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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靜時好

文/李尋歡懟李逍遙

01

去鳳凰古城遊玩的時候, 拜訪過沈從文墓地。

從沱江邊的麻石板路轉下來, 看見街邊有一方扁石, 上面用行草刻著一篇昆曲。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 四大皆空相。

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 受不盡苦雨淒風帶怨長。

雄城壯, 看江山無恙, 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千鐘祿·傾杯玉芙蓉》

遊人如織。 夕陽西下, 沱江倒影著白塔和兩岸的人家。 河底水草在漸漸暗下來的天光裡, 幽幽蕩漾。

河邊有人取水。 再往上, 家家的燈火與霓虹亮了起來, 靠江的吊腳樓窗戶裡傳出吉他和民謠的聲音……

大半個世紀前的沈從文說, 邊城的每一磚縫每一瓦楞, 都浸透了“鄉下人”的血。 

他寫得緩慢, 我看得驚心。 

然而這一切, 已經被時間洗刷得乾乾淨淨, 一絲痕跡也無。

只有巷子裡的舊板門, 門上椒圖銅環上的鏽青, 臺階旁被摸得光光的黑色石獸, 長脊飛簷上的野草……還在光影的斑斕處, 悄悄隱藏, 靜靜地, 守著時間的秘密。 

看著眼前的景物, 剛才遊覽的興味還未平復, 忽然迎頭碰上這麼一闕難得的好辭。

人有一種奇異的, 在時空裡忽然安靜下來的感覺。 仿佛周圍的一切, 像電影裡的虛化鏡頭。 只有一團追光, 清晰地包圍著我和刻字的扁石。 

兩兩相對, 默默無言, 感慨萬千。 

鳳凰沱江

02

昆劇傳統劇碼《千忠戮》(又名“千鐘祿”)中, 最有名的一折《慘睹》。 【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又是名折中的名曲。

因了這一曲, 《千忠戮》紅遍了昆曲世界, 清初即有“家家收拾起, 戶戶不提防”之說。

這一齣戲本有八支曲, 每一曲皆由“陽”字結句, 故又名“八陽”。 其餘七曲,

儘管也是工整優秀, 但和這鬱憤蒼涼, 雄渾遒勁的開篇一曲比起來, 實在黯淡無光。 

《千忠戮·慘睹》說了一段明朝開國初年的鐵血往事。

建文帝朱允炆, 聽從儒臣黃子澄, 齊泰的謀略, 採取“削藩”政策, 削弱各地藩王的勢力。

燕王朱棣打著“清君側”的旗號, 借機起兵出北京, 刀鋒一路南下直抵南京, 建文帝在兵燹中下落不明。 明成祖朱棣稱帝, 改年號永樂, 史稱“靖難之役”。 民間盛傳建文帝並未自焚而死, 而是流落江湖為僧。 

這一折, 就描寫了隱姓埋名削髮為僧的朱允炆, 在流亡的途中, 聽說建文舊臣, 紛紛慘死在朱棣的刀口之下。 景清剝皮實草, 齊泰和黃子澄淩遲。 方孝孺更是創下了被誅“十族”的血腥記錄, 除“九族”之外, 居然朋友也算一族!

燕王朱棣的狠辣殘忍, 酷肖其父。 斯文儒雅心地和善的建文帝, 遠遠不是對手。 在這場爭鬥中, 據說因為朱允炆下令絕不可傷其性命, 朱棣屢次逃過一劫。 

目睹這天地巨變, 風雲慘烈, 往日的親密者, 被自己的叔叔誅殺殆盡, 自己凋零江湖, 隨時朝不保夕, 無人能識亦怕人能識。 朱允炆百感交集, 殘陽泣血, 在襄陽城下唱了一闕《慘睹·傾杯玉芙蓉》。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 文字無需翻譯也不必翻譯。 其中蘊藏的情感張力, 奇異地有著一種西北大馬金刀, 蒼涼無盡的肅殺之氣;有種天地風雲, 大開大合, 又厚重沉鬱的收放火候。

在風雅婉轉為主的江南戲曲中, 一枝獨秀, 十分特別。 

03

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 不僅是“民國四公子”之一, 也是收藏大家。

這個末世王孫, 一身名士習氣, 才華橫溢, 放縱不羈。 

本屬意于他的袁世凱, 因為他反對帝制, 轉而依仗十分熱衷稱帝的長子袁克定。 不同意父兄所為, 又艱於自處, 在歷史和家國命運的漩渦裡載沉載浮, 袁克文放浪形骸, 負盡狂名。 

他平生最喜當票友, 尤鍾情《千忠戮》【傾杯玉芙蓉】一折。一說袁克文的字“寒雲”,就是他自己根據“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自己所起。(另一說“寒雲”之號來自其所藏孤本宋帖,不敘)。

當時的《遊戲新報》曾刊登過袁寒雲玩票演繹《千鐘祿》的照片。

他飾演建文帝,平時又經常以漢末陳留王自比,自刻“皇二子印”向兄長暗示剖白,避“相煎何太急”的蕭牆之禍。戲假情真,假戲真做,每演到觸及心事之處,俯仰蒼涼,令觀者盪氣迴腸,襟袖潸然。

范君博題詩於劇照——

有腳不踏河北塵,此身即是建文身。

閑僧滿腹興亡史,自譜宮商唱與人。

亂世之中,個體特質,家國命運,天下興亡,時代軌跡,紛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漩渦,碰撞出浪花一般的傳奇,裹挾著一川逝水,浩浩東去,如斯複雜,轉瞬如泡沫,湮滅在歷史的煙雲裡。

左為袁克文

04

沱江邊的我,看著這一方扁石行草,墨蹟淋漓。

當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將一杆棘棒擲與皇太子朱標,向這個短命而仁厚的兒子解釋,為什麼要向開國功臣們舉起屠虎之刀。

怕是做夢也沒料到,四子朱棣又會舉起同樣的刀劈向孫兒建文,華夏因一家之私欲糾葛,再燃戰禍。

當年的“太子”袁克定,猜忌那個短命而風流的弟弟,力主父親稱帝,助他無限膨脹的欲望,犯下大節上的結構性錯誤,將父親在實業和經濟上的“善業”釘在歷史的十字架上。

怕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大輪滾滾,世異時移,自己也是晚景淒涼,為惡僕逆子所算,幸有舊友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收藏大家,《富春山居圖》的保護者和捐獻者)收留。靠這一點舊時相識的義舉,總算沒有襤褸街頭,後來在新時代找到一份工作,平安度晚。

每每讀史,看到離亂,看到動盪,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總是會有種“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奇異平靜感。在平常日子裡,煮茶摘菜,升起一點小確幸。

乾坤靜時好。

最後以自己戲寫的一首小詩終篇:

敲得瘦骨作銅聲,磊磊鬱鬱石尤風。

寫蘭伴菊塵隨馬,畫竹添梅雨打更。

不是五陵常畋獵,何續桃源逐夢箏?

塗鴉暫借松煙墨,一筆銀勾鐵劃中。

尤鍾情《千忠戮》【傾杯玉芙蓉】一折。一說袁克文的字“寒雲”,就是他自己根據“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自己所起。(另一說“寒雲”之號來自其所藏孤本宋帖,不敘)。

當時的《遊戲新報》曾刊登過袁寒雲玩票演繹《千鐘祿》的照片。

他飾演建文帝,平時又經常以漢末陳留王自比,自刻“皇二子印”向兄長暗示剖白,避“相煎何太急”的蕭牆之禍。戲假情真,假戲真做,每演到觸及心事之處,俯仰蒼涼,令觀者盪氣迴腸,襟袖潸然。

范君博題詩於劇照——

有腳不踏河北塵,此身即是建文身。

閑僧滿腹興亡史,自譜宮商唱與人。

亂世之中,個體特質,家國命運,天下興亡,時代軌跡,紛紛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漩渦,碰撞出浪花一般的傳奇,裹挾著一川逝水,浩浩東去,如斯複雜,轉瞬如泡沫,湮滅在歷史的煙雲裡。

左為袁克文

04

沱江邊的我,看著這一方扁石行草,墨蹟淋漓。

當年的明太祖朱元璋,將一杆棘棒擲與皇太子朱標,向這個短命而仁厚的兒子解釋,為什麼要向開國功臣們舉起屠虎之刀。

怕是做夢也沒料到,四子朱棣又會舉起同樣的刀劈向孫兒建文,華夏因一家之私欲糾葛,再燃戰禍。

當年的“太子”袁克定,猜忌那個短命而風流的弟弟,力主父親稱帝,助他無限膨脹的欲望,犯下大節上的結構性錯誤,將父親在實業和經濟上的“善業”釘在歷史的十字架上。

怕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大輪滾滾,世異時移,自己也是晚景淒涼,為惡僕逆子所算,幸有舊友張伯駒(民國四公子之一,收藏大家,《富春山居圖》的保護者和捐獻者)收留。靠這一點舊時相識的義舉,總算沒有襤褸街頭,後來在新時代找到一份工作,平安度晚。

每每讀史,看到離亂,看到動盪,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總是會有種“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奇異平靜感。在平常日子裡,煮茶摘菜,升起一點小確幸。

乾坤靜時好。

最後以自己戲寫的一首小詩終篇:

敲得瘦骨作銅聲,磊磊鬱鬱石尤風。

寫蘭伴菊塵隨馬,畫竹添梅雨打更。

不是五陵常畋獵,何續桃源逐夢箏?

塗鴉暫借松煙墨,一筆銀勾鐵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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