有點作用啊，可女媧沒有讓它填地，而是把它荒廢在山頭。而此石經過女媧修煉之後，通了人性，所以就有了人的物質要求和精神要求，有了人的需要，因此這塊石頭自怨自歎，還怨誰啊，怨女媧啊，這就是怨天啊。賈寶玉那些反傳統的意識從哪來的啊，就是從這來的，所以這個神話經過曹雪芹的改編，重點轉移了，具有對天不滿，對傳統不滿，天在人間是什麼啊，是朝廷，是傳統意識。
第二個神話是曹雪芹虛構的，傳說在西方三生石上，有一棵絳珠小草，神瑛使者每日澆灌，後來修煉成一名女體。神瑛使者，瑛，“石與之美石”，“美石”還是一塊石頭，後來把它簡化成一塊美玉，賈寶玉落地時把它含在嘴裡，神瑛使者的瑛不也是真石頭，假寶玉嘛。神瑛使者是神啊，它生活在西方，靈河岸邊，“使者”不就是服務員嘛，不過他不是餐廳跑堂的，他是管園林綠化的，任務是伺候那些花花草草，花草不就是那些少女嗎？可是這位神瑛使者不甘在天堂，動了凡心，下凡為人了，這是第二個神話。
海外學者提出了兩個世界，我作了一些補充，就是說《紅樓夢》裡面有一個天堂世界，女媧補天，虛幻世界；賈府，甯、榮二府和外面的世界，是人間世界，也就是現實世界；大觀園呢，她就是介於二者之間的，理想世界，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生活了一群“仙女”，太虛幻境在現實世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今後也不會再出現。儘管現在北京、上海修了兩個大觀園，但也不是啊，甯、榮，二府沒有了。為什麼說大觀園在歷史上從來沒出現過，而且也不可能會出現呢？當然了，我們現在保留頤和園，圓明園的一些遺址，承德避暑山莊以及比大觀園大很多的地方。皇家園林多的是，現在留下的還有承德避暑山莊和圓明園。但也有人說了大觀園是北方皇家園林和南方私人園林結合的產物，但這個結合會結合出許多不同的形式，也不可能再結合成大觀園這樣的形式。你進頤和園，水面一大片，大部分都是水，皇帝住的、後妃住的，它的院子的都是挨著的，有走廊連著，它是集中居住式。而大觀園是分散的，分散有40多座院子，其中8個院子住著8位少女、少奶奶，一位特殊人物，妙玉，還有一位賈寶玉。這在當時是絕對不允許的，男孩怎麼能和女孩住在一起甚至兩三年的， 這傳出去是絕對不被認可的，玷污名聲、敗壞家風，為人所不齒，這是曹雪芹的一個想法。另外在清代，私家園林沒有這麼大，一般都是後花園，小姐都住後花園，“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秀才中狀元”，好多故事都發生在後花園。後花園都不太大，有一小池塘，一片小樹林，小姐的閨樓，一個小亭子。大觀園保留了這樣的特色，因為它所有的飲食供應都需要前面的賈府，男僕、女僕都在為他們效勞。大觀園是沒有廚房的，後來建了一個小廚房，是王熙鳳的提議。所有其他供應都要靠前面，如衣服、鞋子等等。而且大觀園有多大，它比紫禁城大就要殺頭了啊，殺頭還輕，滅族也不為過啊。有時間到北京看一下，進去看裡邊的建築是密密麻麻，哪有像大觀園那麼大，還能划船，而且好幾條船在裡面劃。我們現在北京的大觀園，它的面積相當於小說裡大觀園面積的一半，而上海大觀園的面積還要更小一些，只是上海善於借景，給人印象很大。小說中的大觀園有297畝地，如果按比例後花園和前面的房子大體上相當於整個院子的三分之一。大觀園算是一個省親別宮，省親後就要空下來，所以曹雪芹想了一個高招，讓元春下了一道旨，把別宮賞賜給弟弟妹妹玩，如果算總的面積將超過紫禁城，紫禁城的面積是1080畝，如果真算了總面積，還有誰能活著。所以，大觀園是一個理想世界，它是曹雪芹為了創作需要虛構的，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但又具有一定現實可能性的地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有許多大貴族的家比較大，裡面就能演繹出一些故事，但絕對不會像《紅樓夢》那麼豐富，那麼令人忘情，就是因為它有這麼一個理想的環境。在這裡，人與人之間，寶玉和丫鬟之間就比較平等，相對比較自由，在大觀園裡，寶玉受的束縛就大大小於他在賈母那裡，翹課的機會就比較多，常常可以通過他的死黨在外面找到一些暢銷的書，比較時尚的像《 西廂記》那種禁書，連《詩經》都可以不用背，所以這是三個世界。
寶玉的四個文化基因，就像前面講的，與三把鑰匙有密切關係。寶玉對天的不滿就導致了他對傳統的、規範的禮教制度不滿。在別人看來，寶玉是癡、是呆、是傻，湘雲都說他是呆子，傳統人認為應該讀的書，符合當時社會的他都沒有讀，這是第一個文化基因；第二個就是他身上的玉石。我們知道，從猿到人，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是獸性，第二個是人性，第三個是神性。我們有時講有些壞人獸性大發，根本就不像人。所謂人性就是要滿足人的社會發展，人性發展到更高的階段，就是有許多人有很多更高的境界，以佛祖、以孔子和許多品行高尚的人為代表，他們身上有相當一部分已經發展到神性階段。寶玉身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就被稱為介於神性和人性之間，在那樣的社會中，賈府的命根子啊，他對丫鬟都能有這種平等的態度，這都是非常好的。但話說回來，他有時候也太不象話了。整個一個紈絝公子，換個角度，賈寶玉和薛蟠沒什麼區別，為一杯茶就把一個丫鬟倩雪給趕走了，她的地位僅次於晴雯和襲人啊，就為這麼點小事。但倩雪不是忘恩負義的人，賈家敗落時，還伸出援手，後來也沒忘記。還有一次，裡面的女孩子都在玩水，沒有人給他開門，就特別生氣，等誰給他開門，就踹誰一腳。寶玉在家耍賴，靠著祖母。更嚴重的是，晴雯被趕出去，寶玉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儘管他也去看了，也很令人感動。所以50、60年代有人批評曹雪芹寫寶玉的反抗性、革命性還不夠，沒有參加共青團啊。寶玉如果反抗性夠了，他就不是“假”寶玉了，他就是“真”寶玉了。在他身上就存在著美好的一面和不美好的一面，甚至是很不美好的一面。這正是生活的真實，生活就是這樣。這是他的第二個文化基因。
第三個文化基因就是如果我們用2個字來概括《紅樓夢》的主旨的話，是選擇補天還是享受，選擇哪一個？多年來，紅學界都覺得補天的故事說不圓，一直圍著補天轉就轉碰壁了。1995年，我提出了一個不同的看法，我想《紅樓夢》寫了一個享受的故事，馬上就有人反對了，他們說，你說《紅樓夢》寫了一個享受的故事，那不是太貶低《紅樓夢》了嗎？享受就等於資產階級思想，等於反動思想。大家想想在書中前80 回，寶玉說過要補天的話嗎？說過要為社會出力嗎？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做過一件想補天的事沒，沒有。就連薛寶釵，史湘雲說一句他都生氣，根本就沒想過補天的事，賈寶玉來到這個世界，是幹什麼，是享受啊。神話裡那個石頭為什麼想下凡，是聽說人間很不錯啊，所以才下來的。神瑛使者為什麼下凡，說實話，他的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他為什麼下凡，聽說人間繁華啊，所以他拜託兩位神仙帶他下凡。因為人有3個機緣，一個人作為一個家庭成員，要對家庭負責；但又是一個社會人，總要為社會做些貢獻；另外，人與生俱來的就有一些物質要求，有情感精神的需求，這種需求就是要享受啊。這塊石頭在天上，你不讓我補天，剝奪了我補天的權利，以寶玉為代表的這些少男少女都是有才補天但卻無命補天，所以就享受啊。我喜歡讀的書你得讓我讀啊，我喜歡和朋友交往，你不能限制我啊。這些想法都是合理的，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也都非常簡單。但在那時侯太不合理。神瑛使者下凡以後成了中心，看起來大家都在圍著他轉，但他扮演的依然是神瑛使者的角色，依然在為姐姐妹妹服務、操心。這是第三個文化基因。
第四個文化基因呢，就是“怡紅”，曹雪芹為什麼讓賈寶玉住在怡紅院，什麼無事忙、富貴閒人等等，就是沒什麼事宜。用的是怡紅公子，紅在古代常常是代表女性的，《紅樓夢》裡面就更突出了，怡在裡面是使動用法，是使大觀園裡的少女快樂，賈寶玉不就是這樣的角色嗎？不是這個哭了，就是那個委屈了，賈寶玉還納悶，我為你們做了這麼多，你們還怨我。那麼這個“怡紅”就反映了《紅樓夢》裡的很重要的思想，即 “頌紅”，歌頌女性。我們觀察到《紅樓夢》裡面一個輩分的男人都不如女人。第二代碩果僅存的老祖宗，女的；第三代王夫人，女的，賈政都不行，王夫人看起來退居二線，實際上大權在握，善於抓大事，王熙鳳重大事情也要請示的。王熙鳳病了，讓李紈掌管大權，但李紈太老實了，探春來幫忙也忙不過來……三駕馬車都駕禦得很好。第四代玉字輩的，哪個男的有王熙鳳能幹，但話說回來，玉字輩有個出類拔萃的男性，賈寶玉。可他和別人在一起還有點氣勢，一跟姐姐妹妹在一起就不行了，他多次出洋相，多次陷入困境，都靠姐妹鼎立相助甚至相救才得以擺脫困境。最典型的就是元春省親，讓他們寫詩，林黛玉是馬上寫出來了，大展其才，寶玉憋了半天，沒寫出來，典故也用的不好，寶釵告訴他，你別用這句，不好。結果他急出汗了。結果只能作弊，正好監考官在前面說話，林黛玉乾脆當槍手，直接給他寫了。元春最後點評，就說這首最好，哎呀，這槍手厲害啊。所以寶玉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就不行了。第五代就更不行了，賈榮，賈芹都不行，賈榮和秦可卿的遠見卓識比差遠了。所以一個是“頌紅”，整個《紅樓夢》都是在歌頌女性，因為晚清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已經不行了，曹雪芹在傳達這樣一種理念，社會應該為女性提供一個施展能力的平臺，應該讓她們生活得更愉快些。那麼“頌紅”之外就是“怡紅”，因為男性是社會的統治者，男性就應該為女性創造一個能很好發展、很好鍛煉的平臺，這就是“怡紅”。賈寶玉就住在怡紅院裡。第三個就是“悼紅”，悼念，為什麼呢？因為最後這些少男少女都是以悲劇結束一生，所以曹雪芹在怡紅院裡來完成著作。也就是說這四把鑰匙有助於你尋找到打開其他房間的鑰匙。為什麼呢？因為賈寶玉和薛寶釵那個金玉良緣沒有緣，剛才說到了他是玉石兩重性，是“真石頭，假寶玉”，但他這塊石頭經女媧鍛煉後已經通了人性，已經有了人的需求，有了人的特性，所以賈寶玉的象徵之物是美石，薛寶釵的象徵之物是什麼呢，大家想想她住的是“衡蕪院”，她的筆名也衡蕪君，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大石頭，這個大石頭寸草不生，只有一些在石頭下面的小草攀附在上面，這就暗示了吸收的營養不是石頭上的，它是來伺候寶釵的，這在金釧之死上也有明顯的體現。看出她的鐵石心腸，這就是“冷美人”，連她吃的藥都叫“冷香丸”，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和一塊有生命的石頭怎麼能在一塊呢？所以曹雪芹讓她住在“衡蕪院”裡，“衡蕪院”啊，不就是“恨無緣”嗎？再說一下瀟湘館，不就是傳說中，舜帝病逝在那裡，流下的淚水在那裡嗎？許多的斑點就是毛澤東詩句裡講的竹子，竹子有幾百個品種，其中有一個就叫斑竹，“瀟湘館”前面就長了許多這樣的竹子。這個名字就暗示了林黛玉將來在婚姻上將是一個悲劇的結局。竹子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裡就代表了文人的氣節，在所有的少女中，林黛玉是最富有文人氣質的女孩子，但她的主要象徵之物還不是竹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去參觀大觀園，在大觀園8個有人住的地方，唯一有水的就是瀟湘館，它有一條淺淺的小水溝，為什麼是一條淺淺的小水溝？就暗示了她的生命力的脆弱。因為她生前是一株小草，是因為甘露才得以修成女體的，所以她愛哭。
《紅樓夢》我們到現在認真閱讀，不僅可以得到大量的文化知識，大大提高我們的藝術修養，就是說我們讀完《紅樓夢》，再去評論，再去欣賞其他的作品，眼界就大大提高，有些看似很厲害的東西，你三下五除二就給它解剖了，沒什麼難的，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紅樓夢》不僅是一部文學作品，它在思想方面、內容方面，具有現代性，因為時間關係，我不能多說，我只說一點，那就是曹雪芹對林黛玉的批評，這是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有些人認為曹雪芹批評林黛玉小性、多疑等等，這個不是本質，這是現象。在63回，怡紅開宴時，林黛玉有支詩簽，這支簽上書“落葉東風當自嗟”，嗟就是感歎，就是不能怨東風，你應該感歎，有些地方你要怨自己，那麼這東風的意思在中國古代常常用來代指家長。典型代表是陸游的《釵頭鳳》，因為我母親不喜歡你，所以我只好和你離婚，其實我們感情是非常好的。《紅樓夢》裡提到東風的，幾乎都是指代家長，所以曹雪芹在這裡批評林黛玉，你不要怪家長，因為你把賈寶玉看得太重要，賈寶玉就成為你生命的全部，她對他的依賴超過任何東西，她惟恐失去寶玉，湘雲來了她馬上過去，她為什麼有時候說話尖酸刻薄啊，她就是怕失去寶玉 ，怕寶玉愛上寶釵。所有的這些都反映了中國傳統女性有一個很大的弱點：不重視自身價值。女性一定要重視自己的價值，女人可以依靠男人，但不能依賴男人，更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寄託在男人身上，女人不是男人的月亮！《紅樓夢》當中有很多能經得起我們反復推敲，反復研讀的細節，要去反復品味，我把它概括成兩句話來結束今天的講座：那就是——《紅樓夢》是一部經得起反復品味的，經得起反復解剖式研究的偉大著作；它是中國人的一個精神家園；它是中國古代文明的偉大代表。
好，今天的演講就到這裡，謝謝大家！
是誰救了這個世界---女人。《紅樓夢》的主題思想很多，其中的一個中心思想是“頌紅”，紅就代表了女性，尤其是少女，因為少女當時的精神世界還沒有受到環境的污染。女媧了不起，兩個男人闖禍了，她來補天。第二個內容女媧造人，有兩個故事，一個是女媧和她的哥哥伏羲，他們的後人就是今天的中國人，這個和西方基督教亞當和夏娃他們本質上是一樣的。另一個是女媧造人，她先是團土造人，但團土造人又慢又累，她就用草繩在泥水裡面攪和一下，一甩，甩出好多泥點就是我們這些普通人，那些泥人就成了達觀貴人。中國人是一個女人的後代，當然了不可能沒有男人的貢獻。這就反映了中國古代母系社會的痕跡，這是很重要的啊，社會發展進入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後，女性就受到了歧視。但在中國有一個現象很奇特，如果一家老祖父去世了，而老祖母還健在，他的兒子當了族長，但這個家庭中地位最高的還是老祖母。在《紅樓夢》裡有非常明顯的表現，賈家看戲的時候，請客的時候，賈政有座嗎？沒座，賈政沏茶倒水或是端果盤，幹些雜活的時候，不僅在賈母面前，在王夫人、薛姨媽面前都要跪著的，起碼是單腿跪著，這是族長啊，三品威烈大將軍啊，跪著，女的，坐著。所以《紅樓夢》裡的“頌紅”意識非常突出，那麼女媧神話到曹雪芹手裡合併成了另一個神話，而且將重點轉移了，就在小說開頭，女媧煉石補天，她是神啊，她是不能出錯的，她也不應該出錯啊，可她錯了她煉了36501塊，多了1塊，這是第一個錯，女媧是神啊，她煉的不可能是次等品， 所以剩下這塊，它同樣有補天之才，它有才無命，不能補天。那麼女媧接著犯的錯誤是什麼呢？你不能讓它補天，你讓它去填地上的坑坑窪窪，它也有點作用啊，可女媧沒有讓它填地，而是把它荒廢在山頭。而此石經過女媧修煉之後，通了人性，所以就有了人的物質要求和精神要求，有了人的需要，因此這塊石頭自怨自歎，還怨誰啊，怨女媧啊，這就是怨天啊。賈寶玉那些反傳統的意識從哪來的啊，就是從這來的，所以這個神話經過曹雪芹的改編，重點轉移了，具有對天不滿，對傳統不滿，天在人間是什麼啊，是朝廷，是傳統意識。第二個神話是曹雪芹虛構的，傳說在西方三生石上，有一棵絳珠小草，神瑛使者每日澆灌，後來修煉成一名女體。神瑛使者，瑛，“石與之美石”，“美石”還是一塊石頭，後來把它簡化成一塊美玉，賈寶玉落地時把它含在嘴裡，神瑛使者的瑛不也是真石頭，假寶玉嘛。神瑛使者是神啊，它生活在西方，靈河岸邊，“使者”不就是服務員嘛，不過他不是餐廳跑堂的，他是管園林綠化的，任務是伺候那些花花草草，花草不就是那些少女嗎？可是這位神瑛使者不甘在天堂，動了凡心，下凡為人了，這是第二個神話。
海外學者提出了兩個世界，我作了一些補充，就是說《紅樓夢》裡面有一個天堂世界，女媧補天，虛幻世界；賈府，甯、榮二府和外面的世界，是人間世界，也就是現實世界；大觀園呢，她就是介於二者之間的，理想世界，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人間投影，生活了一群“仙女”，太虛幻境在現實世界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而且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今後也不會再出現。儘管現在北京、上海修了兩個大觀園，但也不是啊，甯、榮，二府沒有了。為什麼說大觀園在歷史上從來沒出現過，而且也不可能會出現呢？當然了，我們現在保留頤和園，圓明園的一些遺址，承德避暑山莊以及比大觀園大很多的地方。皇家園林多的是，現在留下的還有承德避暑山莊和圓明園。但也有人說了大觀園是北方皇家園林和南方私人園林結合的產物，但這個結合會結合出許多不同的形式，也不可能再結合成大觀園這樣的形式。你進頤和園，水面一大片，大部分都是水，皇帝住的、後妃住的，它的院子的都是挨著的，有走廊連著，它是集中居住式。而大觀園是分散的，分散有40多座院子，其中8個院子住著8位少女、少奶奶，一位特殊人物，妙玉，還有一位賈寶玉。這在當時是絕對不允許的，男孩怎麼能和女孩住在一起甚至兩三年的， 這傳出去是絕對不被認可的，玷污名聲、敗壞家風，為人所不齒，這是曹雪芹的一個想法。另外在清代，私家園林沒有這麼大，一般都是後花園，小姐都住後花園，“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秀才中狀元”，好多故事都發生在後花園。後花園都不太大，有一小池塘，一片小樹林，小姐的閨樓，一個小亭子。大觀園保留了這樣的特色，因為它所有的飲食供應都需要前面的賈府，男僕、女僕都在為他們效勞。大觀園是沒有廚房的，後來建了一個小廚房，是王熙鳳的提議。所有其他供應都要靠前面，如衣服、鞋子等等。而且大觀園有多大，它比紫禁城大就要殺頭了啊，殺頭還輕，滅族也不為過啊。有時間到北京看一下，進去看裡邊的建築是密密麻麻，哪有像大觀園那麼大，還能划船，而且好幾條船在裡面劃。我們現在北京的大觀園，它的面積相當於小說裡大觀園面積的一半，而上海大觀園的面積還要更小一些，只是上海善於借景，給人印象很大。小說中的大觀園有297畝地，如果按比例後花園和前面的房子大體上相當於整個院子的三分之一。大觀園算是一個省親別宮，省親後就要空下來，所以曹雪芹想了一個高招，讓元春下了一道旨，把別宮賞賜給弟弟妹妹玩，如果算總的面積將超過紫禁城，紫禁城的面積是1080畝，如果真算了總面積，還有誰能活著。所以，大觀園是一個理想世界，它是曹雪芹為了創作需要虛構的，在現實中不可能存在但又具有一定現實可能性的地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因為有許多大貴族的家比較大，裡面就能演繹出一些故事，但絕對不會像《紅樓夢》那麼豐富，那麼令人忘情，就是因為它有這麼一個理想的環境。在這裡，人與人之間，寶玉和丫鬟之間就比較平等，相對比較自由，在大觀園裡，寶玉受的束縛就大大小於他在賈母那裡，翹課的機會就比較多，常常可以通過他的死黨在外面找到一些暢銷的書，比較時尚的像《 西廂記》那種禁書，連《詩經》都可以不用背，所以這是三個世界。
寶玉的四個文化基因，就像前面講的，與三把鑰匙有密切關係。寶玉對天的不滿就導致了他對傳統的、規範的禮教制度不滿。在別人看來，寶玉是癡、是呆、是傻，湘雲都說他是呆子，傳統人認為應該讀的書，符合當時社會的他都沒有讀，這是第一個文化基因；第二個就是他身上的玉石。我們知道，從猿到人，有三個階段，第一個是獸性，第二個是人性，第三個是神性。我們有時講有些壞人獸性大發，根本就不像人。所謂人性就是要滿足人的社會發展，人性發展到更高的階段，就是有許多人有很多更高的境界，以佛祖、以孔子和許多品行高尚的人為代表，他們身上有相當一部分已經發展到神性階段。寶玉身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就被稱為介於神性和人性之間，在那樣的社會中，賈府的命根子啊，他對丫鬟都能有這種平等的態度，這都是非常好的。但話說回來，他有時候也太不象話了。整個一個紈絝公子，換個角度，賈寶玉和薛蟠沒什麼區別，為一杯茶就把一個丫鬟倩雪給趕走了，她的地位僅次於晴雯和襲人啊，就為這麼點小事。但倩雪不是忘恩負義的人，賈家敗落時，還伸出援手，後來也沒忘記。還有一次，裡面的女孩子都在玩水，沒有人給他開門，就特別生氣，等誰給他開門，就踹誰一腳。寶玉在家耍賴，靠著祖母。更嚴重的是，晴雯被趕出去，寶玉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儘管他也去看了，也很令人感動。所以50、60年代有人批評曹雪芹寫寶玉的反抗性、革命性還不夠，沒有參加共青團啊。寶玉如果反抗性夠了，他就不是“假”寶玉了，他就是“真”寶玉了。在他身上就存在著美好的一面和不美好的一面，甚至是很不美好的一面。這正是生活的真實，生活就是這樣。這是他的第二個文化基因。
第三個文化基因就是如果我們用2個字來概括《紅樓夢》的主旨的話，是選擇補天還是享受，選擇哪一個？多年來，紅學界都覺得補天的故事說不圓，一直圍著補天轉就轉碰壁了。1995年，我提出了一個不同的看法，我想《紅樓夢》寫了一個享受的故事，馬上就有人反對了，他們說，你說《紅樓夢》寫了一個享受的故事，那不是太貶低《紅樓夢》了嗎？享受就等於資產階級思想，等於反動思想。大家想想在書中前80 回，寶玉說過要補天的話嗎？說過要為社會出力嗎？從來都沒有想過，他做過一件想補天的事沒，沒有。就連薛寶釵，史湘雲說一句他都生氣，根本就沒想過補天的事，賈寶玉來到這個世界，是幹什麼，是享受啊。神話裡那個石頭為什麼想下凡，是聽說人間很不錯啊，所以才下來的。神瑛使者為什麼下凡，說實話，他的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他為什麼下凡，聽說人間繁華啊，所以他拜託兩位神仙帶他下凡。因為人有3個機緣，一個人作為一個家庭成員，要對家庭負責；但又是一個社會人，總要為社會做些貢獻；另外，人與生俱來的就有一些物質要求，有情感精神的需求，這種需求就是要享受啊。這塊石頭在天上，你不讓我補天，剝奪了我補天的權利，以寶玉為代表的這些少男少女都是有才補天但卻無命補天，所以就享受啊。我喜歡讀的書你得讓我讀啊，我喜歡和朋友交往，你不能限制我啊。這些想法都是合理的，在我們現代人看來，也都非常簡單。但在那時侯太不合理。神瑛使者下凡以後成了中心，看起來大家都在圍著他轉，但他扮演的依然是神瑛使者的角色，依然在為姐姐妹妹服務、操心。這是第三個文化基因。
第四個文化基因呢，就是“怡紅”，曹雪芹為什麼讓賈寶玉住在怡紅院，什麼無事忙、富貴閒人等等，就是沒什麼事宜。用的是怡紅公子，紅在古代常常是代表女性的，《紅樓夢》裡面就更突出了，怡在裡面是使動用法，是使大觀園裡的少女快樂，賈寶玉不就是這樣的角色嗎？不是這個哭了，就是那個委屈了，賈寶玉還納悶，我為你們做了這麼多，你們還怨我。那麼這個“怡紅”就反映了《紅樓夢》裡的很重要的思想，即 “頌紅”，歌頌女性。我們觀察到《紅樓夢》裡面一個輩分的男人都不如女人。第二代碩果僅存的老祖宗，女的；第三代王夫人，女的，賈政都不行，王夫人看起來退居二線，實際上大權在握，善於抓大事，王熙鳳重大事情也要請示的。王熙鳳病了，讓李紈掌管大權，但李紈太老實了，探春來幫忙也忙不過來……三駕馬車都駕禦得很好。第四代玉字輩的，哪個男的有王熙鳳能幹，但話說回來，玉字輩有個出類拔萃的男性，賈寶玉。可他和別人在一起還有點氣勢，一跟姐姐妹妹在一起就不行了，他多次出洋相，多次陷入困境，都靠姐妹鼎立相助甚至相救才得以擺脫困境。最典型的就是元春省親，讓他們寫詩，林黛玉是馬上寫出來了，大展其才，寶玉憋了半天，沒寫出來，典故也用的不好，寶釵告訴他，你別用這句，不好。結果他急出汗了。結果只能作弊，正好監考官在前面說話，林黛玉乾脆當槍手，直接給他寫了。元春最後點評，就說這首最好，哎呀，這槍手厲害啊。所以寶玉和姐姐妹妹在一起就不行了。第五代就更不行了，賈榮，賈芹都不行，賈榮和秦可卿的遠見卓識比差遠了。所以一個是“頌紅”，整個《紅樓夢》都是在歌頌女性，因為晚清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已經不行了，曹雪芹在傳達這樣一種理念，社會應該為女性提供一個施展能力的平臺，應該讓她們生活得更愉快些。那麼“頌紅”之外就是“怡紅”，因為男性是社會的統治者，男性就應該為女性創造一個能很好發展、很好鍛煉的平臺，這就是“怡紅”。賈寶玉就住在怡紅院裡。第三個就是“悼紅”，悼念，為什麼呢？因為最後這些少男少女都是以悲劇結束一生，所以曹雪芹在怡紅院裡來完成著作。也就是說這四把鑰匙有助於你尋找到打開其他房間的鑰匙。為什麼呢？因為賈寶玉和薛寶釵那個金玉良緣沒有緣，剛才說到了他是玉石兩重性，是“真石頭，假寶玉”，但他這塊石頭經女媧鍛煉後已經通了人性，已經有了人的需求，有了人的特性，所以賈寶玉的象徵之物是美石，薛寶釵的象徵之物是什麼呢，大家想想她住的是“衡蕪院”，她的筆名也衡蕪君，一進門首先看到的是大石頭，這個大石頭寸草不生，只有一些在石頭下面的小草攀附在上面，這就暗示了吸收的營養不是石頭上的，它是來伺候寶釵的，這在金釧之死上也有明顯的體現。看出她的鐵石心腸，這就是“冷美人”，連她吃的藥都叫“冷香丸”，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和一塊有生命的石頭怎麼能在一塊呢？所以曹雪芹讓她住在“衡蕪院”裡，“衡蕪院”啊，不就是“恨無緣”嗎？再說一下瀟湘館，不就是傳說中，舜帝病逝在那裡，流下的淚水在那裡嗎？許多的斑點就是毛澤東詩句裡講的竹子，竹子有幾百個品種，其中有一個就叫斑竹，“瀟湘館”前面就長了許多這樣的竹子。這個名字就暗示了林黛玉將來在婚姻上將是一個悲劇的結局。竹子在中國古代的文化裡就代表了文人的氣節，在所有的少女中，林黛玉是最富有文人氣質的女孩子，但她的主要象徵之物還不是竹子，如果將來有機會去參觀大觀園，在大觀園8個有人住的地方，唯一有水的就是瀟湘館，它有一條淺淺的小水溝，為什麼是一條淺淺的小水溝？就暗示了她的生命力的脆弱。因為她生前是一株小草，是因為甘露才得以修成女體的，所以她愛哭。
《紅樓夢》我們到現在認真閱讀，不僅可以得到大量的文化知識，大大提高我們的藝術修養，就是說我們讀完《紅樓夢》，再去評論，再去欣賞其他的作品，眼界就大大提高，有些看似很厲害的東西，你三下五除二就給它解剖了，沒什麼難的，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紅樓夢》不僅是一部文學作品，它在思想方面、內容方面，具有現代性，因為時間關係，我不能多說，我只說一點，那就是曹雪芹對林黛玉的批評，這是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有些人認為曹雪芹批評林黛玉小性、多疑等等，這個不是本質，這是現象。在63回，怡紅開宴時，林黛玉有支詩簽，這支簽上書“落葉東風當自嗟”，嗟就是感歎，就是不能怨東風，你應該感歎，有些地方你要怨自己，那麼這東風的意思在中國古代常常用來代指家長。典型代表是陸游的《釵頭鳳》，因為我母親不喜歡你，所以我只好和你離婚，其實我們感情是非常好的。《紅樓夢》裡提到東風的，幾乎都是指代家長，所以曹雪芹在這裡批評林黛玉，你不要怪家長，因為你把賈寶玉看得太重要，賈寶玉就成為你生命的全部，她對他的依賴超過任何東西，她惟恐失去寶玉，湘雲來了她馬上過去，她為什麼有時候說話尖酸刻薄啊，她就是怕失去寶玉 ，怕寶玉愛上寶釵。所有的這些都反映了中國傳統女性有一個很大的弱點：不重視自身價值。女性一定要重視自己的價值，女人可以依靠男人，但不能依賴男人，更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寄託在男人身上，女人不是男人的月亮！《紅樓夢》當中有很多能經得起我們反復推敲，反復研讀的細節，要去反復品味，我把它概括成兩句話來結束今天的講座：那就是——《紅樓夢》是一部經得起反復品味的，經得起反復解剖式研究的偉大著作；它是中國人的一個精神家園；它是中國古代文明的偉大代表。
好，今天的演講就到這裡，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